夜色如墨,沉甸甸地壓在“悅來客棧”破舊的屋頂上。客棧后院一間偏僻的廂房內,
油燈如豆,昏黃的光線勉強驅散角落的黑暗,
卻驅不散空氣中彌漫的濃重藥味和揮之不去的血腥氣。程鐵衣躺在臨時拼湊的板床上,
臉色灰敗,呼吸微弱而急促。左肩傷口被層層白布包裹,滲出的血液已不再是純粹的漆黑,
但邊緣仍隱隱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青紫色。杜大夫守在一旁,眉頭擰成了疙瘩,
銀針在他指尖微微顫抖,刺入程鐵衣幾處關鍵穴位,
試圖梳理那被“腐骨瘴”和“海蛇涎”混合劇毒攪得一團亂麻的氣血。每一次施針,
程鐵衣昏迷中都會發出痛苦的悶哼,身體微微抽搐。小荷蜷縮在床邊的矮凳上,
小小的身體裹著一件過于寬大的舊棉襖,頭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
但一只手卻下意識地緊握著程鐵衣未受傷的右手手腕。她臉色蒼白,眼下帶著濃重的青影。
白天那場近乎本能的施救,仿佛抽空了她所有的精力,此刻顯得異常疲憊。
杜大夫的目光不時復雜地掃過她,那聲未出口的“天生藥靈之體”如同烙印,
深深刻在他心頭。蘇墨白靠坐在窗邊的陰影里,閉目調息。
手腕上那道漆黑的死線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一條盤踞的毒蛇,
冰冷死寂的氣息與體內麒麟血脈的灼熱、無相真意的空靈、玄冰真氣的酷寒激烈地沖突著。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扯著瀕臨碎裂的經脈,
強行運轉無相真意壓制毒素和梳理內息帶來的反噬,讓他的五臟六腑都隱隱作痛。
他臉色蒼白,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唯有緊抿的唇線透著一股磐石般的堅韌。
冷青霜坐在桌旁,面前攤開一張簡陋的江防輿圖。她換上了一身干凈的深色勁裝,
左腹傷處被妥善包扎,臉色依舊清冷,但眼底深處藏著難以掩飾的疲憊和憂慮。
身影、小荷那奇跡般卻又令人心悸的指法…更刺目的是糧車下那些被刻意放置的白蓮教信物!
她纖細卻有力的手指蘸著茶水,
重劃過幾個點:藥王谷外圍、蛇盤嶺、司徒雷退走的密林方向、以及更遠處舟山群島的輪廓。
每一個點,都仿佛滴著血。海沙幫、黑潮閣、白蓮余孽…這幾股勢力看似獨立,
卻在今日的亂局中隱隱交織,目標直指朝廷命脈——糧秣、漕運、人心!
而司徒雷最后那赤裸裸的嫁禍,更是狠毒!一旦坐實白蓮教煽動流民劫掠官糧,
必將引發朝廷更殘酷的清洗,無數無辜流民將被牽連,地方官為平息上怒,
更會變本加厲…這簡直是在為更大的亂局火上澆油!
2必須盡快將司徒雷嫁禍的真相和黑潮閣的線索上報!但…上報給誰?六扇門?
自己早已被曹少欽余黨視為眼中釘,內部盤根錯節,信箋能否安全送達都是未知。地方官府?
恐怕早已被滲透得如同篩子!“咳…咳咳…”程鐵衣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冷青霜的思緒,
也驚醒了打盹的小荷。“哥!”小荷立刻撲到床邊,小手緊張地撫過程鐵衣滾燙的額頭。
杜大夫迅速拔針,探了探脈,
臉色更加凝重:“毒氣暫時被小荷的法子和我的針藥合力壓住了心脈,
但兩種奇毒相互糾纏滋生,如同附骨之疽,尋常藥物根本難以拔除!
必須找到對癥的珍稀藥材,或是…請真正精通毒理的高人出手。
” 他的目光下意識地瞟向藥王谷的方向,隨即又沉重地搖了搖頭。那地方,是龍潭虎穴。
“杜老,需要什么藥?”冷青霜立刻問道,聲音斬釘截鐵,“我去尋。”杜大夫苦笑,
報出幾個藥名:“百年血竭、七步還魂草、金線吊蛤蟆的毒囊…還有一味主藥,最是難尋,
名為‘冰魄玉髓’,生于極寒絕地,有固本鎮毒奇效。這些東西,別說一時半刻,
尋常藥鋪一輩子也未必能見到一味。”房間內陷入更深的沉寂。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動著,
映照著幾張憂心忡忡的臉龐。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冷雨,敲打著窗欞,
更添幾分凄清。“篤…篤篤篤…”極其輕微、富有節奏的叩門聲,如同雨滴落在瓦片上,
在寂靜的夜里卻格外清晰。不是客棧伙計那種隨意的拍打。這叩門聲,
帶著一種刻意的、近乎某種暗號的韻律。冷青霜眼神瞬間銳利如鷹隼!
右手無聲地滑落到腰間短劍劍柄!蘇墨白也猛地睜開眼,體內幾股沖突的力量驟然一凝,
雖未起身,全身肌肉卻已繃緊,如同蓄勢待發的獵豹。杜大夫和小荷也緊張地望向門口。
“篤…篤篤篤…” 叩門聲再次響起,不疾不徐,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
3冷青霜與蘇墨白交換了一個眼神。蘇墨白微微點頭,氣息內斂,做好了隨時出手的準備。
冷青霜深吸一口氣,緩步走到門邊,并未立刻開門,而是隔著門板,聲音清冷如冰:“誰?
”門外沉默了片刻,一個低沉、略帶沙啞的男聲響起,聲音不大,
卻清晰地傳入房內:“江南春汛早,寒梅著花遲。故人遣驛使,問君歸期。
”冷青霜瞳孔驟然一縮!這并非尋常寒暄!前半句是江南道六扇門內部確認身份時,
用于非常時期的、鮮為人知的聯絡暗語!后半句…“故人遣驛使”?她父親冷鋒,
曾是六扇門中極少數知曉壬寅宮變部分內情的高級捕頭之一!這句暗語的后半闕,
正是當年父親與幾位絕對心腹私下聯絡所用!心跳驟然加速!冷青霜的手按在門閂上,
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是陷阱?還是…父親當年留下的線?她猛地拉開了房門!
門外走廊的陰影里,站著一個身材中等、毫不起眼的男人。他穿著普通的灰色棉袍,
戴著斗笠,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線條剛毅的下巴。
肩上斜挎著一個半舊的褡褳,上面還沾著夜雨的濕痕,像是一個趕了遠路的行腳商人。
“冷捕頭。”灰衣人微微頷首,聲音依舊低沉平穩,“深夜叨擾,事非得已。
可否借一步說話?” 他的目光飛快地掃過屋內警惕的眾人,
在昏迷的程鐵衣和臉色蒼白的蘇墨白身上略作停留,最后落回冷青霜臉上,
帶著一種審視和確認。冷青霜并未讓開道路,身體依舊擋在門口,
眼神銳利地審視著對方:“‘寒梅著花遲’的下一句是什么?”灰衣人似乎早有預料,
不假思索地接道:“‘孤燈照雪時,莫問歸期。’”暗語完全對上!冷青霜心頭巨震,
但警惕絲毫未減:“‘故人’何在?”灰衣人沉默了一下,聲音壓得更低,
如同耳語:“‘故人’身居‘潛淵’,心系‘青萍之末’。” 潛淵,暗指深宮;青萍之末,
風起之源,指向的是…裕王朱載坖!裕王!冷青霜的呼吸微微一滯。
這位在朝中勢弱、以仁厚隱忍著稱的皇子?他怎么會知道父親留下的聯絡暗語?
又為何在此時找上自己?“何事?”冷青霜的聲音依舊冰冷,但身體微微側開了一條縫隙。
灰衣人并未立刻進入,而是從褡褳中取出一個密封的、毫不起眼的蠟丸,
雙手遞上:“‘故人’口信,盡在其中。另有兩事相告:其一,東南倭患,滔天巨浪之下,
有碩鼠竊國,蛀空海防,以民脂民膏,飼虎狼之寇。” 他語速平緩,內容卻石破天驚!
“嚴閣老(嚴嵩)父子,及其黨羽,借‘防倭’之名,行‘養寇’之實!軍械糧餉,
十之七八,盡入私囊!”4雖然早有猜測,但被如此直白地揭露,
冷青霜心中依舊掀起驚濤駭浪!嚴嵩!權傾朝野的首輔!難怪倭寇總能得到精良火器,
難怪沿海衛所形同虛設!灰衣人繼續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其二,
關乎令尊當年追查的舊案…壬寅年,宮闈驚變,‘白蓮作亂’之說,恐非全貌。卷宗深處,
或有‘山河血脈圖’之秘的蛛絲馬跡。令尊…當年正是觸碰了不該碰的禁忌,
才招致殺身之禍。” 最后幾個字,他說得極慢,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在冷青霜心上!父親!
壬寅宮變!山河血脈圖!冷青霜只覺得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遍全身!
年慘死的景象、書房里未燒盡的殘頁、同僚諱莫如深的眼神…無數破碎的片段瞬間涌入腦海!
原來父親的死,竟與那場被官方定性的宮變,
與那虛無縹緲卻又引得無數人瘋狂的秘藏圖有關!她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才勉強克制住身體的顫抖。父親…竟是為了這個而死的嗎?
灰衣人將蠟丸輕輕放在冷青霜身側的門檻上,仿佛放下了一塊燒紅的烙鐵。“言盡于此。
‘故人’言道,東南糜爛,非一人之力可挽,亦非一朝一夕可清。望冷捕頭善自珍重,
留待有用之身,他日或可…撥云見日。” 說罷,他不再停留,微微躬身,
身影迅速退入走廊更深的陰影中,幾個閃動便消失不見,如同從未出現過,
只留下冰冷的空氣和那枚小小的蠟丸。冷青霜緩緩俯身,拾起那枚帶著涼意的蠟丸。
蠟丸入手冰冷,卻仿佛有千斤重。她關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閉了閉眼。再睜開時,
眼中所有的震驚、痛苦、悲傷都被強行壓下,只剩下深潭般的冰冷和一種近乎冷酷的決絕。
5她走到桌邊,用短劍小心地剖開蠟丸。里面是一張卷得極細的薄絹,展開后,
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記錄著幾條極其關鍵的信息:>嚴世蕃(嚴嵩之子)心腹管家,
名喚錢祿,常駐杭州,掌控東南“孝敬”輸送。此人好賭,常于“千金閣”豪賭至深夜。
>兩月前,有一批標記為“軍械修補”的南洋精鐵,自泉州港入關,稅單批文由嚴世蕃簽發,
實際經錢祿之手,轉運至舟山外海某無名島礁,交接方疑為“黑潮閣”所屬船只。
>壬寅宮變主審官之一,前司禮監秉筆太監馮保,已于去歲“病逝”于南京守備府。
其生前最后一份密檔副本,疑藏于其南京舊宅書房暗格(地址附后)。
每一條信息都指向一個巨大的陰謀旋渦!嚴黨的貪瀆賣國,黑潮閣的軍火來源,
以及…壬寅宮變的關鍵線索!冷青霜將薄絹湊近油燈,火焰舔舐著絹紙,迅速將其化為灰燼。
跳動的火光映在她冰冷的眸子里,如同兩簇幽深的寒焰。“青霜?”蘇墨白低沉的聲音響起,
帶著詢問。冷青霜轉過身,臉上已看不出絲毫波瀾,只有一片冰封的冷靜。她看向蘇墨白,
又看了看昏迷的程鐵衣和疲憊的小荷、杜大夫,聲音低沉卻清晰:“程大哥的毒,不能再拖。
杜老所需的藥材,尋常地方絕難尋獲。唯有一處,或許能有線索——金陵‘鬼市’。
”“鬼市?”杜大夫一驚,“那地方魚龍混雜,三教九流…”“我知道。”冷青霜打斷他,
目光如寒星,“但那里也是消息最靈通、奇珍異物最集中的地下黑市。司徒雷劫走的糧食,
海沙幫的動向,甚至…黑潮閣的火器來源,都可能在那里找到蛛絲馬跡。而且,”她頓了頓,
看向蘇墨白,“金陵,也是馮保舊宅所在之地。”蘇墨白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鬼市尋藥,
金陵查檔!一明一暗,雙管齊下!他深吸一口氣,壓下體內翻騰的氣血和手腕的刺痛,
沉聲道:“好。何時動身?”“明日一早。”冷青霜果斷道,
“程大哥和小荷、杜老留在此地靜養。我們速去速回。”就在這時,
客棧前院隱約傳來一陣喧嘩,似乎有新的客人入住。
一個略帶沙啞、卻透著精明干練的女聲正在吩咐伙計:“…要兩間上房,干凈些的。
再送些熱水上來,趕了一天路,乏得很。”6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了后院廂房。
蘇墨白體內那幾股沖突的力量,尤其是玄冰真氣和麒麟血脈,在聽到這個聲音的剎那,
竟極其微弱地悸動了一下!仿佛被某種同源或相克的氣息所牽引!
冷青霜也敏銳地捕捉到了蘇墨白氣息的細微變化,眼神瞬間銳利如刀,望向通往前院的方向!
昏暗的走廊拐角處,一個身影正由伙計引著向后院走來。那是個三十許的婦人,
身著質地考究的靛藍綢緞衣裙,外罩一件半舊的灰鼠皮坎肩,發髻梳得一絲不茍,
插著一支樣式簡單的銀簪。她身段豐腴,面容姣好,
眉眼間帶著幾分商賈人家主婦的圓滑與精明,手里還挎著一個沉甸甸的包袱。
她似乎察覺到了冷青霜和蘇墨白投來的目光,腳步微微一頓,
臉上隨即綻開一個恰到好處的、帶著長途勞頓疲憊的歉然笑容,
對著冷青霜的方向微微頷首致意,聲音不高不低,帶著點吳儂軟語的腔調:“喲,
驚擾幾位客官了?真是對不住。這雨下得急,只好連夜投店。我家掌柜的在前面安置車馬,
一會兒就過來。”舉止自然,言辭得體,完全是一個帶著仆從、趕夜路投宿的尋常商婦模樣。
冷青霜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算是回應,目光卻如同最精密的刻尺,
不動聲色地掃過那婦人看似隨意搭在包袱上的手——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異常整齊干凈,
指關節處光滑,沒有絲毫勞作的痕跡。還有她站立時那極其細微的重心分配,
以及剛才轉頭時頸部的弧度…都隱隱透著一股異于常人的協調和控制力。
7蘇墨白體內的異樣悸動也平息下去,但那瞬間的感應絕非錯覺!
這個看似普通的商婦…絕不簡單!婦人又對引路的伙計說了幾句,便由伙計引著,
走向后院另一側的上房。經過冷青霜和蘇墨白所在的廂房門口時,她目不斜視,
仿佛只是路過。廂房門關上。走廊里只剩下雨聲和伙計遠去的腳步聲。冷青霜緩緩收回目光,
與蘇墨白對視一眼。兩人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凝重和警惕。
裕王密使帶來的驚天秘聞還在心頭翻涌,父親血仇的線索近在咫尺,
程鐵衣的劇毒亟待救治…而此刻,這深夜投宿、看似尋常的商婦,
卻如同一道不期而至的陰影,悄然投射在這多事之秋的驛站里。
“玉羅剎”柳如煙…潛蛟衛實際操控者…她是否已經…悄然現身?
8黎明前的金陵城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霧氣中,秦淮河的水汽與晨霧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