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秋愛上了戲班的武生秦墨。七夕燈會,她攥著私奔的銀票奔向渡口。
父親帶著家丁突然出現(xiàn),當(dāng)場打斷了秦墨的腿。三年后,軍閥副官迎娶沈家小姐。喜帕掀開,
沈清秋看見那道熟悉的傷疤橫在新郎眉骨。“腿是你爹打斷的,”秦墨撫過她顫抖的唇,
“今夜我來斷你的心。”紅燭燃盡時,他掐著她脖子逼問當(dāng)年告密者。
貼身丫鬟突然跪地捧出翡翠耳墜:“小姐,
老爺用我娘性命相挾…”沈清秋望著秦墨譏誚的眼笑了。珠釵刺進喉嚨的瞬間,
她聽見翡翠墜地碎裂的輕響。夜色沉沉壓下來,將臨河而筑的沈家大宅籠得嚴嚴實實。
白日里的暑氣尚未散盡,凝滯在雕花窗欞與青磚地面之間,悶得人心頭發(fā)慌。唯有遠處,
隔著幾條寂靜的街巷,傳來一絲絲若有若無的絲竹聲,像一縷抓不住的游魂,飄飄蕩蕩,
鉆進沈清秋的閨房里。她倚在臨河的窗邊,窗紗半卷著,露出外面濃得化不開的黑。河對岸,
城隍廟前的空地上,燈火煌煌,隱隱映亮了一小片渾濁的河水。那是七夕燈會的所在,
人聲鼎沸的喧鬧隔著水面?zhèn)鱽恚炊r得她這繡樓更顯孤寂。
指尖無意識地在冰涼的紫檀木窗欞上滑動,那里刻著繁復(fù)的纏枝蓮紋路,摸上去,
是熟悉的、帶著歲月包漿的溫潤觸感。可她的心,卻像被遠處那縷游絲般的樂聲牽扯著,
早已不在這深宅大院的雕梁畫棟之間。“小姐,”門被輕輕推開,
貼身丫鬟小桃端著一個小小的黑漆托盤走進來,托盤上放著一只青玉小碗,
碗里是冰鎮(zhèn)過的蓮子羹,“夜深了,用點羹湯潤潤喉吧?”小桃的聲音很輕,
帶著慣常的柔順。她走近,將托盤放在梳妝臺旁的小幾上,抬眼看向沈清秋。昏黃的燭光下,
沈清秋側(cè)臉的線條繃得有些緊,長長的睫毛低垂著,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
“放著吧。”沈清秋沒有回頭,聲音也是淡淡的,
目光依舊投向窗外那片被燈火暈染的、不甚分明的黑暗。小桃應(yīng)了一聲,卻沒有立刻退下。
她站在沈清秋身后半步遠的地方,雙手交疊放在身前,猶豫了一下,
才低聲開口:“小姐…燈會熱鬧得很呢。聽說今年城隍廟前搭了戲臺,
‘慶云班’唱《鵲橋會》,秦老板的武生,扮相身段,
滿城的人都爭著去看……”她的話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和小心翼翼的提醒。
沈清秋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秦墨。這個名字像一枚燒紅的針,
猝不及防地刺進她沉寂的心湖,激起一圈滾燙的漣漪。她終于轉(zhuǎn)過頭,目光落在小桃臉上。
燭光搖曳,映著小桃清秀的臉龐,那雙眼睛總是水汪汪的,此刻帶著一點關(guān)切,一點憂慮。
“熱鬧是他們的。”沈清秋的聲音依舊平靜,甚至有些過于平靜了,“與我何干?
”小桃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什么,但終究咽了回去。她沉默地垂下了眼簾,
手指下意識地捻了捻自己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衣角,聲音更低了些:“是,小姐說得對。
只是……只是怕小姐悶著。”沈清秋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那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衣裳,
那雙有些局促不安的手,都讓她心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瀾。她忽然問:“小桃,
你跟著我?guī)啄炅耍俊毙√毅读艘幌拢痤^:“回小姐,奴婢七歲進府,
如今……已整整十年了。”“十年……”沈清秋低低重復(fù)了一句,目光似乎飄遠了片刻。
十年光陰,足夠一個懵懂孩童長成少女,也足夠?qū)⒃S多主仆情分磨成習(xí)慣,
甚至……某種依賴?她收回目光,語氣緩和了些,“難為你一直盡心。羹湯我待會兒用,
你先下去歇著吧。”“是,小姐。”小桃福了福身,動作輕悄地退了出去,帶上了房門。
門軸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隔絕了外面的一切。
房間里只剩下燭火燃燒時偶爾爆出的細微嗶剝聲,以及沈清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她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仿佛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枷鎖。直到此時,
她才敢放任那被強行壓抑的、洶涌澎湃的情緒流露出來。她快步走到床邊,
俯身從最里側(cè)的雕花拔步床圍板后面,摸索出一個扁平的、用藍印花布仔細包裹著的小布包。
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她一層層揭開那層樸素的藍印花布,
露出里面整整齊齊的一疊銀票。借著燭光,能看清最上面一張的數(shù)額——五十大洋。
這是她變賣了幾乎所有的首飾,一件件托人悄悄帶出去換來的,
是她為自己和秦墨謀劃的、通往另一個世界的船票。指尖撫過銀票冰涼的邊緣,
那上面似乎還殘留著當(dāng)鋪里陰暗潮濕的氣息,混合著珠寶被剝離時那點隱秘的心疼。值得嗎?
這個念頭只在腦中一閃而過,立刻就被更強大的決心淹沒。值得。為了秦墨,
為了那戲臺上如驕陽般耀眼的身影,為了他在無人處凝視她時,
那雙深邃眼眸里毫不掩飾的熾熱與珍重,一切都值得。她將銀票緊緊攥在手心,
那堅硬的紙角硌著柔嫩的掌心,帶來一種奇異的、令人安心的痛感。她走到窗邊,
再次推開那扇虛掩的窗。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茫然,
而是精準(zhǔn)地投向河對岸那片燈火最盛處,投向那隱隱傳來鑼鼓點子、絲弦高亢的地方。
“等著我,秦墨。”她對著那片被燈火渲染得有些迷離的夜色,無聲地、用力地翕動著嘴唇,
“今夜子時,渡口見。”遠處,城隍廟前的喧囂似乎達到了一個頂點,
一陣密集如驟雨般的鑼鼓點驟然響起,緊接著,是一聲清越嘹亮、穿云裂石般的唱腔,
仿佛帶著千鈞之力,劈開了沉悶的夜色,直直撞入她的耳膜:“——俺這里跨天孫,渡銀河,
鵲橋飛架——”是《鵲橋會》。是秦墨的嗓音!那聲音如同帶著火焰的利箭,
瞬間點燃了她全身的血液。她的心跳得幾乎要沖出胸腔,
一種混合著狂喜、決絕和巨大勇氣的力量充盈了四肢百骸。時間,快到了!她不再猶豫,
迅速將藍印花布包著的銀票塞進貼身小衣最隱蔽的夾層里。那冰涼的觸感緊貼著溫?zé)岬募∧w,
像一枚護身符。深吸一口氣,她走到梳妝臺前,對著模糊的銅鏡,
最后一次整理自己略顯凌亂的鬢發(fā)。鏡中的人影,眼神亮得驚人,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光芒。
她輕輕吹熄了桌上的蠟燭。房間驟然陷入一片濃稠的黑暗,只有窗外的天光,
在七夕的夜色里,透出一點微弱的、曖昧不明的灰藍。推開門,走廊上空無一人,
只有清冷的月光透過高處的花窗,在地面投下斑駁扭曲的光影。
空氣里彌漫著草木的微腥和夜晚的涼意。沈清秋屏住呼吸,像一只靈巧的貓,
貼著墻壁的陰影,悄無聲息地移動。后花園的小角門,是她的目標(biāo)。那扇門年久失修,
門栓松動,是她和小桃以前偷偷溜出去看燈時發(fā)現(xiàn)的秘密通道。
小桃……此刻應(yīng)該已經(jīng)睡熟了。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撞擊著,
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緊張的神經(jīng)。她踮著腳尖,飛快地穿過長長的回廊,
繞過幾叢開得正盛的夜來香,濃郁的花香幾乎讓她窒息。終于,
那扇隱藏在茂密藤蔓后面的、不起眼的黑色小木門出現(xiàn)在眼前。她伸出手,
指尖觸碰到冰涼粗糙的木門板,帶著一種塵埃和朽木混合的氣息。她用力,
卻又極力控制著聲響,去撥弄那根沉重的、銹跡斑斑的門栓。一下,
兩下……門栓發(fā)出令人心焦的“嘎吱”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她停下動作,
緊張地側(cè)耳傾聽,周圍只有風(fēng)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和遠處幾聲模糊的犬吠。還好。
她定了定神,再次用力。“嘎——吱——哐當(dāng)!”一聲沉悶的聲響,門栓終于被她徹底撥開,
歪斜地滑落到地上!這聲音在寂靜中如同驚雷!沈清秋渾身一僵,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
又在下一刻凍成了冰。她猛地回頭,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月光不知何時被烏云遮住大半,
只透下幾縷慘淡的光線。然而,就在那光線勉強勾勒出的后花園月洞門處,赫然立著一群人!
為首者身形高大,負手而立,正是她父親沈萬鈞!那張平日里威嚴的臉上,
此刻罩著一層寒冰,目光銳利如刀,穿透昏暗,直直釘在她身上!他身后,
是幾個沈府最孔武有力的護院家丁,黑壓壓一片,沉默地矗立著,像幾座冰冷的鐵塔。
空氣瞬間凝固,沉重得讓人無法呼吸。夜來香的香氣變得甜膩而令人作嘔。
沈清秋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四肢百骸都凍僵了。她下意識地后退一步,
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木門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深更半夜,”沈萬鈞的聲音不高,
卻像淬了冰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死寂的空氣里,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的力道,“我的好女兒,
你這是要去哪里?”他的視線,緩慢而極具壓迫感地從沈清秋煞白的臉,
移到她因緊張而緊緊攥著衣襟的手上,那處衣料之下,隱約透出藍印花布包裹的棱角。
那眼神,充滿了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種被至親背叛后淬煉出的、冰冷的暴怒。
沈清秋嘴唇翕動,喉嚨卻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fā)不出半點聲音。
巨大的恐懼和絕望攫住了她,腦中一片空白。完了。一切都完了。
這個念頭像毒蛇一樣纏繞上來。“啞巴了?”沈萬鈞向前跨了一步,
月光終于吝嗇地再次透出一點,照亮了他眼中翻騰的怒火和一種近乎殘忍的失望,
“沈家的臉面,書香門第的清譽,在你眼里,就如此一文不值?
值得你做出這等下賤私奔、辱沒門楣的勾當(dāng)?!”他的聲音陡然拔高,
在空曠的后院激起冰冷的回響。“爹……”沈清秋終于找回一點自己的聲音,破碎不堪,
帶著哭腔,“我……”“閉嘴!”沈萬鈞厲聲打斷,眼神冰冷地掃過她,
仿佛在看一件骯臟的垃圾。他不再理會她,目光轉(zhuǎn)向身后一個護院頭領(lǐng)模樣的漢子,
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張魁!帶幾個人,去渡口!
把那個勾引小姐、不知死活的戲子,給我‘請’回來!”“是!老爺!
”那叫張魁的漢子應(yīng)聲如雷,眼神兇狠,立刻點了幾個人,轉(zhuǎn)身便走,腳步迅疾如風(fēng),
朝著后角門的方向撲去。“不!不要!爹!求您——”沈清秋如夢初醒,
巨大的驚恐瞬間淹沒了她。她尖叫著,不顧一切地撲上前,試圖抓住父親的衣袖阻攔。
什么大家閨秀的儀態(tài),什么父親的威嚴,此刻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保護秦墨的本能。然而,
她的指尖還未觸碰到沈萬鈞的衣角,兩個護院已經(jīng)像鐵鉗般一左一右牢牢架住了她的胳膊!
他們的手像生鐵一樣堅硬冰冷,巨大的力量讓她瞬間動彈不得,
所有的掙扎都變成了徒勞的扭動。“放開我!放開!爹!你不能這樣!你不能傷害他!
”沈清秋哭喊著,聲音凄厲絕望,淚水洶涌而出,瞬間模糊了視線。她像一頭被困住的小獸,
只能眼睜睜看著張魁等人粗暴地撞開那扇剛剛被她費勁打開的小角門,
身影迅速消失在門外的黑暗里。“傷害他?”沈萬鈞猛地轉(zhuǎn)過身,逼視著女兒淚流滿面的臉,
那張因暴怒而扭曲的臉在昏暗光線下顯得異常猙獰,“一個下九流的戲子,
也配談‘傷害’二字?他引誘我沈家獨女,意圖拐帶私奔,便是死罪!打斷他的腿,
已是天大的仁慈!”他的聲音如同咆哮的野獸,震得沈清秋耳膜嗡嗡作響。
“不……不是他引誘我!是我!是我心甘情愿!爹!是我……”沈清秋泣不成聲,
徒勞地辯解著。沈萬鈞卻像是完全沒聽見,只是用一種看瘋子的眼神看著她,
眼神里充滿了厭惡和徹底的冰冷。他不再說話,只是負手而立,像一尊冷酷無情的石雕,
目光沉沉地投向那扇洞開的、通往渡口方向的角門。時間,
在沈清秋撕心裂肺的哭泣和絕望的掙扎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息都漫長得如同一個酷刑。
她拼命扭動著被鉗制的身體,喉嚨因過度哭喊而灼痛嘶啞,視線被淚水徹底模糊,
只能看到父親那紋絲不動的、冰冷的背影。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半炷香,也許是一個時辰,
死寂的夜被一陣沉重雜亂的腳步聲打破。那腳步聲由遠及近,
伴隨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肉體被拖拽摩擦地面的“沙沙”聲。沈清秋猛地停止了哭泣,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艱難地抬起頭,淚眼朦朧地望向聲音來源。
張魁帶著那幾個家丁回來了。他們像拖著一件沉重的貨物,粗暴地拖拽著一個身影。
那人被他們架著雙臂,雙腳軟軟地拖在地上,在青石板上留下兩道蜿蜒的、模糊的暗痕。
月光吝嗇地灑下一點光暈,照亮了那個被拖到院子中央、像破布口袋般被丟在地上的身影。
是秦墨!他身上的戲服——那件原本鮮亮威武、繡著繁復(fù)紋樣的靠旗武生行頭,
此刻已被撕扯得破爛不堪,沾滿了污泥和……刺目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紅色血跡!
他的發(fā)髻散亂,幾縷染血的頭發(fā)黏在臉上,遮住了他大半的面容。他的一條腿,
以一種絕對不正常的角度,極其怪異地扭曲著,小腿脛骨的位置,布料被鮮血浸透了一大片,
甚至能看到一點森白的、斷骨刺破皮肉的輪廓!他趴在地上,身體因為劇痛而劇烈地抽搐著,
喉嚨里發(fā)出壓抑不住的、野獸瀕死般的痛苦嗚咽,那聲音低沉破碎,
每一聲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秦墨——!!!”沈清秋發(fā)出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尖叫,
那聲音仿佛不是從喉嚨,而是從靈魂深處撕裂而出。
巨大的悲痛和憤怒瞬間沖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和束縛。不知哪里爆發(fā)出的力量,
她竟然猛地掙脫了那兩個護院的鉗制!像一支離弦的箭,
她不顧一切地撲向地上那個蜷縮抽搐的身影。冰冷的青石板硌著她的膝蓋,她渾然不覺。
她伸出顫抖的手,想要觸碰他,卻又怕加劇他的痛苦,只能懸在半空,指尖抖得厲害。
“秦墨……秦墨……你看著我……你看看我……”她語無倫次,
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他沾滿泥土和血污的臉上、破碎的戲服上。
秦墨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對抗那滅頂?shù)膭⊥础?/p>
他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一點頭,臉上滿是污泥、汗水和血跡,狼狽不堪。
他費力地睜開被血糊住的眼睛,那雙曾經(jīng)明亮如星、盛滿深情與桀驁的眼眸,
此刻只剩下無邊的痛楚和一種近乎渙散的茫然。他的視線艱難地聚焦,
終于落在近在咫尺、哭得渾身發(fā)抖的沈清秋臉上。那渙散的目光,
似乎凝聚起一絲微弱的光亮,帶著難以置信的震動和……一種深不見底的絕望。
嘴唇劇烈地哆嗦著,似乎想說什么,卻只涌出一股帶著血沫的、微弱的氣流。
“呃……清……”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隨即,身體猛地一弓,
又無力地癱軟下去,徹底失去了意識。只有那破碎的、染血的胸膛還在微弱地起伏。
沈清秋的世界,在這一刻徹底崩塌了。她死死抱住他冰冷的、沾滿血污的手,
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放聲痛哭,那哭聲撕心裂肺,充滿了無盡的絕望和控訴。“孽障!
你還有臉哭!”沈萬鈞冰冷的聲音如同驚雷,在她頭頂炸響。他大步走到她身后,
居高臨下地看著地上緊緊相貼的兩人,眼神里沒有半分憐憫,只有徹底的嫌惡和冷酷的決心,
“張魁!把這個不知廉恥的東西給我拖回房去!鎖起來!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zhǔn)放她出來!
”“是!”張魁應(yīng)聲上前,大手如鐵鉗般再次抓住了沈清秋纖細的手臂,
毫不留情地將她從秦墨身邊拖開。“不!放開我!我不走!爹!我求你!求你看看他!
他會死的!爹——!”沈清秋拼命掙扎哭喊,手指徒勞地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抓撓,
指甲瞬間翻裂,留下幾道刺目的血痕。她絕望地回頭,
目光死死鎖在秦墨那毫無生氣的、扭曲變形的腿上,那刺目的血污,像一把燒紅的刀子,
狠狠捅進她的心臟,然后瘋狂地攪動。她被強行拖離,哭喊聲越來越遠,
最終消失在通往繡樓的黑暗回廊深處。沈萬鈞站在原地,看也沒看地上昏迷的秦墨一眼,
仿佛那只是一堆礙眼的垃圾。他冷漠地揮了揮手,對著剩下的家丁吩咐,
聲音里不含一絲溫度:“把這戲子,丟到鎮(zhèn)外的亂葬崗去。讓他自生自滅。
”兩個家丁面無表情地上前,像拖死狗一樣,一人抓起秦墨的一條胳膊,粗暴地拖著他,
走向沈宅那扇象征著生與死界限的、沉重的大門。秦墨那條斷腿,在青石板上無力地拖行著,
留下一條斷續(xù)的、長長的、觸目驚心的暗紅色血痕,一直延伸向門外的無邊黑暗。
1 囚籠繡樓的房門被“哐當(dāng)”一聲從外面鎖死,沉重的聲響如同鐵錘,
狠狠砸在沈清秋的心上。那巨大的撞擊聲在空寂的房間里回蕩,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
也震碎了最后一絲微弱的希望。世界瞬間被隔絕在門外。門外是冰冷的鎖鏈,
門內(nèi)是死一般的寂靜和無邊無際的黑暗。她像一尊被抽去了魂魄的泥塑,背靠著冰冷的門板,
身體軟軟地滑落下去,跌坐在堅硬的地面上。眼淚早已流干,
只剩下一種巨大的、空洞的麻木,像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淹沒她的四肢百骸,直至頭頂。
…他最后渙散的眼神……還有那聲破碎的、未能喊出的“清”……這些畫面如同燒紅的烙鐵,
一遍遍在她眼前重復(fù)灼燒。每一次閃回,都帶來靈魂撕裂般的劇痛。她蜷縮起來,
雙臂死死抱住自己,指甲深深掐進手臂的皮肉里,試圖用身體的疼痛來抵御那滅頂?shù)男耐础?/p>
可那心痛如此浩瀚,如此尖銳,竟讓皮肉的痛楚顯得微不足道。時間失去了意義。窗外,
夜色濃重如墨,遠處城隍廟的喧囂早已散盡,只剩下死寂。不知過了多久,一縷慘淡的晨曦,
艱難地透過窗欞上蒙塵的厚厚窗紙,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幾道模糊的光斑。光斑在移動,
從門邊移到梳妝臺下,又從梳妝臺下移到墻角。沈清秋維持著蜷縮的姿勢,一動不動。
饑餓和干渴的感覺早已被更深的痛苦吞噬,她像一株失去生機的枯草,
在絕望的陰影里慢慢凋零。“篤……篤篤……” 極輕的、帶著遲疑的叩門聲響起,
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沈清秋的眼睫微微顫動了一下,卻沒有抬頭。“小姐?
” 門外傳來小桃壓得極低、帶著濃濃哭腔的聲音,細弱蚊蚋,
“小姐……您開開門……奴婢給您送點吃的來……”門鎖著。小桃進不來。沈清秋知道。
她只是聽著,像聽著一個遙遠世界傳來的模糊回音。
“小姐……您別這樣……求您了……”小桃的聲音哽咽著,充滿了無助的恐慌,
怕……哪怕讓奴婢看看您也好啊……您這樣不吃不喝……身子會垮掉的……”門內(nèi)依舊死寂。
沈清秋閉上眼,秦墨倒在血泊中的畫面再次清晰無比地浮現(xiàn)。身子垮掉?垮掉又如何?
秦墨……他還在嗎?他那條腿……那刺目的白骨……鎮(zhèn)外的亂葬崗……光是想到這幾個字,
一股腥甜就涌上她的喉嚨。小桃在門外啜泣起來,斷斷續(xù)續(xù)的,像是怕被人聽見。
“小姐……老爺……老爺他……”她似乎想說什么,又恐懼地咽了回去,
只剩下壓抑的哭聲在門縫里縈繞。這哭聲像一根細小的針,刺破了沈清秋麻木的外殼。
她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住那扇緊閉的門板,
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他死了嗎?”門外的啜泣聲戛然而止,
仿佛被這突兀而冰冷的問題扼住了喉嚨。空氣凝滯了。“……誰……誰死了?
”小桃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和不解。“秦墨!”沈清秋的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一種瀕死野獸般的凄厲,“告訴我!他是不是死了?!
是不是被他們丟在亂葬崗喂了野狗?!”她的質(zhì)問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在門上。
門外的小桃顯然被嚇住了,好半晌,才帶著哭腔,
小姐……奴婢……奴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老爺……老爺不讓任何人提……”不知道?
沈清秋慘然一笑。不知道就是最大的答案。亂葬崗……那種地方,
一個斷了腿的人……怎么可能活下來?他死了。他一定死了。
死在了那個本該是他們新生的七夕之夜,死在了她父親的冷酷和她自己的愚蠢之下!
這個認知如同冰冷的潮水,徹底將她淹沒。她不再說話,只是將頭深深埋進膝蓋,
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門外的腳步聲慌亂地遠去了,小桃被嚇跑了。
日影在冰冷的地面上緩慢爬行,從清晨到正午,又從正午拖向黃昏。鎖著的門再次被打開時,
已是第二天傍晚。沉重的門軸轉(zhuǎn)動聲驚醒了蜷縮在角落陰影里的沈清秋。她像受驚的小獸,
猛地抬起頭。逆著門口透進來的昏黃光線,一個高大而威嚴的身影矗立在那里——是沈萬鈞。
他身上穿著家常的深色綢衫,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眼神銳利如鷹隼,
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冰冷的怒氣,牢牢鎖在形容枯槁、滿面淚痕污漬的女兒身上。
他身后跟著兩個低眉順眼、捧著食盒的仆婦,還有一個端著水盆和毛巾的丫鬟,
小桃怯怯地跟在最后面,頭幾乎垂到了胸口。“端進去。”沈萬鈞的聲音不高,
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仆婦和丫鬟魚貫而入,將食盒、水盆等物放在房間中央的圓桌上。
飯菜的香氣在沉悶的空氣中彌漫開來,卻只讓沈清秋感到一陣惡心反胃。她依舊蜷縮在角落,
一動不動,只是用那雙布滿血絲、充滿恨意和絕望的眼睛,死死地瞪著門口的父親。
仆婦和丫鬟放下東西,大氣不敢出,迅速退了出去,房間里只剩下沈萬鈞、沈清秋,
以及門口垂首侍立、瑟瑟發(fā)抖的小桃。沈萬鈞的目光在女兒身上停留片刻,那凌亂的頭發(fā),
沾滿灰塵和淚痕的衣衫,空洞而仇恨的眼神,都讓他眉頭緊鎖,眼中厭惡更深。
他緩緩走進房間,每一步都踏在沈清秋緊繃的神經(jīng)上。他在距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停下,
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鬧夠了嗎?”他的聲音冰冷,毫無溫度,“為了一個下賤戲子,
把自己折騰成這副鬼樣子,沈家的臉面,真是被你丟盡了!”沈清秋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
積壓的悲憤和絕望瞬間找到了出口。她猛地抬起頭,聲音嘶啞卻異常尖利:“下賤?
在你眼里,只有門第、臉面才高貴!
秦墨他……他比你們這些道貌岸然、心腸歹毒的人干凈一千倍一萬倍!
你們打斷他的腿……把他丟去亂葬崗……你們是殺人兇手!”“放肆!”沈萬鈞勃然大怒,
額角青筋暴起,猛地向前一步,揚起手,似乎就要狠狠摑下!沈清秋毫不畏懼地仰起臉,
眼中是豁出一切的瘋狂和恨意,死死盯著他高舉的手掌。那目光里的決絕和恨意,
竟讓沈萬鈞的動作頓了一瞬。他死死盯著女兒那雙酷似亡妻、此刻卻盛滿刻骨仇恨的眼睛,
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最終,那只揚起的手沒有落下,而是重重地甩下,緊握成拳。
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滔天的怒火,聲音反而變得更加冰冷、更加刻毒,像淬了冰的針,
一根根扎向沈清秋早已破碎的心:“殺人兇手?哼!他若真死了,那也是他自找的!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不知死活的東西!至于你——”他的目光如同刮骨的刀,
在沈清秋慘白的臉上剮過,“沈家沒有不清不白的女兒!收起你那套尋死覓活的把戲!
從今天起,給我老老實實待在房里,好好思過!等風(fēng)頭過去,我會給你尋一門體面的親事!
”親事?這兩個字如同驚雷,炸得沈清秋渾身一顫。她難以置信地看著父親,
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親事?你……你要把我嫁給誰?”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嫁給誰?”沈萬鈞嘴角勾起一抹冷酷而譏誚的弧度,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殘忍,
“自然是門當(dāng)戶對、配得上沈家清譽的人家!難道還讓你繼續(xù)惦記那個死透了的戲子不成?
”他刻意加重了“死透了”三個字,字字如刀。“我不嫁!”沈清秋猛地尖叫起來,
掙扎著想從地上站起,卻因為久未進食和巨大的情緒沖擊而眼前發(fā)黑,身體晃了晃,
又跌坐回去,“我死也不嫁!我寧可死在這里!”“死?”沈萬鈞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眼神冰冷地掃過她,又瞥了一眼門口的小桃,語氣森然,“想死?沒那么容易。你若敢尋死,
我就讓小桃,還有她那躺在城外破屋里等錢治病的老娘,一起下去陪你!
”他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掃過小桃瞬間變得慘白如紙的臉。小桃“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渾身抖得像風(fēng)中的落葉,頭重重磕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只有壓抑不住的嗚咽從喉嚨里溢出。沈清秋如遭雷擊,渾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她看看父親那張冷酷無情的臉,再看看跪在地上抖成一團、無聲哭泣的小桃,
一種前所未有的、徹骨的寒意從心底升起,瞬間凍僵了她的四肢百骸。她張了張嘴,
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絕望的淚水再次無聲地洶涌而出。
沈萬鈞滿意地看著女兒眼中那最后一點反抗的光芒被徹底碾碎,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
他不再多言,冷冷地丟下一句:“給她梳洗,看著她把飯吃了。” 說罷,轉(zhuǎn)身,
大步流星地離開了繡樓,沉重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在走廊盡頭。門,再次被鎖上。
房間里只剩下死寂,和沈清秋壓抑到極致的、細碎的嗚咽聲。小桃依舊跪在地上,
肩膀劇烈地聳動著。過了許久,她才顫抖著、艱難地爬起來,臉上淚痕交錯,
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和巨大的愧疚。她不敢看沈清秋的眼睛,只是低著頭,走到桌邊,
用顫抖的手擰干了毛巾,然后端著水盆,一步步挪到沈清秋身邊。
“小……小姐……”她的聲音破碎不堪,帶著濃重的哭腔,
“求您……擦把臉……吃點東西吧……” 她跪下來,將溫?zé)岬拿磉f過去。沈清秋沒有動,
只是死死地盯著她,那目光里充滿了復(fù)雜到極致的情緒——有被背叛的痛楚,
有同病相憐的悲哀,更有一種被命運徹底扼住咽喉、連死亡都成為奢望的無邊絕望。
“小桃……”沈清秋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礫摩擦,
“你告訴我……”她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鉤子,緊緊鎖住小桃躲閃的眼睛,
“那天晚上……是不是你……告訴我爹的?”小桃的身體猛地一僵,
手中的毛巾“啪嗒”一聲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她驚恐地抬起頭,
對上沈清秋那雙仿佛能洞穿一切、充滿血絲的眼睛,嘴唇劇烈地哆嗦著,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不……不是的……小姐……”她慌亂地否認,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眼神卻像受驚的兔子般四處躲閃,
“奴婢……奴婢怎么會……老爺他……他……”沈清秋不再追問。小桃的反應(yīng),
那極致的恐懼和無法掩飾的慌亂,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一股巨大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
瞬間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氣。恨嗎?恨眼前這個從小一起長大、情同姐妹的丫鬟?
恨她間接將秦墨推向了深淵?可父親用她娘性命相挾……她又有什么選擇?
所有的憤怒、質(zhì)問、不甘,在這殘酷的真相面前,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沈清秋緩緩閉上了眼睛,任由淚水無聲地滑落。她累了。從靈魂深處透出來的、徹底的疲憊。
“小姐……”小桃看著沈清秋閉目落淚、了無生氣的樣子,恐懼和愧疚幾乎將她撕裂。
她膝行上前,撿起地上的毛巾,小心翼翼地、帶著哭腔哀求,
“您擦擦臉……求您了……吃點東西……您得活著……您得活下去啊……”活下去?
沈清秋在心底無聲地慘笑。為了什么?為了嫁給一個素未謀面、父親口中“門當(dāng)戶對”的人?
為了在這座冰冷的囚籠里,日復(fù)一日地咀嚼著失去秦墨的痛苦和背叛的滋味?
為了連死的自由都沒有,還要連累小桃和她無辜的老娘?毛巾溫?zé)岬挠|感覆上她冰涼的臉頰,
小桃顫抖的手指笨拙地擦拭著她臉上的淚痕和污垢。那小心翼翼的觸碰,
帶著巨大的恐懼和卑微的祈求。沈清秋依舊閉著眼,沒有抗拒,也沒有回應(yīng)。
像一個被抽空了所有提線的木偶,任由小桃擺布。梳洗,更衣,被攙扶到桌邊。
桌上擺著精致的清粥小菜,散發(fā)著誘人的香氣。小桃顫抖著舀起一勺白粥,送到她唇邊。
“小姐……您多少吃一口……”沈清秋的目光落在勺子上,又緩緩移開,
空洞地投向窗外那片被窗欞分割的、灰暗的天空。她的心,已經(jīng)隨著秦墨,
一起埋葬在了那個血色彌漫的七夕之夜。留下的,
只是一具被鎖鏈禁錮、被親情背叛、連死亡都被剝奪了權(quán)利的軀殼。活下去?
不過是行尸走肉罷了。日子,在繡樓這座精致的囚籠里,變成了緩慢而痛苦的凌遲。
沈清秋不再哭鬧,不再反抗。她像一個失去了靈魂的精致人偶,
每日機械地被小桃服侍著梳洗、進食。飯菜是什么味道,她嘗不出;窗外的花開了又謝,
她看不見。她的眼神總是空茫地投向遠方,仿佛透過厚厚的墻壁,
在凝視著某個再也無法觸及的地方。小桃成了她唯一能見到的人。每一次端茶送水,
每一次小心翼翼的目光接觸,都帶著無法言說的沉重。愧疚、恐懼、擔(dān)憂,像無形的枷鎖,
沉重地壓在小桃瘦弱的肩膀上。她變得更加沉默,眼神總是躲閃,
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謹慎。
“小姐……今日……今日廚房燉了燕窩……”小桃將一盞溫?zé)岬臒踔逊旁谧郎希?/p>
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沈清秋的目光從窗外收回,落在精致的瓷盅上,又緩緩移開,
毫無波瀾。“小姐……外面……外面天氣晴好,園子里的海棠開了……”小桃試圖找些話題,
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討好。沈清秋置若罔聞,
只是拿起桌上冰冷的銀簪,無意識地在指間轉(zhuǎn)動著。銀簪冰冷的觸感,
是這死水般生活中唯一清晰的知覺。小桃看著她毫無生氣的側(cè)臉,
看著她手中那根在指間翻飛、閃爍著冰冷寒光的銀簪,心頭猛地一顫。
一個可怕的念頭瞬間攫住了她。她臉色煞白,呼吸一窒,幾乎是撲上前去,
聲音帶著哭腔的驚恐:“小姐!別……您別做傻事!求您了!
您想想……想想……”后面的話,她死死地咬住嘴唇,不敢再說下去。想想什么?
想想她那個病弱的老娘?想想老爺冷酷的威脅?沈清秋的動作停了下來。她抬起眼,
看向小桃那張因極度恐懼而扭曲的臉。那雙眼睛里盛滿了淚水,
還有深不見底的、因被脅迫而生的絕望。沈清秋忽然覺得無比諷刺,也無比疲憊。
她將銀簪輕輕放回桌上,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微響。“出去吧。”她的聲音平淡無波,
沒有任何情緒,卻比任何哭喊都更讓小桃心碎。小桃如蒙大赦,又心如刀絞,含著淚,
一步三回頭地退了出去。門鎖落下,又是一聲沉重的悶響。時間如同凝固的琥珀,
將沈清秋困在其中。日復(fù)一日,月復(fù)一月。窗外的蟬鳴聲嘶力竭地宣告著盛夏的酷熱,
又漸漸被秋風(fēng)的蕭瑟所取代。沈家大宅里,關(guān)于小姐的議論漸漸平息,
仿佛那場驚心動魄的七夕風(fēng)波從未發(fā)生。仆人們經(jīng)過繡樓時,腳步放得更輕,
眼神帶著一絲諱莫如深的憐憫和避諱。沈萬鈞再也沒有踏足過繡樓。但他無形的意志,
如同最堅硬的牢籠,將沈清秋牢牢禁錮。偶爾,她能聽到院墻外傳來的隱約叫賣聲,
孩童的嬉鬧聲,甚至是……不知何處飄來的、極其模糊的咿呀戲腔。每當(dāng)這時,
她就會像被毒針刺中般猛地一顫,隨即陷入更深的死寂和麻木。那戲腔,不再是繾綣的期盼,
而是淬毒的匕首,反復(fù)攪動著血淋淋的傷口。小桃成了傳遞外面世界唯一信息的通道,
盡管那信息也少得可憐,且充滿了小心翼翼的過濾。
“小姐……老爺……老爺最近……好像很忙……”一天傍晚,小桃一邊收拾碗筷,
一邊小心翼翼地開口,眼神閃爍,“府里……府里好像要來貴客……”沈清秋沒有任何反應(yīng),
目光停留在桌上跳動的燭火上。貴客?與她又有什么關(guān)系?
“聽說……是……是督軍府的人……”小桃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緊張。
督軍府?這三個字像投入死水的石子,終于讓沈清秋空洞的眼眸微微動了一下。
那個掌控著本省軍政大權(quán)、連父親都要小心逢迎的龐然大物?
她心中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疑惑,但隨即又被更深的疲憊淹沒。權(quán)貴傾軋,利益交換,
不過是這冰冷世界的另一副面孔罷了。她沒有問,小桃也不敢再多說。
日子在死寂中繼續(xù)流淌。秋意漸深,窗外的梧桐樹葉開始大片大片地飄落,
在庭院的地面上鋪上一層金黃,又被寒風(fēng)卷起,打著旋兒飛舞,徒留枯枝在風(fēng)中嗚咽。
直到一個寒風(fēng)凜冽的清晨。沈清秋如同往常一樣,坐在窗邊的繡墩上,
目光空茫地望著窗外光禿禿的枝椏。小桃剛剛送過早飯,
房間里還殘留著一點食物的微溫氣息。突然,一陣不同尋常的喧囂聲由遠及近,
打破了沈家大宅慣常的沉靜。不是仆役的走動,也不是尋常的訪客。那聲音整齊、沉重,
帶著一種金屬摩擦碰撞的冷硬質(zhì)感,是靴子踩踏在青石板上的聲音!而且不止一個人,
是一隊人!沈清秋空洞的眼神里,終于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波動。她下意識地側(cè)耳傾聽。
腳步聲在通往正廳的回廊上響起,
伴隨著管家沈福那從未有過的、帶著諂媚和極度恭敬的聲音:“……副官大人請!
老爺已在正廳恭候多時了!快請!快請!”副官大人?沈清秋的心莫名地輕輕一跳。
督軍府的副官?前幾日小桃提起的貴客?父親如此鄭重其事,
甚至帶著一絲巴結(jié)……難道……她還沒來得及細想,那整齊沉重的腳步聲已經(jīng)穿過回廊,
在正廳方向停下。接著,一個極其冷硬、帶著軍人特有的鏗鏘和不容置疑的威嚴聲音響起,
穿透了深宅大院的寂靜,清晰地傳入了繡樓:“沈老爺不必多禮。
督軍鈞令:念及沈家世代書香,門風(fēng)清正,特賜良緣。督軍府新晉副官秦墨,少年英才,
戰(zhàn)功赫赫,尚未婚配。聞令嬡清秋小姐,知書達理,品貌俱佳。督軍親做冰人,
特命本副官前來下聘,締結(jié)秦晉之好。三日后,便是黃道吉日,迎娶令嬡過府!
此乃督軍恩典,沈家榮耀,望沈老爺切勿推辭!”這聲音如同帶著冰碴,字字清晰,
砸落在冰冷的空氣中,也狠狠砸在了沈清秋的耳膜上!秦墨?!這個名字,
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閃電,帶著毀滅性的力量,瞬間劈開了她早已凍結(jié)的心湖!秦墨?!
督軍府副官?!戰(zhàn)功赫赫?!迎娶?!不可能!這絕不可能!沈清秋猛地從繡墩上站了起來,
身體因為極度的震驚和巨大的沖擊而劇烈搖晃,眼前一陣發(fā)黑。她死死抓住窗欞,
冰涼的觸感從掌心傳來,卻無法讓她冷靜分毫。秦墨?她的秦墨?
那個倒在血泊中、斷了腿被拖去亂葬崗的秦墨?他成了督軍府的副官?還要來……娶她?!
荒謬!這簡直是天底下最荒謬、最殘忍的笑話!她一定是瘋了!一定是出現(xiàn)了幻覺!
或者……是同名同姓?可這名字……這名字如同刻在她骨血里的烙印,怎會錯認?
巨大的眩暈感和一種近乎窒息的恐慌攫住了她。她踉蹌著撲到門邊,
將耳朵緊緊貼在冰冷的門板上,試圖聽得更真切一些。門外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過了仿佛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才聽到父親沈萬鈞的聲音響起。
那聲音,是她從未聽過的——充滿了極致的震驚、難以置信,
以及一種被巨大餡餅砸中卻又帶著莫名恐懼的、扭曲的激動,
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秦……秦副官?
您……您是說……督軍大人親自做媒……將小女……許配給……秦墨……秦副官?!
”沈萬鈞的聲音干澀,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艱難地擠出來。“正是!
”那冷硬的副官聲音再次響起,斬釘截鐵,“秦副官乃督軍心腹愛將,前途無量!
沈小姐能得此良配,實乃沈家祖上積德!聘禮即刻奉上!三日后,花轎臨門!沈老爺,
準(zhǔn)備嫁女吧!”“哐當(dāng)——!”一聲瓷器碎裂的脆響從正廳方向傳來,
似乎是有人失手打翻了茶盞。緊接著,
是沈萬鈞帶著巨大惶恐和幾乎要溢出來的諂媚的聲音:“是!是!承蒙督軍大人厚愛!
承蒙秦副官……不,承蒙賢婿……不,承蒙……天恩浩蕩!沈家……沈家上下,感激涕零!
定當(dāng)……定當(dāng)竭盡全力,風(fēng)光嫁女!絕不辜負督軍大人和秦副官的厚望!”賢婿?風(fēng)光嫁女?
沈清秋貼在門板上的身體,一寸寸變得冰冷僵硬。父親那瞬間轉(zhuǎn)換的、極盡諂媚的語調(diào),
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著她的耳膜。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徹底將她淹沒。
秦墨……他沒死!他回來了!以督軍府副官的身份,帶著赫赫戰(zhàn)功和無上的權(quán)勢,回來了!
還要娶她!這算什么?遲來的救贖?還是……更深的、她無法想象的報復(fù)?
那句冷硬的宣告——“三日后,花轎臨門!”——如同最后的審判錘,重重敲下。
沈清秋無力地滑坐在地上,背靠著冰冷的門板。門外,
是父親激動到語無倫次地安排嫁妝、布置府邸的嘈雜聲浪。門內(nèi),
死一般的寂靜重新籠罩了她。她緩緩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的指尖。
那冰冷的觸感如此真實。秦墨……他回來了。帶著督軍府的威勢,帶著“戰(zhàn)功赫赫”的光環(huán),
帶著父親口中“祖上積德”的“良緣”。而她,沈清秋,即將成為他的新娘。命運,
竟以如此殘酷而諷刺的方式,在三年后,于這座曾埋葬她所有希望的囚籠里,
再次轉(zhuǎn)動了它冰冷的齒輪。2 紅妝囚徒沈萬鈞那極盡諂媚、激動到變調(diào)的聲音,
如同淬毒的藤蔓,穿透厚重的門板,死死纏繞住癱坐在冰冷地上的沈清秋。每一個字,
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早已麻木的心上。賢婿?天恩浩蕩?風(fēng)光嫁女?荒謬!
這鋪天蓋地的荒謬感幾乎要將她撕裂。
秦墨……那個被她父親親手下令打斷腿、像垃圾一樣丟去亂葬崗的秦墨,搖身一變,
成了督軍府炙手可熱的副官?帶著足以讓整個沈家俯首帖耳的權(quán)勢,回來娶她?是夢嗎?
一個光怪陸離、殘忍至極的噩夢?沈清秋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臂,
尖銳的疼痛讓她倒抽一口冷氣。不是夢。
親近乎失態(tài)的指揮、管家沈福扯著嗓子吆喝下人搬動箱籠的嘈雜……一切都真實得令人窒息。
“快!把庫房里那對三尺高的珊瑚樹抬出來!” “紅綢!所有門廊柱子上都要掛滿紅綢!
要最上等的杭綢!” “還有小姐的嫁衣!快!去把‘瑞蚨祥’最好的繡娘連夜請來!三天!
必須趕制出來!”沈萬鈞的聲音,從未如此亢奮,也從未如此刺耳。那里面,
有絕處逢生的狂喜,有攀附權(quán)貴的貪婪,更有一種被巨大餡餅砸中后、急于獻媚的卑瑣。
他仿佛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那個七夕之夜的冷酷,忘記了女兒曾為那個“下賤戲子”痛不欲生,
也忘記了……那個被他稱作“賢婿”的人,正是他親手摧毀的秦墨。
“爹……”沈清秋用盡全身力氣,才發(fā)出一絲微弱如蚊蚋的聲音,帶著最后的掙扎,
“我不嫁……我死也不嫁給他……”她的聲音太微弱,瞬間淹沒在門外鼎沸的人聲里。
沒有人聽見,也沒有人在意。沈家這座沉寂了三年的深宅大院,
此刻像一鍋突然被投入巨石的沸水,徹底翻騰起來。
每個人都在為這場從天而降的“榮耀”奔忙,臉上洋溢著興奮與惶恐交織的神情。
只有這座繡樓,像風(fēng)暴中心唯一靜止的死角,冰冷地禁錮著她。門鎖“嘩啦”一聲被打開。
小桃端著一個沉重的黑漆托盤,幾乎是跌撞著進來,臉上毫無血色,
眼神驚恐得像受驚的兔子。托盤上,不再是簡單的羹湯,而是幾碟精致的點心,
還有一壺冒著熱氣的參茶。“小……小姐……”小桃的聲音抖得厲害,幾乎不成調(diào),
些點心……補補元氣……繡娘……繡娘馬上就來給您量體裁衣……”她不敢看沈清秋的眼睛,
將托盤放在桌上,發(fā)出輕微的碰撞聲。沈清秋抬起頭,空洞的目光掠過那些精致的食物,
落在小桃慘白如紙的臉上。她忽然笑了,那笑容蒼白而破碎,
充滿了無盡的諷刺:“量體裁衣?為了嫁給他?小桃,你說……他穿著督軍府的軍裝,
看著我這身紅嫁衣的時候……心里在想什么?”她的聲音很輕,卻像淬了冰的針。
小桃渾身猛地一顫,手中的茶壺差點脫手。她死死咬住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
他……他如今是督軍大人跟前的紅人……他……他肯來娶您……總……總是好的……”“好?
”沈清秋的笑聲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尖銳,“好在哪里?好在我爹打斷了他的腿?
好在他從死人堆里爬回來?好在他如今有權(quán)有勢,可以居高臨下地來‘施舍’這門親事?
還是好在他終于可以回來……報復(fù)?!”最后兩個字,她幾乎是嘶吼出來,
眼中是濃得化不開的恐懼和絕望。“砰!”門被粗暴地推開。沈萬鈞陰沉著臉站在門口,
顯然聽到了她最后的嘶喊。他穿著簇新的團花綢馬褂,頭上戴著瓜皮小帽,
一副鄭重其事的打扮,但眉宇間那絲揮之不去的陰鷙和此刻被頂撞的怒火,
破壞了他極力想營造的喜慶。“閉嘴!”他厲聲呵斥,眼神像刀子一樣剮過沈清秋,
“不知好歹的東西!秦副官如今是什么身份?肯要你,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還敢提什么報復(fù)?再敢胡言亂語,我立刻打斷小桃的腿,
把她和她那病癆鬼老娘一起丟出城去!”小桃“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身體抖得像秋風(fēng)中的落葉,頭深深埋下,發(fā)出壓抑的嗚咽。沈清秋所有的嘶喊和質(zhì)問,
瞬間被這赤裸裸的威脅凍結(jié)在喉嚨里。她看著父親那張因權(quán)勢欲望而扭曲的臉,
再看看地上抖成一團的小桃,一股冰冷的絕望徹底淹沒了她。連死的權(quán)利都沒有,
連悲鳴的自由都被剝奪。她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的傀儡,軟軟地靠在冰冷的墻壁上,
閉上了眼睛。一滴冰冷的淚,無聲地滑過她毫無血色的臉頰。沈萬鈞冷哼一聲,不再看她,
目光轉(zhuǎn)向跪著的小桃,語氣森然:“給我看好了她!三日后,
我要看到一個體體面面、歡歡喜喜的新娘子!若出半點差錯,你知道后果!” 說罷,
拂袖而去,沉重的腳步聲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門,再次鎖上。
房間里只剩下小桃壓抑的啜泣和沈清秋死一般的寂靜。時間,在一種近乎窒息的氛圍中,
被強行拖拽著前行。繡樓不再是囚籠,而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忙碌的工坊。
沈萬鈞的命令如山壓下,沈府上下像被抽打的陀螺,瘋狂旋轉(zhuǎn)。
“瑞蚨祥”最好的繡娘來了不止一位。她們帶著敬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好奇,
圍著形容枯槁、眼神空洞的沈清秋。軟尺在她身上比劃,冰冷的手指觸碰著她的肩、她的腰。
她們小聲議論著衣料的質(zhì)地、刺繡的花樣、鳳冠的規(guī)制,每一個細節(jié)都力求極致奢華,
以配得上督軍府副官夫人的身份。
姐……您站直些……” “小姐……您看這牡丹的配色……”沈清秋像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
任由她們擺布。目光空茫地落在窗外。院子里,工匠們正搭著高高的架子,
掛上層層疊疊的紅綢燈籠,像一片片凝固的血。仆人們抱著成匹的紅綢穿梭,那刺目的紅色,
灼燒著她的視網(wǎng)膜。小桃成了最忙碌也最恐懼的人。她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守著沈清秋,
既要小心翼翼地服侍她梳洗進食,又要緊張地提防著她任何可能的異動。
每一次沈清秋的目光落在尖銳的簪子上,或是長久地凝視著窗外,小桃的心都會提到嗓子眼,
呼吸停滯,臉色煞白如紙。“小姐……您……您喝口參湯……”小桃端著溫?zé)岬臏眩?/p>
聲音帶著哀求的顫抖,遞到沈清秋唇邊。沈清秋的目光從那片刺目的紅色上緩緩收回,
落在小桃布滿血絲、充滿恐懼和祈求的眼睛上。那眼底深處,是對母親性命的巨大擔(dān)憂。
沈清秋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她微微張開干裂的嘴唇,
任由溫?zé)岬臏牒韲怠D菧瑤е藚⑻赜械奈⒖啵瑓s嘗不出任何味道,如同嚼蠟。
小桃如釋重負,眼淚差點掉下來,連忙又舀起一勺。試穿嫁衣的日子到了。
那件耗費了無數(shù)頂尖繡娘心血、日夜趕工完成的嫁衣,終于被小心翼翼地捧了上來。
正紅色云錦,金線密織的鳳凰展翅欲飛,鑲嵌著無數(shù)細碎的珍珠和寶石,
在昏暗的光線下也流轉(zhuǎn)著令人炫目的華光。鳳冠更是沉重,純金打造,點翠鑲嵌,
垂下的流蘇綴滿米粒大小的珍珠,華貴逼人。“小姐……該……該試穿了。
”一個年長的繡娘小心翼翼地開口,帶著敬畏。小桃和幾個丫鬟上前,
小心翼翼地為沈清秋一層層穿上那繁復(fù)沉重的嫁衣。冰涼的錦緞貼上肌膚,
沉重的金飾壓上頭頂,那刺目的紅,仿佛將她整個人都吞噬了。銅鏡里,
映出一個陌生的人影——臉色蒼白如鬼,眼神空洞死寂,
卻穿著一身極致華麗、象征著喜慶與希望的大紅嫁衣。強烈的反差,
構(gòu)成一幅無比詭異又無比凄涼的畫面。“真……真美……”一個年輕的繡娘忍不住小聲贊嘆,
卻被旁邊年長的繡娘狠狠瞪了一眼,立刻噤聲。美?沈清秋看著鏡中那個被紅妝包裹的囚徒,
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這身華服,是父親攀附權(quán)貴的階梯,
是秦墨復(fù)仇歸來的戰(zhàn)利品,更是套在她脖子上、勒得她喘不過氣的華麗枷鎖。每一根金線,
每一顆珍珠,都浸染著她和秦墨的血淚。她緩緩抬起手,指尖觸碰到冰冷沉重的鳳冠邊緣。
那冰冷的觸感,讓她想起那個七夕之夜,冰冷的青石板,秦墨腿上刺目的白骨……“小姐!
”小桃驚恐的尖叫驟然響起,帶著破音的恐懼。她猛地撲過來,死死抓住沈清秋的手腕,
力道大得驚人,眼神里是瀕臨崩潰的哀求,“不要!求您!
想想……想想……”她后面的話被巨大的恐懼噎住,只剩下無聲的淚水和劇烈顫抖的身體。
沈清秋的手頓住了。她看著小桃那張因極度恐懼而扭曲的臉,看著她眼中深不見底的絕望。
那只冰冷的手,再次攥緊了她的心臟。她緩緩放下了手,任由沉重的鳳冠繼續(xù)壓著她的頭顱。
“出去。”她的聲音平淡得沒有一絲波瀾。繡娘和丫鬟們?nèi)缑纱笊猓髿獠桓页觯?/p>
迅速退了出去。房間里只剩下小桃和一身紅衣、如同木偶般的沈清秋。小桃松開手,
癱軟地跪坐在地上,捂著臉,壓抑的哭聲從指縫里溢出。她肩膀劇烈地聳動著,
那哭聲里充滿了無法言說的恐懼、沉重的負罪感,還有一種被命運徹底碾壓的無助。
沈清秋沒有看她。她只是靜靜地站著,望著銅鏡里那個被紅色吞噬的身影。紅妝似血,
將她牢牢禁錮在這方寸之地,等待著那個曾被她父親碾碎、如今卻以毀滅者姿態(tài)歸來的男人。
三天的期限,在喧囂與死寂的詭異交織中,終于走到了盡頭。第四天,天還未亮透,
一種令人心悸的喧囂就徹底籠罩了沈家大宅,甚至波及到了整條街巷。
不再是沈府內(nèi)部的忙亂,而是來自府外——整齊劃一、沉重如雷的腳步聲!
那是軍靴踏地的聲音,帶著金屬的冷硬質(zhì)感,踩在青石板上,發(fā)出“咔!咔!咔!”的巨響,
震得地面都在微微發(fā)顫!伴隨著腳步聲的,是尖銳刺耳的軍號聲,劃破了黎明前最深的寂靜。
嚴的口令聲、馬匹偶爾的嘶鳴、以及無數(shù)看熱鬧人群被強行驅(qū)趕時發(fā)出的驚呼和嘈雜議論聲。
督軍府的迎親隊伍到了!以一種絕對強勢、不容置疑的軍人姿態(tài),兵臨城下!
繡樓的門被猛地推開,不是小桃,而是管家沈福。
他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諂媚和巨大壓力的緊張,
身后跟著好幾個端著托盤、捧著首飾匣的仆婦。“小姐!吉時快到了!快!快梳妝!
花轎……花轎就在大門外了!”沈福的聲音又急又快,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老爺……老爺已經(jīng)在前廳陪……陪姑爺說話了!您……您快些!可千萬別誤了吉時,
惹惱了……”他后面的話沒敢說出口,但眼神里的恐懼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小桃早已嚇得面無人色,手忙腳亂地和仆婦們一起擁上來。
她們七手八腳地將最后幾件沉重的金飾戴在沈清秋身上,
用最鮮艷的口脂涂抹她毫無血色的嘴唇,用螺黛描畫她空洞的眉眼。
沈清秋像一個沒有生命的精致人偶,任由她們擺布。脂粉的香氣濃烈得令人窒息,
試圖掩蓋她身上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的死寂。沉重的鳳冠再次壓上頭頂,
眼前垂下的珍珠流蘇微微晃動,切割著她空洞的視線。“蓋頭!快!蓋頭!
”沈福焦急地催促著。一塊同樣繡著金鳳、綴滿珠玉的鮮紅蓋頭,遮天蔽日般落下。瞬間,
眼前只剩下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暗紅。所有的光線、所有的景象都被隔絕在外,
只有布料摩擦的窸窣聲,和門外那震耳欲聾的軍靴踏步聲、軍號聲,透過蓋頭,
沉悶而清晰地敲擊著她的耳膜,如同催命的鼓點。她被小桃和兩個強壯的仆婦幾乎是架著,
踉踉蹌蹌地走出了繡樓。腳下的路變得模糊不清,只能感覺到被無數(shù)目光注視的灼熱感,
聽到周圍壓抑的議論聲、抽氣聲,還有父親沈萬鈞那刻意拔高、充滿諂媚的朗笑聲,
在某個方向響起,似乎在極力討好著什么人。“賢婿……哦不,秦副官!
您看……小女……小女這就來了!真是天作之合!天作之合啊!
哈哈哈……”那笑聲像淬毒的針,狠狠扎在沈清秋被紅蓋頭覆蓋的心上。賢婿?秦副官?
他真的來了!就在這喧天的軍樂和父親卑躬屈膝的笑聲中!她被粗暴地塞進了花轎。
轎簾落下的瞬間,隔絕了外面所有的景象,
只剩下狹小空間里更加濃重的黑暗和那令人作嘔的、新漆混合著紅綢的刺鼻氣味。
轎身猛地一震,被穩(wěn)穩(wěn)抬起。緊接著,是更加清晰、更加沉重的腳步聲,如同鐵流,
簇擁在花轎四周,整齊地向前踏進!“咔!咔!咔!”每一步,都踏在她的心上。
軍靴踏地的聲音,冷酷、堅硬、不容抗拒,帶著一種碾碎一切的威壓。這聲音,
取代了記憶中七夕之夜父親家丁的腳步聲,以一種更強大、更令人絕望的方式,
宣告著對她的徹底掌控。花轎在士兵整齊的踏步聲中,在喧囂鼎沸的看熱鬧人潮中,
在父親一路相送、極盡巴結(jié)的恭維聲中,搖搖晃晃地前行。沈清秋坐在一片刺目的暗紅里,
身體隨著轎子的晃動而微微搖晃。蓋頭沉重地壓著她的額頭,冰冷的金飾硌著她的皮肉。
她緊緊攥著寬大的嫁衣袖口,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卻感覺不到疼痛。秦墨……就在外面。
騎著高頭大馬,穿著筆挺冷硬的軍裝,帶著督軍府的赫赫威勢。三年了。
他從死人堆里爬回來,拖著一條被打斷的腿,爬到了今天的位置。然后,
帶著足以碾碎沈家的力量,回來了。他要做什么?僅僅是娶她嗎?花轎外,軍靴踏地的聲音,
一聲聲,如同重錘,敲打著她的靈魂。那聲音冰冷、堅硬,
帶著一種復(fù)仇者特有的、沉默的殘忍。在這令人窒息的暗紅囚籠里,
在這象征著喜慶實則通往未知深淵的花轎中,沈清秋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瞬間凍結(jié)了她的血液。等待她的,絕非花好月圓。3 傷疤花轎在令人心悸的軍靴踏步聲中,
搖搖晃晃,穿過喧囂的街巷。每一次顛簸,都讓沈清秋胃里翻江倒海。
那沉重的、整齊劃一的“咔!咔!”聲,如同冰冷的鐵蹄,
反復(fù)踐踏著她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經(jīng)。轎簾隔絕了光線,也隔絕了景象,
只余下無邊無際的暗紅,濃稠得如同凝固的血,將她死死包裹其中。她不知道轎子走了多久,
時間在極致的恐懼和麻木中失去了刻度。只感覺到外面的喧囂聲浪時高時低,
人聲鼎沸、鑼鼓喧天(那是督軍府安排的樂隊,并非民間吹打,
而是更加整齊、更加威嚴的軍樂),還有父親沈萬鈞那刻意拔高、極盡諂媚的朗笑聲,
時不時穿透轎壁,像針一樣扎著她的耳膜。“賢婿!……秦副官!
……您請看這邊……這牌樓是前朝所建……”“督軍大人恩典,沈家蓬蓽生輝啊!
……”“賢婿少年英才,戰(zhàn)功彪炳,小女能侍奉左右,真是……真是沈家祖墳冒了青煙!
……”賢婿。秦副官。這些稱謂像淬毒的冰錐,反復(fù)刺穿著沈清秋的心臟。
秦墨……他就騎在馬上,在這喧天的聲勢和父親令人作嘔的奉承中,沉默地前行。
他會是什么表情?是復(fù)仇者冰冷的審視?還是上位者居高臨下的嘲弄?她不敢想,
也無力去想。整個人如同被抽空了魂魄,只剩下冰冷的軀殼,在這華麗的囚籠里隨波逐流。
終于,轎身猛地一頓,穩(wěn)穩(wěn)落在地上。外面鼎沸的人聲和軍樂聲似乎達到了頂點,震耳欲聾。
“落——轎——!”一個拖著長腔、帶著軍人特有鏗鏘的聲音高喊。轎簾被猛地掀開。
刺目的光線驟然涌入,沈清秋下意識地閉了閉眼,隔著厚重的紅蓋頭,
也能感覺到那光亮的灼人。一股強烈的、混合著硝煙、皮革和馬匹氣息的冷硬味道撲面而來,
瞬間沖散了轎內(nèi)那令人窒息的漆味和紅綢氣息,帶著一種陌生的、極具壓迫感的軍營烙印。
一只手伸了進來。那是一只男人的手,骨節(jié)粗大,指腹和掌心覆蓋著厚厚的老繭,
皮膚是經(jīng)年風(fēng)吹日曬后的粗糙古銅色。這絕不是尋常喜娘或家丁的手。
它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和軍人特有的干脆,一把抓住了沈清秋冰涼、微微顫抖的手腕!
觸感冰冷、粗糙、帶著鐵鉗般的力道。沈清秋渾身一僵,仿佛被毒蛇纏住。她想抽回手,
卻被那力量死死攥住,動彈不得。“新娘子,下轎了!”那聲音就在轎外響起,洪亮、干脆,
帶著一絲公式化的催促,毫無溫度。沒有溫柔牽引,沒有小心翼翼的攙扶。
沈清秋只覺一股強大的力量從手腕傳來,幾乎是半拖半拽地將她從狹窄的轎廂里扯了出來!
沉重的鳳冠和嫁衣讓她本就虛弱的身子猛地一晃,腳下虛浮,險些栽倒。
幸而另一只同樣粗糙有力的手及時扶住了她的胳膊,動作卻同樣生硬,毫無體貼可言。
她像一個被繳械的俘虜,被兩個孔武有力的士兵一左一右架著,
腳不沾地般地被“護送”著向前走去。耳邊是震天的軍樂和士兵們齊刷刷的“恭賀副官!
”的吼聲,如同雷鳴,帶著一種冰冷的儀式感。腳下的地面似乎鋪著厚厚的紅毯,
但踩上去卻感覺不到絲毫柔軟,只有一種被無數(shù)目光穿透的灼燒感。
冷的、好奇的、敬畏的;督軍府屬官們審視的、估量的;還有那些被允許觀禮的城中權(quán)貴們,
帶著各種復(fù)雜心思的注視。
穿過一個巨大的、回蕩著軍靴踏步回音的庭院(或許是督軍府的前院?),
她被架著走上臺階,邁過一道高高的、冰冷的門檻(門框的觸感堅硬硌人)。
空氣里的硝煙味似乎更濃了些,還混雜著一種更濃重的、屬于權(quán)勢的冰冷氣息。“禮成——!
送入洞房——!”又是那拖著長腔、毫無感情的宣告聲。架著她的士兵沒有絲毫停頓,
幾乎是挾持著她,轉(zhuǎn)向側(cè)邊的回廊。腳下的紅毯似乎消失了,
變成了冰冷光滑、能映出模糊倒影的地磚。回廊曲折幽深,兩側(cè)似乎立著持槍的衛(wèi)兵,
她能感覺到那些沉默身影投下的、帶著鐵血氣息的陰影。這里異常安靜,
只有士兵和自己身上繁復(fù)嫁衣摩擦的窸窣聲,以及他們沉重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回廊里回蕩,
更添陰森。終于,她被帶到一扇門前。士兵停下腳步,
其中一人伸手推開厚重的、雕刻著繁復(fù)花紋的房門。
一股更加濃郁的、混合著嶄新木器、昂貴絲綢和冰冷空氣的味道涌了出來。“夫人請。
”士兵的聲音依舊公式化,毫無波瀾。他們松開了手。驟然失去支撐,沈清秋身體晃了晃,
勉強站穩(wěn)。那扇敞開的門,像一張巨獸的嘴,里面是更加濃重的、令人窒息的昏暗。
她甚至能感覺到門內(nèi)深處,似乎有一雙冰冷銳利的眼睛,正穿透紅蓋頭,死死地釘在她身上。
那目光,帶著實質(zhì)般的重量和一種……令人靈魂凍結(jié)的寒意。秦墨。他就在里面。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幾乎讓她轉(zhuǎn)身逃跑。可身后,
是那兩個如同鐵塔般沉默矗立的士兵,擋住了唯一的退路。冰冷的絕望如同潮水,
再次將她淹沒。她別無選擇。沈清秋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嗆得她喉嚨發(fā)痛。
她強迫自己抬起如同灌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邁過了那道高高的門檻。
身后的門,被無聲地、沉重地關(guān)上了。隔絕了外面的一切聲響,只余下死一般的寂靜。
房間很大。借著從厚重窗簾縫隙透進來的微弱天光,她能勉強看清輪廓——極其奢華,
卻透著一種軍營特有的、近乎冷酷的整潔。紅木家具泛著冷硬的光澤,
巨大的拔步床掛著厚重的紅色帷幔,梳妝臺上擺放著嶄新的、閃閃發(fā)光的妝奩。桌上,
一對粗如兒臂的龍鳳紅燭正在靜靜燃燒,跳動的火焰是這死寂空間里唯一的光源和動態(tài),
卻將整個房間映照得影影綽綽,更添幾分詭譎陰森。那燭光,透過紅蓋頭,
在她眼前暈染開一片更加濃稠、更加令人窒息的暗紅。
空氣里彌漫著紅燭燃燒時特有的、帶著一絲甜腥的蠟味,混合著新家具的漆味,
以及一種……若有若無的、極其淡的、屬于男人身上的冷冽氣息,像是雪后的松針,
又像是擦拭過的槍械金屬。他就在房間里。她感覺得到。沈清秋僵立在門口,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凍成了冰渣。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
撞擊著肋骨,發(fā)出沉悶的巨響,震得她自己耳膜嗡嗡作響。
她甚至能聽到自己牙齒因極度恐懼而微微打顫的聲音。蓋頭沉重地壓著她的視線和額頭,
汗水沿著鬢角滑下,帶來冰涼的癢意。時間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息都漫長得像一個世紀(jì)。
死寂如同無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心頭,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只有那對紅燭,
偶爾發(fā)出極其輕微的“嗶剝”爆裂聲,在這極致的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如同死神敲響的喪鐘。她不知道站了多久。雙腿開始麻木、刺痛。汗水浸濕了內(nèi)里的衣衫,
貼在冰冷的皮膚上。恐懼像藤蔓,越纏越緊,幾乎要將她絞碎。終于,
一個腳步聲打破了死寂。不是從門外傳來,而是從房間深處——那張巨大的拔步床的方向。
腳步聲很沉,很穩(wěn)。帶著一種刻意的、緩慢的節(jié)奏。
軍靴堅硬的鞋跟敲擊在冰冷光滑的地磚上,發(fā)出清晰的、冰冷的“篤……篤……篤……”聲。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沈清秋緊繃到極致的神經(jīng)上。近了。更近了。
一股極具壓迫感的、混合著冷冽氣息和淡淡硝煙味的氣息撲面而來,將她籠罩其中。
沈清秋的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幾乎要站立不住。她死死攥著嫁衣寬大的袖口,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試圖用這微弱的刺痛來維持最后一絲清醒。
那腳步聲在她面前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了下來。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帶著令人窒息的威壓。
她能感覺到那高大身影的存在,如同冰冷的山巒,橫亙在她面前。空氣似乎都凝固了,
只剩下紅燭燃燒的微響和她自己狂亂的心跳。死寂。令人發(fā)狂的死寂。
沈清秋甚至能感覺到那冰冷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刀鋒,穿透厚重的紅蓋頭,
一寸寸刮過她的臉,帶著審視、嘲弄,還有……深不見底的恨意?她屏住呼吸,等待著。
等待著雷霆的爆發(fā),等待著遲來的審判,等待著……那個她不敢去想的結(jié)果。然而,
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沒有預(yù)想中的怒斥,沒有粗暴的拉扯,
只有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那幾乎要將她靈魂凍結(jié)的冰冷注視。這沉默比任何狂風(fēng)暴雨都更可怕。
它像無形的絞索,一點點收緊,勒得她無法呼吸,幾近崩潰。
就在沈清秋的意志瀕臨瓦解的邊緣,一只手,突然伸了過來。依舊是那只手——骨節(jié)粗大,
布滿厚繭,皮膚是粗糙的古銅色。它沒有去掀蓋頭,
而是帶著一種極其緩慢的、近乎殘忍的優(yōu)雅,輕輕撫上了她的臉頰。隔著一層薄薄的紅綢。
那觸感冰冷、粗糙,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掌控力。指尖劃過她臉頰的輪廓,
帶著一種近乎褻瀆的、冰冷的玩味。沈清秋渾身猛地一顫,如同被毒蛇的信子舔過,
一股寒意從被觸碰的地方瞬間蔓延至全身,激起一片細密的戰(zhàn)栗。她想后退,
雙腳卻像被釘在原地,動彈不得。喉嚨里發(fā)出壓抑不住的、細弱的嗚咽。
那只手似乎很滿意她的顫抖和恐懼。它沒有離開,反而更加緩慢地、帶著一種施虐般的耐心,
順著她緊繃的下頜線條,滑向她的脖頸。冰冷的指尖若有若無地擦過她頸側(cè)脆弱的皮膚,
激起一陣瀕死的寒意。“呵……”一聲極低、極冷的輕笑,毫無預(yù)兆地響起。
那聲音近在咫尺,帶著金屬摩擦般的沙啞質(zhì)感,
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譏誚和一種……深沉的、刻骨的怨毒。這聲輕笑,如同冰錐,
瞬間刺穿了沈清秋最后一點強裝的鎮(zhèn)定。是他!這聲音……雖然比記憶中更加沙啞低沉,
少了那份清越,但那骨子里的冷冽和那熟悉的、帶著一絲桀驁的尾音……是他!秦墨!
最后的僥幸被徹底粉碎。巨大的絕望和恐懼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她吞沒。她再也支撐不住,
身體猛地一晃。就在她即將軟倒的瞬間,那只冰冷的手,猛地動了!不是攙扶,
而是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粗暴的力量,一把抓住了紅蓋頭的邊緣!猛地向上一掀!
沉重的蓋頭被掀飛,打著旋兒飄落在地。眼前驟然一亮!紅燭的光芒有些刺眼。
沈清秋下意識地閉了閉眼,隨即又猛地睜開,
帶著一種極致的恐懼和無法抑制的、復(fù)雜到極點的渴望,看向近在咫尺的那個人!
筆挺的深青色督軍府高級軍官制服,一絲不茍地包裹著高大挺拔的身軀,
冰冷的金屬紐扣和肩章在燭光下閃爍著冷硬的光芒。寬闊的肩膀,緊束的腰帶,
勾勒出軍人特有的、充滿力量感的線條。她的視線,顫抖著,一點點向上移動。
越過線條冷硬的下頜,掠過緊抿的、毫無血色的薄唇,最終,定格在臉上。
那張臉……是她魂牽夢縈了三年、又在噩夢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臉。輪廓依舊深刻,眉骨依舊英挺。
然而,三年的時光和地獄般的經(jīng)歷,早已在上面刻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記。
皮膚不再是戲臺上那種細膩的油彩感,而是變成了粗糙的古銅色,帶著風(fēng)霜侵蝕的痕跡。
曾經(jīng)明亮如星、盛滿深情與不羈的眼眸,此刻深陷在眼窩里,里面不再有星光,
只剩下兩潭深不見底的寒冰,冰冷、銳利,燃燒著一種淬毒的恨意,如同地獄的業(yè)火,
牢牢鎖在她身上!而最刺目的,是那道疤!一道猙獰的、暗紅色的、如同蜈蚣般的傷疤!
它從右側(cè)眉骨上方斜斜劈下,幾乎貫穿了整個額頭,最終隱沒在同樣理得極短的鬢角里!
那傷疤顯然已經(jīng)愈合很久,但依舊凸起扭曲,在跳動的燭光下,
如同活物般盤踞在他英挺的眉宇間,將他原本俊朗的面容徹底割裂,
平添了十分的戾氣和十二分的冷酷!這道疤!這道疤……!沈清秋的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
渾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徹底凍結(jié)!所有的聲音都卡在了喉嚨里,
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絕望地撞擊!她記得!她記得那個七夕之夜!混亂中,
父親沈萬鈞怒極之下,奪過家丁手中的棍棒,狠狠劈下!
秦墨在劇痛中下意識地抬手格擋……棍棒重重砸在他的手臂上,碎裂的骨茬刺破皮肉,
但同時,斷裂的尖銳木茬也狠狠劃過他的額角……當(dāng)時血流如注,
模糊了他的眼睛……就是這道疤!它沒有消失!它永遠地留在了他的臉上!
如同一個恥辱的烙印,一個血淋淋的見證!秦墨就站在一步之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看著她瞬間煞白如紙的臉,看著她因極度震驚和恐懼而劇烈收縮的瞳孔,
看著她死死盯著自己眉骨傷疤的、那充滿了巨大痛楚和絕望的眼神。他的嘴角,
緩緩勾起一個弧度。那笑容冰冷刺骨,沒有絲毫暖意,
只有無盡的嘲弄和一種大仇即將得報的快意。他微微俯下身,那張帶著猙獰傷疤的臉,
在搖曳的燭光下逼近沈清秋,冰冷的呼吸幾乎噴在她的臉上。“很意外嗎?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如同砂石摩擦,每一個字都淬著劇毒,“沈、大、小、姐?
”沈清秋渾身劇烈地顫抖著,嘴唇哆嗦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
瞬間洶涌而出,無聲地滑過她慘白的臉頰。秦墨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
在她布滿淚痕的臉上緩緩掃過,最后,
停留在她那雙盛滿了巨大痛苦、恐懼和難以置信的眼睛上。他伸出手,那粗糙冰冷的指尖,
沒有一絲憐惜,帶著一種褻瀆的力道,
用力地、近乎殘忍地撫過她顫抖的、被淚水濡濕的嘴唇。“三年了。”他的聲音壓得更低,
帶著一種從地獄深處爬出來的陰冷,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扎進沈清秋的心窩,
“我這身皮囊,從亂葬崗的死人堆里爬出來,拖著一條斷腿,像狗一樣爬了回來。
”他的指尖在她唇上重重碾過,留下冰冷的痛感。“如今,我穿著這身皮,”他另一只手,
帶著一種刻意的、侮辱性的緩慢,輕輕撣了撣自己胸前冰涼的金屬紐扣,
發(fā)出細微的“叮”聲,嘴角的弧度更加殘忍,“回來了。”他的頭又壓低了幾分,
冰冷的鼻尖幾乎要碰到她的額頭。那雙燃燒著地獄業(yè)火的眼眸,死死鎖住她驚懼的瞳孔,
一字一句,如同來自深淵的宣判,帶著令人靈魂凍結(jié)的寒意,清晰無比地砸下:“腿,
是你爹打斷的。”他的指尖,帶著冰冷的觸感,重重地、帶著一種凌遲般的緩慢,
從她顫抖的唇上,用力地撫過。“今夜……”秦墨的聲音陡然壓低,如同毒蛇吐信,
帶著一種殘忍到極致的快意,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狠狠刺入沈清秋的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