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了完顏懌十年。陪著他從不受寵的皇子一步步成為太子，最終君臨天下。
在每一個相擁而眠的夜晚，他的吻炙熱而動人心弦。但封后大典那日，站在他旁邊的，
卻是我的殺父仇人。我在陰暗的地牢里承受錐心之痛，他在我親手打造的宮殿洞房花燭。
1.乾元三年，八月初一。大晉乾清宮落成。同日，帝國封后大典，盛啟。第一聲鐘鳴時，
第一根銀針也刺入了我的甲縫。酸臭的抹布塞滿了我的口腔，我的嗚咽全都堵在了喉間，
滿口腥甜。這座乾清宮和詔獄，都是我和完顏懌一起設計的。乾清宮在上，
屬于威嚴的大晉帝王，永遠屹立在陽光之下，永遠莊嚴肅穆，不可侵犯。詔獄在下，
屬于嗜血殘暴的鷹犬爪牙，永遠蜷縮在陰暗之下，永遠不見光明。此時此刻，
他站在乾清宮的丹陛之上，用獨屬于九五至尊的儀仗，迎接他的白月光，成為他的皇后。
而我，被囚禁在詔獄之內，聆聽著封后的鐘鳴，極刑加身。痛暈過去前，
我想：這一切終于結束了。但我小看了慕容袖音。王嬤嬤往我身上潑了一盆鹽水，
把我押到了寢宮的下方，讓我清楚而屈辱地聽著。帝后的魚水之歡，還有枕畔私語。
我聽見慕容袖音嬌羞軟糯的聲音：“陛下，明日將宇文姑娘放出來吧。
”“宇文姑娘陪伴陛下十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她對陛下一片癡心，
請陛下給她一個名分吧。”她的嗓音帶上了一些委屈的哭腔：“臣妾……不會介意的。
”然后響起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醇清越，隱含的威嚴并不因床笫之事而有任何減弱。
“你是宰相孫女、朕的皇后，朕怎舍得讓你受半分委屈？”“至于宇文朝瑰，一條喪家之犬，
天生就該待在詔獄，永不見天日。”“朕高興了，就給她一塊破爛骨頭，哪日不高興了，
丟出去打死就是。”“一條被朕用爛了的野狗，無需在意。”“沒有必要。
”慕容袖音嚶嚀了一聲，但很快止住了，只剩歡好的愉悅。第三章我想要大笑，
但口腔被塞滿，我只能發出類似咳嗽的悶哼。那是曾經和我無數次相擁而眠的身體，
他的每一寸肌膚，每一聲喘息，我都無比熟悉。胃在灼燒，一下一下地往上反酸。
真他娘……惡心。王嬤嬤重重踢了我一腳，冷笑道：“宇文姑娘，從今開始，
中宮之位就是我們家姑娘的了。望您認清自己的位置，切莫再有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你只不過是陛下身邊的一條狗，能得陛下一時寵幸已是天恩浩蕩，
還敢肖想什么天家富貴，簡直癡人說夢！”王嬤嬤嗓子尖利，每罵一句，就狠狠踹我一腳。
換作以往，我必要剁了她的四肢，拔了她的舌頭，把她泡在酒中做成人彘。
再把她的三族殺個干凈。但如今，我被捆成粽子，如同畜牲一樣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一動也不能動。王嬤嬤的每句話仿佛一根根針狠狠扎在我胸口，我痛極，渾身哆嗦，
喉間不斷涌上腥甜，把口中的臟布浸濕了。這就是我傾全家之力，一手扶上皇位的帝王。
第四章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中，我還是國公府最受寵愛的獨女，
父親把我帶在身邊，教我騎馬射箭，帶我行軍打仗。父親說：“我的朝瑰不是屋檐下的燕雀，
而是翱翔天際的蒼鷹。”十三歲那年，大軍凱旋，我隨父親入宮受賞。宮宴時，我逃了席，
在荷花池劃著小船，撈蓮蓬扣蓮子吃。一抬眼，撞見了完顏懌。他長得可真好看。
面龐輪廓棱角分明，劍眉如飛，黑眸炯炯如鷹隼。偏偏鼻尖一點殷紅的小痣，
將原本桀驁剛硬的五官硬生生撕裂出一絲柔美的弧度。然而他又這么可憐。
看起來像是剛挨過廷仗，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拖著傷腿，緩緩跪在荷塘邊上，
一點點撈水去洗衣袍上的血跡。其實他穿著深藍色的衣袍，那塊暗色并不明顯，但這么一洗，
痕跡反而變大了。我猜，他大概是不想讓人聞到血腥味吧。小船劃過去時，他嚇了一跳。
他像個狼崽一樣，警惕地把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圈。“你是誰？在御花園偷采蓮蓬，
是要砍頭的。”我才不怕他張牙舞爪的恐嚇，待到小船劃近時，我把腰間的香囊遞給了他。
里面沒有香料，只有一包金瘡藥。“止血生肉的，我每次挨完揍用這個，兩天就好了。
”他收了金瘡藥，紅著臉把香囊退回給了我。第五章我這才知道，他只是個不受寵的皇子，
只因為在上書房比皇長子多說了一句話，就被先帝罰了廷仗二十。我想幫他。于是，
我收買了一個小宮女，把一個寫有先帝生辰的偶人，放在了貴妃的枕頭底下。
又另外準備兩個偶人，一個埋在了貴妃的宮墻根下，另一個埋在了貴妃母家后院的樹下。
不怎么光明的法子，但很有用。皇長子、貴妃、連帶著其母家，被連根拔起。
對完顏懌也很有用。秋狝的時候，他紅著臉，送給我一卷畫卷。展開一看，是初見那天，
我臥在船上，船飄在蓮蓬里，我伸手去捉一只蜻蜓。栩栩如生，楚楚動人，
我從未發覺自己原來這么好看。他低著頭，沒敢直視我，
只是紅得要滴血的耳垂暴露了少年人的心思，鼻尖那顆紅色的小痣愈發鮮艷奪目。
我喜歡得不得了。第六章我在清脆的巴掌聲中醒來，一睜眼，看到的就是一張熟悉的面龐。
慕容袖音。她還是那么美。皇后的袍服穿在她的身上端莊華貴，一舉一動透出高傲和優雅。
她朝我柔柔笑道：“姐姐可算醒了。”我的胃又開始反酸了，一陣一陣的，一下子沒忍住，
一張口，連血帶水吐在了她寬大的裙擺上。慕容袖音眼中掠過震驚，嫌惡地后退了幾步，
用帕子捂住口鼻。王嬤嬤適時上前，揪住我的頭發連甩幾個巴掌，罵道：“賤婢，
竟敢冒犯皇后娘娘！”她說完，指揮著宮娥和內監將我往前拖了幾步，牢牢摁在炭盆邊上。
慕容袖音俯下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嘴唇微啟，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
仿佛淬了毒汁，泛著森森的光芒。“真是狼狽呀，宇文姐姐。”“昨夜想必你也聽得清楚。
”“我替姐姐求過了，但陛下不肯，那可如何是好呢？”她伸出涂成鮮紅蔻丹的纖細食指，
輕輕刮過我的臉頰，笑得嫵媚又嘲諷：“不過，我還是很感激姐姐，
替我將封后大典安排得如此妥帖。”我也笑。“不必客氣，紅白喜事一塊兒辦，是得隆重些。
”“否則他日草席一裹，誰還能記得誰呢？”慕容袖音面色一變，五指用力，
狠狠扇了我一個耳光。面頰傳來皮肉撕裂的疼痛，不用看，我也知道是她抓花了我的臉。
“真不愧是鎮國公的女兒，死到臨頭，嘴還是這么硬。”她冷笑了兩聲，
揪著我的頭發逼我抬頭看她。“當年你陷害我父兄時，可曾想過今日？也是，
宇文姑娘手段了得，多少士族公卿死在你手里，何時見你手軟過？”“要怪，
就怪你自視過高，以為自己能取代本宮在陛下心中的地位。殊不知，
陛下不過當你是一條走狗罷了！”“說起來，你的那些兄嫂可都沒有你這么硬的骨頭。啊，
你那個小侄女，倒是個有骨氣的。”“可惜，也沒熬過五個男人，那年，
她是四歲還是五歲來著？”心臟突然像是缺氧似的疼痛起來，喉嚨里腥甜一片，我忍無可忍，
一口血痰唾在慕容袖音的臉上。驚得眾嬤嬤宮娥一片尖叫慌亂。“慕容袖音，
有本事你就殺了我，否則，我走出詔獄那天，就是你慕容氏滿門償命之日！
”“賤人……”慕容袖音的臉色煞白，她推開面前的宮娥，自己抹了把臉上的血污，
厲聲喝道，“拿烙鐵來！”我牢牢地盯著慕容袖音，眼底浮現出瘋狂的恨意。
第七章我不知道家人是怎么死的。國公府出事那段時間，我在江南替完顏懌收集政敵的罪證。
回來后，只看到一張定罪詔書。父親戰死北疆，叔伯兄弟盡數伏誅，女眷沒為官奴。
我去尋時，姑嫂侄女全數香消玉殞，我只來得及在亂葬崗中尋回她們破碎的尸骨。
完顏懌想要把我帶回東宮，被我狠狠地扇了一個耳光。“為什么不救我的家人？
”他把我緊緊抱在懷中，一遍一遍地說著抱歉。那日大雨滂沱，我分不清雨水和淚水。
他說過會替宇文家平反，會替我報仇，結果呢？慕容袖音拿著燒得通紅的烙鐵逼近我的鼻尖，
眼中有狠毒的光芒。“你我兩家相爭二十年，早就是不死不休了。若不是陛下一意保你，
你以為你能活到今日嗎？”“但你放心，我不會殺你，對于你這樣的喪家之犬來說，
死亡才是解脫。”“我要你好好看著，看我享盡榮華富貴，看我慕容家權勢滔天，
看我生下太子，看你一手打下的江山，成為我慕容家的掌中物。”“宇文朝瑰，我要你，生，
不，如，死。”滾燙的烙鐵被用力印在我的臉上，劃破我的皮肉，灼燒著我的眼球。
劇痛使我蜷縮成團，渾身顫抖痙攣，耳朵嗡嗡作響，視野內一片血紅，
喉嚨中無法克制地發出低沉的哀鳴。慕容袖音扔了烙鐵，轉身離開時，
我還聽見她冷酷清冽的吩咐：“把紅帳香給她灌飽了，再扔出去甜水巷的乞丐堆，
吩咐人好好招待這位——”“宇文姑娘。”第八章宇文朝瑰失蹤的消息，
是早朝時傳到完顏懌的耳朵的。內侍崔知秋言簡意賅，完顏懌冷靜地翻了翻手中的奏折，
又掃視了一圈下頭的文武官員，最終把目光定在慕容尚身上。
中書令、人稱“右相”的慕容氏家主，慕容尚，活不成了。完顏懌在心中嗤笑了一聲。
朝瑰恨透了慕容家，這些年要不是他壓著，朝瑰早就屠干凈了慕容家。
如今慕容袖音放虎歸山，說不定，朝瑰現在已經埋伏在下朝的路上了。罷了，
封后的事沒提前和她商量，小姑娘心里不知道多生氣呢。就當給她出出氣吧。
反正他也早就看不慣慕容尚了，再出格的事，有他給她兜底。完顏懌突然晃了下神。從前，
都是朝瑰給他兜底的。國公府還在時，鎮國公手握二十萬大軍，赫赫威名連先帝都忌憚。
作為國公府的獨女，朝瑰在京城都是橫著走的。有了鎮國公的支持，上至父皇，下至朝臣，
無不對他刮目相看。后來國公府倒臺，朝瑰只用了三日就從悲痛中緩過神來。她握著他的手，
對他說：“殿下放心，就算沒有國公府，我也能保你登上至尊之位。”一捻紅影衛遍布朝堂，
鷹犬爪牙，殺遍異心人。下一個，該輪到慕容尚了。他辛辛苦苦籌備這一場封后大戲，
就是為了穩住慕容氏，既然暫時不能在明面上徹底鏟除慕容家，先讓朝瑰去討點利息，
不過分。第九章散朝后，完顏懌邊往詔獄走邊問：“乾清宮一點動靜都沒有，詔獄守備重重，
人怎么跑的？”賀知秋面色古怪，欲言又止。完顏懌冷不丁頓住了腳步，像是預感到什么，
心跳漏了半拍。“說！”“回陛下，不是在詔獄逃的，是在……是在甜水巷！
”賀知秋一一說完這兩日詔獄的動靜，完顏懌周身的溫度已經徹底冷了下去。
“沒有朕的手令，皇后的人，怎么進去詔獄的？又是怎么把人帶走的？
”賀知秋猛地跪了下去，瑟瑟發抖：“陛下恕罪！詔獄一貫是一捻紅看守，宇文姑娘下獄后，
一捻紅被清理了個干凈，御林軍匆忙接管，見有皇后手令，便……便把人放了進去。
”“后來，又是皇后親自提的人，御林軍不敢不放。京中想必還有一捻紅余孽，
甜水巷一應人等全部被殺，等人發現時，
宇文姑娘已經失蹤了……”“陛下……陛下——”完顏懌站在茅舍中，看到滿地尸體時，
心中先是一松。被人救走了，還好。隨即又是憤怒涌上心頭。完顏懌扯下腰間的青玉令牌，
惡狠狠地摔在地上，砸碎了一個角。一捻紅的玉令，果然是假的。宇文朝瑰，
你果真有所欺瞞！“賀知秋。”“臣在。”“全城戒嚴，即刻下發海捕文書，活要見人，
死要見尸。”“甜水巷，滅口。”京城內外鬧得天翻地覆，
連后宮和慕容家都被翻了個底朝天。慕容袖音怯生生地來認錯，
完顏懌十指在袖袍下握了又握，最終還是走下丹陛，親手將慕容袖音扶了起來。
“皇后多慮了，朕正是擔憂右相和皇后的安危，才派人仔細搜查，
以防宇文氏余孽對右相和皇后不利。”“宇文朝瑰行事狠辣且眼線眾多，
后宮難免插入了她的暗樁，皇后務必多加防備。”送走慕容袖音，完顏懌的眼底一片冰涼。
“賀知秋。”“臣在。”“還沒消息嗎？”“回陛下，暫時……還沒有。
”“去找找神醫褚靈媛的下落。”她傷得那般重，必然會找閨中密友求助。
褚靈媛得知了她的消息，也必然會來找她。賀知秋直冒冷汗。找一個宇文姑娘就夠嗆了，
還要找一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醫，真是要了老命了。“傳朕命令，以五日為一個周期，
每耗五日，斬一個禁軍校尉。”“提供線索者，賞百金。找到宇文朝瑰者，即刻封爵！
”第十章整整三個月，完顏懌睡不好覺。在椒房殿睡不著，在乾清宮也睡不著。有一段時間，
他只有在詔獄聽著犯人的哭嚎聲，才能勉強入眠。一閉上眼，
甜水巷那間血淋淋的茅舍就會浮上眼前，底下人找到了朝瑰的半片衣擺，
干涸的血跡硬邦邦的，仿佛是朝瑰的哭訴。好幾次，他都夢見朝瑰掐著他的脖子，
質問他為什么要背叛她？他沒有背叛她啊，封慕容袖音為后是為了穩住慕容氏，
將朝瑰下獄是為了制造他們二人失和的假象。朝廷上的魑魅魍魎太多，
他早下決心要一網打盡。朝瑰，應該明白的。……終于，他找到了一個睡覺的好地方。東宮。
朝瑰在東宮住過很長一段時間，就是鎮國公府覆滅的那段日子。她只有在他懷里，
才不會從噩夢中哭醒。現在，他躺在她睡過的床榻上，也有同樣的效果，安神，定心。
冬至那天，禁軍在醉花樓搜出一副梅下麗人圖，印著一捻紅的印章。完顏懌想都沒想，
親自帶著人去搜。結果搜出來的，卻是整整三大箱的賬本。全是慕容氏與州縣勾結，
倒賣糧草的證據。完顏懌一瞬間就明白過來，這是朝瑰終于忍不住，要對慕容氏下手了。
這批賬本，三年前朝瑰就查出來了，她一心想要公布天下，徹底扳倒慕容府，
但被完顏懌攔下了。彼時他剛剛登基，朝局不穩，慕容尚又早就利用慕容袖音拋來了橄欖枝，
他覺得暫時沒必要和慕容氏翻臉。他說：“有了這個把柄，慕容家便能為我所用。
”他還說：“這是一把瞄準了慕容尚心臟的弓箭，放出去就只是魚死網破、玉石俱焚。
但若是引箭不放，主動權永遠在你我這一方。”“他日功成，我必讓慕容氏全族血債血償。
朝瑰，你信我，一定會有那一天的。”完顏懌在乾清宮枯坐了一夜。國庫空虛，
慕容尚拿捏住了他的軟肋，將近三年的倒賣所得拱手相讓，以求自保。
椒房殿也傳來皇后有孕的消息。慕容家兩頭下注，慕容袖音當了皇后不算，
還嫁了個女兒給燕王，燕王野心勃勃，手中還有六萬藩軍，如今還先一步生下長子。
他不敢拿江山來賭。天亮時，完顏懌拾了一片梧桐葉，夾在冊子里。這是他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