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一夜傾頹，十五歲的沈硯從江南錦繡堆跌入泥濘。父親因漕糧案獲罪流放，家產抄沒，
只剩半塊祖傳碎硯。他白天在碼頭扛包，夜晚借月光苦讀。童試考場，
主考官認出他：“罪臣之子，也配應試？”沈硯以文章震動四座，奪得案首。鄉試遇洪災，
考場變澤國。他拆下門板當考桌，立于濁水中揮毫。會試時，當年的漕運總督高坐堂上。
沈硯不懼威壓，對策直指漕運積弊。殿試策問：“文士何以安邦？
”他昂首作答：“史筆如刀可正人心，文墨鑄鼎能鎮山河！”金榜題名日，
新科狀元沈硯手撫翰林院石獅。當年碼頭纖繩磨出的厚繭，正托起江山社稷的重量。
濃重的暮色，如打翻的硯臺潑灑在蘇州城上空，將昔日沈府“積玉”的匾額浸染得晦暗不明。
沈硯僵立在階前，十五歲少年單薄的身子，被初冬的凜風輕易穿透。白日里那場喧囂的抄沒，
像一場驟然降臨的寒潮，將錦繡堆砌的暖閣、滿庭的墨香、父親溫和的講解聲，
盡數凍結、撕裂、卷走。只余下空洞的府邸，殘破如被巨獸啃噬后的骨架，
在風中發出嗚咽般的回響。靴聲橐橐，冰冷刺耳，一群皂隸如狼似虎地涌入院中，
粗暴地翻箱倒柜。母親壓抑的啜泣，像細針，一下下扎在沈硯心上。他死死攥著拳，
指甲深陷進掌心，幾乎要摳出血來，才勉強撐住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
不去看母親瞬間灰敗下去的臉頰，不去聽父親那一聲沉重如山的嘆息。
“硯兒……”父親的聲音嘶啞干裂，仿佛被這寒風徹底吹透了。他踉蹌著走近，
身上那件半舊的棉袍沾滿了被推搡時蹭上的泥塵，昔日清癯儒雅的面容被絕望刻下深深溝壑。
他從懷中摸索著，掏出一樣東西，重重按在沈硯冰冷僵硬的手里——入手沉重、粗糲，
帶著父親最后一點微弱的體溫。是家里那塊祖傳的澄泥硯，只是如今只剩殘破的半塊，
斷裂處犬牙交錯，如同他們這個家驟然崩碎的命運。
“帶著它……”父親的聲音被猛烈的咳嗽打斷，他弓著背，咳得撕心裂肺，
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半晌才艱難地續上，字字如浸血的冰凌，“好好……活下去！
”最后三個字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囑托，狠狠砸在沈硯心上。隨即，
父親便被兩個面無表情的衙役粗暴地架起，拖向門外那輛象征著無盡屈辱與未知苦難的囚車。
母親發出一聲短促凄厲的哀鳴，撲上去想抓住父親的衣角，卻被狠狠搡開，
跌倒在冰冷的石板地上，額角瞬間紅腫一片。沈硯目眥欲裂，一股滾燙的血氣直沖頭頂，
他下意識地要沖過去，卻被母親死死抱住了腿。母親的手冰涼顫抖，
卻帶著一種瀕死般的力氣，她抬起頭，臉上淚痕縱橫，嘴唇哆嗦著，無聲地對他搖頭，
眼中是滅頂的絕望和哀求。“走……”母親用盡力氣，從喉嚨深處擠出這個字，破碎不堪。
囚車吱嘎作響，碾過青石板路，消失在巷口濃稠如墨的黑暗里。沈硯低頭，
手心里的半塊碎硯，沉甸甸的，棱角硌得生疼，寒意卻從斷裂的缺口處源源不斷地滲出來，
直鉆進骨頭縫里。他猛地閉上眼，牙關緊咬，幾乎能嘗到血腥味在口中彌漫。再睜眼時，
那點屬于江南少年的溫潤水光已被一種近乎兇狠的干涸取代，
只剩下燒紅的炭火般的決絕在眼底深處噼啪作響。活下去！父親的嘶喊在他腦中轟鳴。
他彎腰，用盡全身力氣，將癱軟在地、泣不成聲的母親扶起。冷硬的碎硯深深嵌入掌心，
那尖銳的痛楚，像一道烙印，清晰地刻下了此刻的誓言。蘇州城外，運河碼頭。
天光剛撕開一道灰白的口子，凜冽的河風已裹挾著濃重的水腥味和汗酸氣，
刀子般刮過擁擠喧鬧的碼頭。巨大的貨船如同蟄伏的鋼鐵巨獸，黑壓壓地泊在岸邊。
號子聲、斥罵聲、鐵鏈摩擦聲、重物落地的悶響……匯成一股渾濁而沉重的聲浪，
幾乎要將人淹沒。沈硯擠在衣衫襤褸、皮膚黝黑的人群中，像一粒投入滾石的砂。
他單薄的身子裹在一件過于寬大的破舊夾襖里，
露出的手腕纖細得與周遭粗壯的臂膀格格不入。一聲粗嘎的吆喝響起：“卸糧！麻利點！
”人群立刻騷動起來，爭先恐后地涌向那堆積如山的糧袋。
沈硯深吸一口帶著鐵銹和塵土味的寒氣，咬緊牙關，猛地彎下腰。
肩頭重重撞上那粗糙沉重的麻袋，巨大的分量壓下來，膝蓋猛地一軟，
他整個人向前踉蹌一步，險險穩住。肩胛骨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仿佛要被這重擔生生撕裂。
他悶哼一聲，額頭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混雜著飛揚的塵土，沿著蒼白的臉頰淌下。
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沉重的糧袋壓得他脊椎咔咔作響，汗水浸透了破襖，
在寒風中迅速變得冰涼刺骨。腳下是濕滑泥濘的跳板，稍有不慎便會跌入渾濁冰冷的河水中。
四周是粗野的呵斥和工頭不耐煩的鞭影。他只能死死低著頭，
將所有的力氣都灌注在發顫的雙腿上，一步一步，挪向那仿佛永遠也走不到的倉庫。
終于熬到日頭偏西，工頭將幾枚沾著污垢的銅錢粗魯地拍在他掌心。沈硯拖著灌了鉛的雙腿，
一步步挪回運河邊那間低矮、終年彌漫著霉味和魚腥的窩棚。狹小的空間僅容一床一桌，
桌面坑洼不平。他小心地從懷中取出那半塊澄泥碎硯，輕輕置于桌上唯一平整的角落。
斷裂的缺口在昏暗光線下，沉默地訴說著過往的崩塌。他舀起一瓢冰冷的河水，
仔細地倒入碎硯的墨池。水線在殘破的邊緣微微晃動。又摸出半塊墨錠，
那是從舊書箱夾層里翻出來的最后存貨，細瘦得可憐。他屏住呼吸，用盡手腕殘余的力氣，
在僅存的硯堂上緩緩研磨。墨汁艱難地化開，色澤黯淡，
遠不及昔日沈府書房里那上好的徽墨烏亮醇厚。推開那扇吱呀作響、漏風的破窗，
清冷的月光立刻水銀般傾瀉而入，恰好鋪滿了桌面。
沈硯從懷中掏出一冊早已翻得毛了邊、卷了角的《大學衍義》，借著這天地間最慷慨的光源，
伏案疾書。凍得紅腫發僵的手指緊握著半禿的毛筆，每一次落筆都帶著細微的顫抖。
墨色在粗糙的草紙上艱難地洇開，字跡因寒冷和疲憊顯得有些扭曲。他時而凝眉苦思，
時而急促地呵一口熱氣到僵直的手指上，搓揉幾下，又立刻埋頭下去。冰冷的月光，
映著他專注得近乎倔強的側臉，與窗外碼頭殘余的喧囂和窩棚的破敗，
形成一幅奇異而堅韌的圖景。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成了這寒夜里唯一對抗寂靜與困苦的武器。三年光陰，如同運河的濁流，裹挾著艱辛與堅韌，
無聲淌過。童試的考場設在縣學明倫堂內，空氣凝滯而肅殺。沈硯坐在角落，
一身漿洗得發白的青衫，在滿堂鮮亮綢緞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寒素。他沉靜地研墨，
目光專注，仿佛周遭的富麗堂皇與竊竊私語都與他無關。交卷時，他雙手將卷子呈上。
端坐堂上的主考官，一個面皮白凈、眼神銳利的中年官員，
隨意瞥了一眼卷首的名字——“沈硯”。他捻須的動作微微一頓，眼皮抬起，
目光如探針般在沈硯臉上逡巡片刻，嘴角緩緩勾起一絲混雜著驚訝與玩味的弧度。“沈硯？
”官員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整個考場的清晰，讓所有尚未離場的考生都停下了動作，
目光齊刷刷射向角落，“可是……三年前蘇州沈通判家那位？”整個明倫堂瞬間落針可聞。
空氣沉重得如同吸飽了水的棉絮，幾乎令人窒息。無數道目光，
驚疑、憐憫、幸災樂禍……交織成一張無形的大網，罩向那個角落的青衫身影。
沈硯挺直了脊背，迎向那審視的目光，臉上并無波瀾，只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痛楚，
旋即被沉靜取代。他拱手，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敲在寂靜的空氣里：“回大人，
正是學生。”坦然承認，不卑不亢。那官員捻須的手放下，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哼，
目光掃過沈硯洗得發白的袖口和那雙骨節分明、帶著明顯勞損痕跡的手，語氣陡然轉冷，
帶著一絲刻薄的譏誚：“呵，罪臣之子，家財抄沒，竟還有心思來考這功名？
莫非還想憑這手中禿筆，替你父翻案不成？此等心術，也配應試？
”尖刻的話語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扎來。堂中響起壓抑的抽氣聲和細微的騷動。
沈硯的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緊貼著粗布衣料，
能感受到掌心那半塊碎硯堅硬的棱角透過薄薄的布料傳遞來的冰冷觸感。
一股混合著屈辱和憤怒的熱流直沖頭頂，燒得他耳根發燙。他深吸一口氣，
強行壓下翻涌的情緒，抬起的眼眸里，再無半分波瀾，只剩下一種近乎冰冷的澄澈。
他再次深深一揖，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在死寂的明倫堂內回蕩：“大人明鑒。學生今日應試，只為胸中所學，筆下文章。
功名乃朝廷掄才大典，取士唯憑才德文章，豈因出身而廢？家父有罪與否，自有國法公斷，
非學生今日考場可論。學生只問己心，只求其是。大人手中朱筆，自有公論。文章清白，
天地可鑒！”字字鏗鏘，落地有聲。那主考官臉上的譏誚僵住了，
被這少年郎的坦蕩和銳氣堵得一時語塞，臉色微微漲紅。周圍的竊竊私語也戛然而止，
轉為一種帶著震驚的沉默。沈硯不再多言，直起身，
目光平靜地掃過主考官那張略顯尷尬的臉，然后轉身，在一片復雜的注視中，
步履沉穩地走出了明倫堂的大門。陽光落在他挺直的背影上，那洗得發白的青衫，
竟似有微光。數日后放榜，沈硯之名高懸榜首。
那篇被刻意謄抄出來貼在榜文旁的《論君子固窮》策論，文辭洗練，立意高拔，
字里行間激蕩著“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的磅礴氣魄與“俯仰無愧天地”的凜然風骨，
令觀者無不擊節嘆服。先前考場上的風波，反而成了這案首之名最有力的注腳。又三年，
秋闈鄉試之期。貢院森嚴的號舍如同蜂巢，壓抑著無數士子的命運。沈硯端坐其中，
攤開試卷，凝神靜氣。然而開考不過半日，天際驟然陰沉如墨，
狂風卷著豆大的雨點狠狠砸落。起初只是號舍頂棚噼啪作響，很快，
雨水便如瀑布般從年久失修的瓦檐間傾瀉而下。緊接著，院墻外傳來沉悶如雷的轟鳴，
越來越大，那是運河潰堤的恐怖之聲！渾濁的洪水如同掙脫牢籠的巨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