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軍媽把定親的紅布包摔在我臉上:“你家窮得叮當響,配不上我家建軍!
”她身后那扇門緊閉著,我知道建軍就在里面,卻不敢出來見我。我撿起布包,
轉身就去見了鄰村的建國。媒人拉著建國的手說:“這姑娘勤快,就是剛退了親。
”建國憨厚地笑:“沒事,主席教導我們,要向前看。”我們在河邊說話時,
建軍突然紅著眼沖過來。他一把扯住我的胳膊:“跟我回去!你是我對象!”我甩開他的手,
指著旁邊的建國:“看見沒?這是我新對象。”建軍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建國罵:“就他?
一個開拖拉機的!”建國平靜地放下手里的點心盒:“嗯,開拖拉機的,
但至少敢大大方方送她桃酥。”---天陰沉沉。雞在叫。一聲,又一聲,撕得我腦仁疼。
門板被拍得山響,砰砰砰!像是砸在我心口上。不用開門,光聽那動靜,
還有那吊著嗓門的喊聲——“春妮兒!開門!”——我就知道,建軍他媽來了。
該來的躲不過。我吸了口氣,把灶膛里最后一點火星子用灰蓋死,起身去開門。
木門軸吱呀一聲,像是疼得叫喚。門外,建軍媽那張臉繃得像曬干的老倭瓜皮,又硬又冷。
她身后,建軍家那扇刷了新綠漆的木頭門,關得死死的,連條縫兒都沒露。
我知道他就在那扇門后面。可他不敢出來。“嬸子。”我嗓子眼發干,聲音飄乎乎的。
建軍媽那雙三角眼上下一掃,跟刀子刮似的,把我從頭到腳刮了一遍。她鼻子一哼,
氣兒從鼻孔里噴出來,帶著股子輕蔑。她手里攥著個東西,紅艷艷的,刺眼。
是我跟建軍定親那天,他家送來的紅布包,里面包著五塊錢和幾尺花布頭。“春妮兒,
”她開口了,那聲音又尖又利,像玻璃碴子在刮鍋底,“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你家這光景……”她故意停住,又把我從頭到腳刮一遍,眼神落在我洗得發白的舊褲子上,
“窮得叮當響!耗子進了屋都得含著眼淚走!我家建軍,那是要奔前程的人,
在鎮上供銷社端鐵飯碗的!你?”她嘴一撇,
那弧度刻薄得像用鐮刀割出來的:“你配得上嗎?”我站著,像根被雷劈過的木頭樁子。
耳朵里嗡嗡響,建軍媽尖利的聲音,還有她身后那扇緊閉的綠門,在我腦子里攪成一鍋糊糊。
胸口那里悶得發慌,像是壓了塊冰涼的磨盤石,沉甸甸地往下墜。手指頭在褲縫邊蜷著,
指甲掐進手心肉里,一絲絲疼,反而讓我清醒了點。“嬸子……”我又叫了一聲,
聲音抖得厲害,像秋天掛在樹梢上最后一片葉子。“別叫我嬸子!”她猛地打斷我,
聲音拔高,刺得我耳膜疼。那紅布包被她攥得死緊,紅布在她枯瘦的手里皺成一團,
紅得像血。她胳膊一抬,用盡了力氣似的,把那團刺眼的紅,狠狠朝我臉上砸過來!
“拿著你的東西!滾遠點!別再來禍害我家建軍!”紅布包砸在我臉上,不重,軟塌塌的。
里面的硬角硌了一下我的顴骨。然后它掉下去,落在我腳邊的泥地上,沾上了灰。那點灰,
臟了那抹紅。我站著沒動。臉上被砸到的地方有點麻,心里卻像是開了個口子,
冷風呼呼地往里灌,凍得我五臟六腑都縮成一團。眼睛干得發澀,一滴淚都擠不出來。
我慢慢地、慢慢地彎下腰,手指頭有點不聽使喚,抖著,去夠地上那個紅布包。
指尖碰到粗糙的布面,涼涼的。我把它抓起來,緊緊攥在手心里。
布包硬硬的邊角硌著我的手心,那點疼,反而讓我站得更直了些。建軍媽叉著腰,
像只斗贏了的公雞,下巴抬得老高,等著看我哭爹喊娘,等著看我癱軟在地。可我偏不。
我攥著那個臟兮兮的紅布包,抬起頭,直直地看著她那張刻薄的老臉,
還有她身后那扇緊閉的、仿佛永遠也不會再為我打開的門。“行。”我就說了這么一個字。
聲音不大,平平的,像扔出去一塊石頭。說完,我攥著那個硌手的紅布包,轉過身。
后背挺得筆直,一步一步,踩著腳下硬邦邦的黃土地,朝村東頭走。
我能感覺到身后那兩道釘子似的目光,死死釘在我背上。還有那扇門后面,
肯定也有一雙眼睛在偷偷地看。可我一次頭也沒回。風刮在臉上,刀割似的。
我攥著那個紅布包,手指頭都快嵌進布里去了。心里頭那股火,燒得我渾身發燙,
蓋過了風里的冷。憑什么?就憑我家窮?就憑他端上了供銷社的鐵飯碗?我李春妮是窮,
可我一不偷二不搶,干活兒一個頂倆!他趙建軍當初追我的時候,甜言蜜語跟不要錢似的,
現在倒好,讓他媽一個老娘們兒出來打發我?他自己呢?縮頭烏龜一樣躲在那扇門后面,
連個屁都不敢放!軟蛋!窩囊廢!越想越氣,那股火直往天靈蓋上沖。腳步越邁越快,
幾乎是小跑起來。村東頭,過了那棵歪脖子老槐樹,就是王嬸家。
王嬸是我們這一片有名的“大喇叭”,更是牽線搭橋的一把好手。
我站在王嬸家那扇掉漆的木板門前,喘著粗氣,胸口一起一伏。腦子里就一個念頭,
燒得噼啪響:趙建軍,你不是嫌我窮,怕我拖累你嗎?你不是躲著不敢見我嗎?行!
我今天就讓你看看!離了你趙建軍,我李春妮照樣有人要!我今天就要相個新的!就在今天!
讓你看看!我抬起手,用力拍在門板上。砰砰砰!聲音又急又重。“誰呀?趕著投胎呢!
”王嬸的大嗓門從院子里傳出來,接著是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門吱呀一聲開了。
王嬸那張胖乎乎、油光光的臉露出來,頭上還沾著幾片菜葉子,顯然正在灶房忙活。
她看見是我,愣了一下,小眼睛飛快地在我臉上和手里那個刺眼的紅布包上溜了一圈,
立刻明白了七八分。“喲!春妮兒啊?
這……”她臉上堆起那種慣常的、帶著點打探意味的笑,“快進來,快進來,外頭風大,
吹得臉生疼!”我沒動,就站在門檻外頭,直直地看著她:“王嬸,有現成的嗎?
”“現成的?”王嬸一愣,小眼睛眨巴著,“啥現成的?”“對象!
”我把那兩個字咬得特別清楚,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今天!就現在!我要相親!
”王嬸的嘴張成了個圓圓的“O”型,能塞進去個雞蛋。她那胖臉上,
油光光的笑意瞬間凍住了,小眼睛瞪得溜圓,上上下下地把我掃了好幾遍,
活像不認識我似的。“哎喲我的老天爺!”她一拍大腿,嗓門拔得老高,帶著點夸張的驚詫,
“春妮兒!你……你這是受啥刺激了?跟建軍……鬧別扭啦?”她那眼神,
又往我手里攥著的紅布包上瞟,意思再明白不過。“分了。”我吐出兩個字,硬邦邦的,
像兩塊石頭砸在地上。“分……分了?”王嬸的舌頭像是打了結,她使勁咽了口唾沫,
臉上那點驚詫立刻被一種精明又急切的神色取代了。媒婆的職業本能占了上風。“哎喲!
分了就分了!那趙家小子,看著人模人樣,誰知道是個軟蛋,啥事都聽他那個老妖婆媽的!
分了也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她一把拽住我的胳膊,熱乎乎、油乎乎的手勁兒還挺大,
不由分說就把我往院子里拉:“快進來!嬸子這兒啊,還真有個現成的!巧了不是?
”王嬸家的堂屋光線昏暗,一股子陳年的油煙味兒混著腌咸菜的味道。
我被王嬸按在一張吱呀作響的長條凳上,屁股還沒坐穩當,她就一陣風似的刮到里屋門口,
扯著嗓子朝里面喊:“建國!建國!快出來!好事兒!天大的好事兒!”里屋門簾子一掀,
一個男人走了出來。個子挺高,肩膀寬寬的,穿著件半新不舊的深藍色勞動布褂子,
洗得有點發白,但干干凈凈,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那顆。他臉膛黑紅黑紅的,
一看就是常年在地里干活曬的,濃眉大眼,鼻梁挺直,嘴唇有點厚實。就是頭發有點亂,
像是剛從床上爬起來,被他胡亂用手扒拉了幾下。他站在那兒,手腳好像有點沒處放,
眼神也有點飄,不敢直接看我,一會兒看看王嬸,一會兒瞅瞅自己的腳尖。那樣子,
活像頭誤闖進別人家院子的老實巴交的牛犢子。“建國!傻站著干啥?叫人啊!
”王嬸使勁捅咕了他胳膊一下。“呃……你,你好。”他像是才反應過來,
趕緊朝我這邊點了個頭,聲音有點粗,帶著點緊張,但聽著還算踏實。他飛快地瞄了我一眼,
又立刻把視線挪開,盯著地上一個坑洼處。“這就是建國,鄰村的。”王嬸臉上笑開了花,
一把將我拉起來,推到建國面前一點,“人可實誠了!干活兒是把好手!開拖拉機,
隊里數這個!”她豎起大拇指,在我和建國之間晃了晃,唾沫星子都快噴到我臉上了,
“春妮兒這閨女,不是我王婆子賣瓜,那是頂頂好的!勤快,麻利,家里家外一把抓!
就是……”王嬸的胖臉擠出一個略顯尷尬的笑,聲音壓低了些,
但在這安靜的堂屋里還是格外清晰,“就是剛退了門親。趙家那小子,不地道!
不過春妮兒心氣兒高,看得開!”她這話一出,堂屋里空氣都凝了一下。建國明顯愣了一下,
那飄忽的眼神終于定定地落在我臉上。他看著我,眼神里有驚訝,有探尋,
但沒看到那種我預想中的嫌棄或者猶豫。他黑紅的臉上沒什么大的表情變化,
只是那兩道濃眉微微動了一下。短暫的沉默后,他忽然咧開嘴,露出一個有點憨、有點局促,
但又格外真誠的笑容。他抬手,不太自然地撓了撓自己亂糟糟的后腦勺,清了清嗓子,
說:“沒事。主席他老人家教導咱們,要……要向前看!”他這話說得有點用力,
像是在背書,但那厚實的嘴唇咧開的弧度,透著股子讓人心頭發暖的實在勁兒。
王嬸愣了一下,隨即拍著大腿笑起來:“哎喲!聽聽!聽聽!建國這話說得多在理!向前看!
對!就得向前看!”她一邊笑,一邊使勁給我使眼色。我看著他。這個叫建國的男人,
站在昏暗的堂屋里,因為一句“向前看”而顯得有點傻氣,又有點莫名的可靠。
他臉上那黑紅的顏色,像是被太陽曬透了的土地,帶著一種樸實的暖意。
剛才被建軍媽砸在臉上的那種冰冷刺骨的屈辱,
被建軍躲在那扇門后的懦弱所激起的滔天怒火,好像突然間被這股暖烘烘的土氣沖淡了一些。
心里那口堵得死死的郁氣,似乎松動了一點點。“嗯。”我低低地應了一聲,算是回應。
王嬸一看有門兒,小眼睛立刻亮了,胖臉上堆滿了笑,趁熱打鐵:“這就對了嘛!年輕人,
就該多處處,多了解了解!光在屋里坐著有啥意思?悶得慌!”她使勁推了建國一把,
“建國,帶春妮兒出去走走!村口小河邊,那柳樹剛抽條兒,景兒好著呢!去!好好說說話!
”建國被我王嬸推得一個趔趄,臉更紅了,
有點手足無措地看向我:“那……那咱……出去走走?”我點點頭。
心里那股憋著的氣還沒散,但也想透透氣。主要是,不想在王嬸這狹小憋悶的堂屋里待著了。
我們一前一后走出王嬸家院子。外頭的風還是冷颼颼的,
但太陽不知什么時候從云層后面鉆出來一點,灑下些稀薄的暖意。他走在我前面半步,
步子邁得很大,但走得不快,似乎在遷就我的速度。他那寬厚的背影擋著點風,
讓我覺得稍微好受了些。村口的小河結了層薄冰,邊沿的地方化開了些,
露出底下緩緩流動的暗綠色的水。幾棵老柳樹杵在河邊,
枯黃的枝條上確實爆出了些星星點點的嫩芽,在風里微微晃著。
建國走到河邊一棵大柳樹下停住了,轉過身看我,
指了指樹根底下幾塊還算平整的大石頭:“坐……坐會兒?”他聲音還是有點緊。我沒坐,
就靠在那粗糙冰涼的樹干上,看著結了冰又化開的水面。心里亂糟糟的,建軍媽刻薄的嘴臉,
那扇緊閉的綠門,還有手里這個一直忘了放下的、硌人的紅布包,輪番在腦子里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