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市的梅雨季,空氣沉甸甸地懸著,仿佛飽吸了水汽的巨大海綿,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黏膩的沉重感,像未凝固的焊錫,粘滯著皮膚與感官。
林晚終于完成了一組高精度模具的檢驗,橡膠手套被她帶著點煩躁地甩在光潔的操作臺上,
發出一聲沉悶的“啪嗒”。她抬手,指關節用力按了按后頸發僵的肌肉,
目光習慣性地飄向流水線盡頭那塊巨大的電子屏。
鮮紅的數字冷酷地跳動著:公差0.03毫米。那微小得幾乎可以忽略的數值,
此刻卻像一根冰冷細長的鋼針,狠狠扎進她的視網膜,留下細微卻尖銳的刺痛。“晚晚!
”同組的李姐用手肘輕輕碰了碰她的腰,防靜電工服的粗糙纖維蹭過檢測臺邊緣冰涼的卡尺,
“快看!技術部那邊,新來的工程師,調AI視覺那個!”李姐的聲音壓低了,
卻壓不住里面的興奮,“乖乖,那模樣,跟科幻電影里走出來的男主角似的!
就是……”她撇撇嘴,做了個微妙的表情,“剛才張工跟他說話,臉都綠了,
脾氣看著有點‘那個’。”林晚沒應聲,只是默默摘下了卡在鼻梁上的質檢目鏡。
鏡片內側凝著一層薄薄的水霧,模糊了視野。她用手指隨意抹了一下,
順著李姐擠眉弄眼的方向望過去。車間頂棚的白熾燈管投下毫無保留的光線,
落在一個穿著藏藍色工裝的身影上。他半跪在龐大的工業機器人基座旁,脊背繃得筆直,
像一截淬過火的精鋼。后頸處,一小片蒼白的皮膚從工裝領口露出來,
在強烈的燈光下竟泛出一點類似珍珠母貝的溫潤光澤。他手里握著一把細長的螺絲刀,
手腕靈巧而穩定地旋動著,精準地將一枚螺絲送入伺服電機接口。那腕骨凸起的線條,
堅硬而流暢,
毫無預兆地撞進林晚的記憶——像極了去年在省博物館那尊青銅鼎上看到的古老獸紋。
“第37號模具的C面弧度,偏差0.02毫米。”男人毫無征兆地直起腰,聲音不高,
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像剛從高速運轉的數控機床上切割下來的金屬件,冷硬,
卻因絕對精確而透著一種近乎流暢的質感。他目光如炬,掃過林晚和她面前的檢測臺,
“為什么沒有走返工流程?”那語氣里沒有詢問,只有不容置疑的審視。
林晚這才看清他左胸前工牌上的名字:沈硯之,技術部AI視覺組。
她下意識地用指尖蹭了蹭自己工牌邊緣被無數次摘戴磨出的毛邊,喉嚨有些發干,
開口時卻意外地維持住了鎮定:“手工打磨后的綜合弧度誤差,在0.01毫米以內。
這符合我們二級質檢標準。”她迎上他的目光,清晰地陳述事實。沈硯之轉過身,
動作帶著一種工程師特有的利落。工牌的掛繩在他鎖骨附近晃出一道細微的弧線。
他的眼睛是深沉的琥珀色,此刻卻像浸潤了薄薄一層機油的銅螺母,有種沉靜而銳利的光。
“二級標準?”他微微歪了下頭,唇角似乎有極細微的弧度,卻毫無暖意,
“那是為舊設備預留的緩沖地帶。”他的指尖在操作屏上輕輕一點,
屏幕瞬間被瀑布般流瀉的數據和三維模型占據,那些跳動的光點映在他深色的瞳孔里,
碎成無數冰冷的星芒。“現在,這套AI視覺系統的精度,可以穩定達到0.005毫米。
”他頓了頓,目光重新落在林晚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您是林晚林師傅吧?
聽說……”他的語氣微妙地拖長了,“您僅憑肉眼,就能分辨0.01毫米的誤差?
”這話語表面像一句恭維,可那微微上揚的尾音,卻像帶著無形的倒刺,
輕輕刮過林晚的耳膜。
周質檢部例會上的場景猛地浮現出來——科長紅光滿面地宣布新技術部要搞“無死角全檢”,
臺下幾個老師傅傳紙條時毫不掩飾的嗤笑和那句“機器人要搶活人飯碗”的低語。
一股莫名的情緒頂了上來。她一言不發地摘掉另一只手套,攤開手掌,
將虎口處那片淡褐色、經年累月磨出的硬繭暴露在明亮的燈光下。那是十年前,
她第一次笨拙地拿起銼刀,在冰冷的金屬上留下自己印記時,身體交出的學費。“沈工,
”她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沈硯之,聲音平穩,“您親自試過手工打磨嗎?”沒等他回答,
她自顧自說了下去,“金屬在冷卻過程中產生的溫度差,會讓肉眼看到的反光角度和明暗度,
與儀器測量的數值,產生微妙的偏差。0.02毫米的‘偏差’,在經驗里,
往往意味著恰到好處的‘余量’。”她用的是“余量”,不是“誤差”。
沈硯之眉梢極輕微地挑了一下,仿佛捕捉到一個未曾預料到的參數。他沒有說話,
只是指尖在操作屏上迅速滑動了幾下。旁邊靜默的機械臂突然發出低沉的啟動嗡鳴,
末端的夾具精準無比地夾起操作臺上那枚剛剛引發爭論的模具,
平穩地移動到高亮度的質檢燈下。模具表面光滑如鏡,緩緩旋轉。
林晚在那冰冷的金屬表面上,
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扭曲的倒影——工裝領口上方露出的鎖骨線條,
在強光下像一枚被歲月摩挲過的舊銀幣。而就在她倒影的右側,
另一個挺拔的倒影也映在那里,肩膀的輪廓線條剛硬平直,如同車間里最精密的機床導軌。
“哦?”沈硯之的聲音打破了短暫的寂靜。他忽然向前一步,靠近了檢測臺,
目光并未離開旋轉的模具,嘴角卻揚起一個極其清晰的弧度。那笑容像一道神奇的光,
瞬間柔化了他臉上所有冷硬的棱角,如同給一塊棱角分明的金屬件進行了完美的倒圓角處理。
“既然這樣,”他轉過頭,琥珀色的眼眸鎖定了林晚,“那就讓AI學會‘看’懂溫度差。
”林晚的心跳,毫無預兆地漏了一拍。“林師傅,”他的聲音里沒有了之前的冷硬,
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邀請的意味,“愿意當我的老師嗎?
”車間頂部的廣播喇叭毫無預兆地響起,尖銳的電子音刺破空氣:“午休時間到!
午休時間到!”林晚像是被這聲音驚醒,猛地意識到自己一直屏著呼吸,
掌心不知何時已沁出了一層薄汗。工裝褲口袋里的手機嗡嗡震動起來。
她有些慌亂地掏出手機,屏幕上跳出媽媽發來的信息:“晚晚,今晚回家吃飯嗎?
你爸釣了野生鯽魚,鮮得很。” 光標在“鮮得很”后面執著地跳動著。
她盯著那閃爍的小點,耳朵里卻清晰地捕捉到身后沈硯之收拾工具的聲音。
金屬的零件碰撞在一起,發出細碎、清脆、連綿不絕的叮當聲,
像有人在她腳邊撒下了一把晶瑩剔透的碎鉆,在水泥地上跳躍、滾動。
1 工牌之謎梅雨季像一個賴著不走的濕漉漉的客人,第七天,
空氣里依舊彌漫著鐵銹和濕潤塵土混合的氣息。林晚推開更衣室沉重的鐵門,
里面混合著汗味、廉價洗衣粉和淡淡霉味的氣息撲面而來。
一排排深藍色的儲物柜沉默地立著。她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掛鉤,腳步卻倏地頓住了。
一個深藍色的工牌孤零零地掛在那里。深藍色的布料吸飽了濕氣,顯得顏色更加沉重,
邊緣甚至洇開了一圈不規則的淡色水痕,像一小片被連綿雨水打濕的、沉郁的夜空。
鬼使神差地,林晚伸出手,指尖輕輕觸碰上去。布料帶著涼意和濕氣。她下意識地翻過工牌,
指腹觸碰到背面——不是光滑的塑料,那里刻著凹凸的紋路。一串冰冷的數字,
排列得毫無規律,像一組神秘的坐標,又像一串無人能解的密碼。“在研究我的工牌?
”一個聲音毫無預兆地從身后響起,很近。林晚像被電流擊中,猛地轉過身。
沈硯之不知何時站在了更衣室門口,
手里拎著一個印著“星瀾精密”深藍色LOGO的保溫杯,臉上沒什么表情,
只有眼神里帶著一絲探究。林晚感覺一股熱浪瞬間涌上耳朵,臉頰也燒了起來。
她慌亂地低下頭,視線正好落在自己工裝褲的口袋上——半截皺巴巴的質檢記錄單露了出來,
上面一片墨跡被汗水洇開,暈染出一小團模糊的灰影。
這狼狽的樣子讓她想起今早調試AI系統時的情景。當時,沈硯之調試著設備,
她在一旁觀察模具。他突然毫無預兆地側過臉,湊得很近,專注地盯著她的眼睛。
他溫熱的呼吸拂過她的臉頰,車間頂燈的光線被他挺拔的鼻梁分割,
睫毛在他眼下投下細碎而濃密的陰影。“林師傅,”他當時的聲音低沉而認真,
像在陳述一個技術參數,“你的睫毛在強光下反光。”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措辭,
“……像給視覺傳感器臨時加裝了一層柔光屏,干擾了邊緣識別。”此刻,
那低沉認真的聲音仿佛又在耳邊響起,讓她耳廓的熱度不退反增。“那串數字,
”沈硯之的聲音把她從窘迫的回憶里拉回現實,他指了指工牌背面,
“是我入職時分配的第一個設備編號。”他擰開保溫杯蓋子,熱氣混著淡淡的茶香飄散出來,
“舊習慣了,總喜歡在隨身的東西上刻點代碼,算是個標記。”他的語氣很平淡,
仿佛在解釋一個無關緊要的小癖好。那天下午漫長的三個小時,
仿佛被這更衣室里的偶遇重新激活。
為了教會AI識別手工打磨后留下的獨特、細微、看似雜亂卻蘊含規律的紋路,
他們耗在檢測臺邊。沈硯之把工裝外套的袖子高高卷起,一直挽到手肘上方。他操作設備時,
小臂肌肉微微繃緊,淡青色的血管在皮膚下清晰地浮現,延伸,
像精密電路板上那些承載著電流與信息的纖細導線。調試再次卡殼。
林晚正盯著屏幕上AI反饋的錯誤標記皺眉,一只帶著溫熱體溫的手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驚得差點跳起來。是沈硯之。他并未看她,
另一只手拿起操作臺上那個剛經過手工打磨、在恒溫箱里放置過的模具試樣。
他牽引著她的手,穩穩地按在模具冰冷的C面上。“溫度差,
”他的聲音混在車間永不停歇的低沉機器嗡鳴中,顯得異常清晰,
“會直接影響金屬表面微觀晶格的排列密度和方向。”林晚的手掌被那冰冷的金屬激得一顫,
隨即感受到金屬在自己體溫下的緩慢回溫。
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掌心的脈搏在貼著那光滑的曲面跳動。“現在,
”沈硯之的目光落在旁邊一個便攜式測溫儀的小屏幕上,“你的掌心溫度是28.7攝氏度。
這個模具,”他示意了一下恒溫箱,“剛從23.5攝氏度的環境里取出來。
這5.2度的溫差,”他側過頭,琥珀色的眼睛映著檢測臺的光,專注地看著她,
“會讓金屬表面對光線的反射率產生細微變化。在你眼中,此刻的反光,
會帶著一點點……不易察覺的暖調。”林晚怔怔地看著他,
感覺自己的心跳聲瞬間被放大了無數倍,咚咚咚地撞擊著耳膜,
甚至蓋過了車間里所有機器的喧囂。她看著沈硯之收回手,
在操作屏上熟練地調出光譜分析界面,修長的手指快速勾畫著新的參數曲線。
她的目光落在他專注的側臉上,一個念頭毫無預兆地撞進腦海——十七歲,
在技校冰冷的實習車間,第一次用砂輪機磨平一塊粗糙的鋼胚,
當手指最終觸摸到那平滑如鏡、毫無瑕疵的弧面時,掌心感受到的,
就是這種微妙的、帶著生命溫度的震顫。原來這世上有些精密的達成,
并非只依賴冷冰冰的刻度。人類的溫度,本身就是一把無可替代的量尺。下班時分,
醞釀了一整天的暴雨終于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瘋狂地砸在車間巨大的鐵皮屋頂上,
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匯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幕,將廠區徹底封鎖。
林晚站在車間高大的門檐下,望著外面被雨水徹底模糊的世界,眉頭緊鎖。
急促的腳步聲自身后傳來,帶著濺起的小水花。林晚回頭,看到沈硯之快步走近,
手里多了一把收束得整整齊齊的黑色長柄傘。傘骨是金屬的,在門檐的燈光下閃著冷光,
上面似乎還印著某種細密的、類似齒輪的暗紋。“雨太大了。”他陳述道,
聲音被雨聲削弱了幾分,但依舊清晰。他晃了一下手里的車鑰匙,發出清脆的金屬碰撞聲,
“我開車來的,順路送你一段?”雨刮器在擋風玻璃上不知疲倦地左右擺動,
劃開一道道短暫清晰的扇形視野,隨即又被狂暴的雨水迅速覆蓋。車內空間密閉,
隔絕了外面世界的喧鬧,只留下雨刮器有節奏的摩擦聲和引擎低沉的運轉聲。
一股極淡的、帶著冷冽感的雪松木香氣味,若有若無地縈繞在鼻端。
林晚的目光掃過儀表盤上跳動的各種藍色數字和指示燈,最終落在中控那塊不大的屏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