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海北市的天空像是被誰兜頭潑了一盆濃墨,沉甸甸地壓在頭頂。豆大的雨點砸下來,
噼里啪啦,沒完沒了,把華北大學那座氣派的朱漆大門前鋪著的青石板路洗刷得油亮刺眼。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土腥味,濃得化不開,
和周圍那些光鮮亮麗、拖著嶄新行李箱、被父母簇擁著的新生們身上飄來的香水味攪在一起,
顯得格格不入。我站在校門側邊一棵枝葉稀疏的梧桐樹下,
腳下那雙洗得發白、鞋邊還沾著干涸泥巴的回力鞋,
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洇開一小片渾濁的水痕。
肩上那個鼓鼓囊囊的、打了好幾個補丁的粗布包袱,
是家里僅有的、能裝下我全部家當的東西。包袱皮被雨水打濕了一片深色,沉甸甸地墜著,
像塊石頭壓在心上。我下意識地把它往上聳了聳,粗糙的布面摩擦著脖頸,
帶來一陣細微的刺痛。雨水順著額發流下來,滑過眼角,有些澀。我抬手抹了一把臉,
指關節粗大,掌心布滿老繭,粗糙得硌人。心里頭那點好不容易攢起來的興奮和憧憬,
被這冰冷的雨水和周圍陌生的繁華沖刷得七零八落,
只剩下沉甸甸的惶恐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孤獨。我深吸一口氣,
混雜著土腥和雨水的冰冷空氣嗆進肺里,激得我打了個寒噤。我咬了咬牙,硬著頭皮,
像一頭笨拙的牛犢,低著頭,用盡全身力氣把自己從那棵樹的陰影里推了出去,
匯入校門口喧鬧的人流。找到經濟系94級的新生報到點,
是在主樓一層一個寬大的階梯教室外面。長長的隊伍沿著走廊排出去老遠,空氣里嗡嗡作響,
充斥著興奮的交談、行李箱輪子滾過地面的咕嚕聲,還有各種新奇、帶著城市腔調的普通話。
終于輪到我。負責登記的是一位戴著金絲眼鏡、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的中年男老師,姓王。
他面前攤著厚厚的花名冊。我緊張地咽了口唾沫,喉嚨干得發緊,
幾乎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
我小心翼翼地從包袱最里層摸出一個用油紙包了好幾層的布包,一層層打開,
露出里面一小卷被汗水浸得有些發軟的零碎鈔票——五塊、十塊的居多,
還有些皺巴巴的毛票。這是我爹娘東拼西湊,挨家挨戶借來的學費,
帶著鄉親們手上的汗味和泥土氣。“老師,我…我叫張遠,來報到。
”我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帶著濃重的家鄉口音,
在周圍一片標準的普通話里顯得異常突兀。王老師推了推眼鏡,抬眼打量我。他的目光銳利,
像小刀片一樣刮過我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舊汗衫,落在我腳上那雙沾滿泥點的回力鞋上,
又掃過我肩頭那個碩大、土氣的粗布包袱。他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眉頭,那動作細微卻冰冷,
像一根細針扎進我心里。他沒有立刻回應我,
而是先慢條斯理地整理了一下面前已經簽好的幾份表格,
仿佛我這個人和我手里那卷帶著汗味的鈔票,是某種需要額外處理的麻煩。“哦,張遠是吧?
”他拖長了調子,手指在花名冊上慢慢劃過,終于找到了我的名字,“嗯,農村來的?
不容易啊。”他的語氣里聽不出是感慨還是別的什么,平平淡淡,卻讓我臉上瞬間火辣辣的。
我趕緊把手里的錢往前遞了遞,指尖微微發顫,沾了汗水的紙幣邊緣有些黏膩:“老師,
學費…錢在這。”王老師沒接錢,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我把錢放在桌上一個敞開的紙盒里。
那紙盒里已經躺了不少嶄新的百元大鈔,紅彤彤一片,
映得我那卷皺巴巴的零錢更加寒酸刺眼。就在我彎腰想把錢放進去的瞬間——“噗嗤!
”一聲清晰、尖銳、毫不掩飾的嗤笑,像根燒紅的鐵釬,猛地從我身后的人群里捅了出來。
我像被這笑聲釘在了原地,彎著腰,僵住了。血液“轟”地一下全沖上了頭頂,
耳朵里嗡嗡作響,臉頰燙得像是要燒起來。我甚至不敢回頭去看是誰發出的聲音。緊接著,
那嗤笑聲像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炸開了一片漣漪。“嘖,瞧那鞋,剛從泥塘里撈出來的吧?
”“嘖嘖,這包袱……我媽家裝土豆的都比這強點。”“哎喲,那錢味兒,我坐這都聞見了,
一股子豬圈味兒!”一個刻意拔高的、油滑的男聲響起,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優越感。
這聲音我后來才知道,屬于一個叫趙剛的本地學生。哄笑聲猛地爆發出來,
肆無忌憚地撞擊著走廊的墻壁,再反彈回來,形成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聲浪,將我徹底淹沒。
我感覺自己像個被剝光了衣服的小丑,暴露在無數道獵奇、鄙夷、嘲弄的目光之下。
每一寸皮膚都在被無形的針扎著,每一個毛孔都滲出羞恥的冷汗。我死死地低著頭,
恨不得地上能裂開一道縫讓我鉆進去。攥著錢的手指用力到指節發白,指尖深深掐進掌心,
留下幾個深紅的月牙印,試圖用這點微不足道的疼痛來對抗那排山倒海般的羞辱。就在這時,
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暖流,像初春破冰的第一縷陽光,
艱難地穿透了那厚重冰冷的嘲笑聲浪,悄然落在了我的背上。我下意識地,極其艱難地,
微微側過一點頭,用眼角的余光,飛快地向笑聲來源的反方向瞥去。
在走廊相對僻靜些的角落,遠離那喧鬧的中心,
一個身影安靜地坐在一張臨時搬來的小課桌后面。那是個女孩,很漂亮,
烏黑的頭發柔順地垂在肩頭,皮膚白皙得近乎透明。她面前也攤著登記簿,
大概是負責某個班級簽到或者分發材料的。她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哄笑,
也沒有刻意移開視線假裝沒看見。她就那樣靜靜地看著我這邊,
目光清澈得像山澗里未被污染的溪水。那眼神里沒有一絲一毫的鄙夷和嘲笑。
只有一種非常溫和、非常干凈的東西,像無聲的安撫,又像無聲的鼓勵。
那眼神仿佛在說:“別怕,我看見了,那不是你的錯。”那目光停留的時間很短,
大概只有一秒鐘,甚至更短。在我與她視線接觸的剎那,她似乎微微怔了一下,
隨即有些不好意思地、極快地垂下了眼簾,長長的睫毛像受驚的蝶翼般顫動了一下,
遮住了那雙過分清澈的眼睛。她白皙的臉頰上,
似乎飛快地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淡淡的紅暈。但就是那驚鴻一瞥般的注視,
像一道微弱的電弧,瞬間擊穿了我周身的冰封和麻木。我的心,
被那巨大的羞恥和冰冷擠壓得快要停止跳動的心臟,就在那一瞬間,
被這束微弱卻無比溫暖的光,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托了一下。它沒有消失,它還在。
它告訴我,在這座陌生而冰冷、充滿惡意的城市森林里,并非所有的目光都帶著刺。
有一個角落,是安全的,是帶著溫度的。我猛地吸了一口氣,
那口氣帶著走廊里冰冷的塵埃和壓抑的空氣,嗆得我喉嚨發癢。我強迫自己站直身體,
不再理會身后那些依舊喧鬧的、刀子般的目光和笑聲。
我用力地把手里那卷帶著體溫的、皺巴巴的鈔票,穩當地放進了那個敞開的紙盒里。
動作甚至帶著一點連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悲壯的決絕。“老師,錢放好了。
”我的聲音依舊干澀沙啞,卻不再顫抖,像一塊被雨水沖刷過的粗糙石頭。
王老師抬眼又看了看我,這次眼神里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詫異,隨即點了點頭,
在本子上劃了一下:“行了,去那邊領宿舍鑰匙和用品吧。
”我抓起桌上那張薄薄的宿舍分配條,像抓住一張逃離現場的通行證,幾乎是逃離般地轉身,
肩膀撞開身后幾個還在嬉笑的學生,悶頭沖進了依舊喧鬧的人流里。
身后那片令人窒息的哄笑聲,似乎被甩開了一些,但依舊像甩不掉的陰魂,黏在耳膜深處,
嗡嗡作響。然而,就在這揮之不去的噪音背景里,剛才那個角落投來的、無聲的暖意,
卻異常清晰地烙印在了我的意識深處,像一枚小小的、溫暖的徽章,別在了我冰涼的心口上。
那個角落里的女孩,后來我知道了她的名字——林薇。林薇,經濟系94級一班,
和我同系不同班。她就像華北大學這座喧囂森林里一株安靜生長的、帶著露水的植物。
大多數時候,她總是習慣性地坐在教室靠窗的角落,或者圖書館書架間最僻靜的位置。
她很少主動說話,烏黑的頭發常常垂下來,遮住小半邊白皙的臉頰,長長的睫毛低垂著,
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淡淡的陰影,讓人看不清她眼底真實的情緒。
她身上似乎總縈繞著一層淡淡的疏離感,像一層透明的薄霧,
將她與周圍那些高談闊論、意氣風發的同學們隔開。這種疏離,并非冷漠,
而是一種近乎本能的、對喧囂的回避。第一次在階梯教室上大課,
趙剛那伙人故意把前排占滿,只留下最后排角落那個緊挨著垃圾桶的位置給我。
粉筆灰和粉筆頭時不時從前面飛過來,落在我的書本和肩膀上。
哄笑聲像背景音一樣時起時伏。我繃著臉,握著筆的手指用力到發白,強迫自己盯著黑板,
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只覺得那些公式和理論都在眼前扭曲變形。就在這時,
一絲極其輕微的動靜從斜前方傳來。我下意識地抬眼望去。是林薇。
她坐在靠窗那排稍前一點的位置,離我不算近,但也不遠。她沒有回頭看我,
只是微微側著臉,目光似乎落在窗外隨風搖晃的梧桐樹葉上。
她的手里拿著一本攤開的筆記本,纖細的手指握著筆,筆尖卻懸在紙頁上方,久久沒有落下。
就在我看向她的那一刻,她像是感覺到了什么,握著筆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隨即,
她微微偏過頭,目光極其短暫地、蜻蜓點水般掠過了我所在的位置。那眼神轉瞬即逝,
快得像幻覺。沒有言語,沒有表情,甚至沒有明顯的情緒傳遞。
但就在那不到半秒鐘的視線接觸里,
我清晰地捕捉到了那熟悉的溫度——一種純粹的、安靜的、不帶任何雜質的善意。
像冬日里隔著玻璃窗照進來的一小塊陽光,雖然無法驅散嚴寒,卻固執地宣告著溫暖的存在。
她的目光輕輕拂過我,沒有停留,很快又落回了窗外,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我的臆想。
但她握著筆的手指,卻在紙頁上無意識地、極其輕微地畫了一個小小的、向上的弧線。
那一瞬間,我幾乎被凍僵的心臟,似乎被那束微弱卻堅定的目光輕輕熨帖了一下。
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極其細微,卻帶著不可思議的力量,從胸腔深處悄然彌漫開。
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漣漪雖小,卻足以攪動整個沉滯的世界。
前排趙剛扔過來的一個粉筆頭擦著我的額頭飛過,落在桌面上,彈跳了一下。
周圍的幾個男生又發出一陣壓低的笑聲。奇怪的是,這一次,
那笑聲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傳來,變得模糊而遙遠。它們似乎失去了穿透力,
再不能像之前那樣輕易地刺進我的皮肉。我低下頭,看著攤開的課本,深深吸了一口氣。
胸腔里那股新生的暖意支撐著我,讓我重新握緊了筆。筆尖落在粗糙的紙張上,不再顫抖。
我努力辨認著黑板上的字跡,嘗試著去理解那些陌生的公式。世界并沒有因此變得美好,
惡意依舊存在,但就在這片冰冷的惡意汪洋中,我意外地抓住了一根小小的浮木。它微弱,
卻真實。這無聲的“看見”,成了我在這座冰冷森林里最初的火種。后來,
在圖書館那個被高大書架圍成的、彌漫著舊書紙張和灰塵氣息的僻靜角落里,
我又“遇見”了她幾次。她總是來得比我早,坐在那個固定的、靠墻的位置。
一盞老舊的綠色臺燈散發著昏黃的光,籠罩著她面前攤開的厚厚書本。
她的側影在燈光下顯得沉靜而專注,只有筆尖劃過紙張時發出極其細微的沙沙聲。
我通常會在她斜對角、隔著幾張桌子的位置坐下。我們之間隔著幾排高大的書架,
視線并不直接相通。大多數時候,我們各自埋首于書山之中,互不打擾,
像兩條平行流淌的溪流。但偶爾,在我被一道艱澀的數學題困住,煩躁地揉著太陽穴,
或者因為白天課堂上某個刺耳的嘲諷而心緒不寧、盯著書本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的時候,
一種奇妙的感應會悄然浮現。我會下意識地抬起頭,視線穿過書架間的縫隙,望向她的方向。
幾乎每次,在我看向她的那一刻,她似乎總能有所察覺。有時她會微微抬起頭,
目光穿過書架的間隙,極其短暫地投向我這邊。那目光依舊是安靜的,沒有任何語言,
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仿佛在無聲地問:“怎么了?” 有時她只是停下手中的筆,
微微側耳,像是在傾聽空氣中那無形的、屬于我的煩躁和沮喪。緊接著,
她會做一件極其微小的事情。有時是輕輕翻過一頁書,
那細微的紙張摩擦聲在過分安靜的閱覽室里顯得格外清晰,
像一聲溫和的提醒;有時是拿起桌上的水杯,小口地喝一點水,動作從容而安靜,
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節奏感;更多的時候,她會重新低下頭,但握筆的姿勢似乎更沉著了些,
仿佛在用自己全然的投入和專注,無聲地傳遞著一種力量:別慌,慢慢來,堅持下去。
這些微不足道的動作,在旁人看來或許毫無意義。但于我而言,它們卻像一根根無形的絲線,
在寂靜的空氣中悄然編織成一張溫暖的網,輕柔地兜住了我那些瀕臨崩潰的沮喪和煩躁。
每一次,當我接收到這些微小的信號,心口那點快要熄滅的火苗,就會被重新撥亮一些。
我深吸一口氣,重新把注意力拉回眼前的難題上,那些糾纏不清的公式和定理,
似乎也不再那么面目可憎了。我們之間沒有交談,沒有約定,
只有這種在寂靜中悄然建立的、心照不宣的默契。一種無需言語的陪伴,
一種在寒冷中互相確認存在的微光。在那些被孤獨和壓力擠壓得透不過氣的深夜里,
這束來自角落的、無聲的光,成了支撐我熬過漫漫長夜最重要的燃料。然而,平靜的表面下,
暗流從未停歇。趙剛和他身邊那幾個人,如同盤旋在頭頂的禿鷲,
時刻準備著俯沖下來啄食我的窘迫。他們似乎把我的沉默和隱忍當成了軟弱可欺的證明。
沖突在元旦聯歡晚會的籌備期徹底爆發。系里為了晚會征集節目。
我從小跟著村里吹嗩吶的老藝人學過幾年,雖然技藝生疏,但那蒼涼高亢的調子,
是刻在骨子里的鄉音。一個念頭鬼使神差般冒了出來——或許,我可以試試?
這個念頭帶著一絲卑微的渴望,渴望被看見,渴望被承認,渴望證明自己并非一無是處。
我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在節目征集表上,用我那歪歪扭扭的字跡,
填上了“嗩吶獨奏——《百鳥朝鳳》”。交表時,負責收集的文體委員是趙剛的鐵哥們兒,
他接過我的表格,目光掃過“嗩吶獨奏”那幾個字,
嘴角勾起一個毫不掩飾的、充滿惡意的弧度,夸張地揚了揚眉毛,
發出一聲不大不小的“喲呵”,然后像甩掉什么臟東西一樣,把表格丟進了旁邊的紙箱。
幾天后,節目單張貼在系樓下的公告欄里。一群人圍著看,嘻嘻哈哈地議論著。
我擠在人群后面,踮起腳,費力地在密密麻麻的名單里搜尋。終于,在最下面一排,
一個極不起眼的角落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張遠——嗩吶獨奏《百鳥朝鳳》。名字前面,
被人用紅筆,重重地畫了一個醒目的叉!旁邊空白處,
還用同樣刺眼的紅筆寫著幾個歪歪扭扭、充滿譏誚的大字:“土掉渣,別丟人現眼!
”血液瞬間沖上頭頂,耳邊嗡嗡作響。羞辱和憤怒像兩股熾熱的巖漿,在我血管里奔涌沖撞。
我猛地撥開前面的人,沖到公告欄前,死死地盯著那個紅叉和那行字,指關節捏得咔咔作響。
“看什么看?鄉巴佬!”一個熟悉又刺耳的聲音響起。趙剛抱著胳膊,斜靠在旁邊的柱子上,
臉上掛著那種令人作嘔的、貓捉老鼠般的戲謔笑容,“就你那破喇叭,
吹出來是哭喪還是招魂?別把晚會攪黃了!系里是為你好,識相點,自己滾蛋!
”他身邊那幾個跟班立刻哄笑起來,七嘴八舌地附和著:“就是!也不看看自己什么玩意兒!
”“趙哥說得對,別給咱們系抹黑!”“滾回你的泥巴地里吹去!”那些尖銳刻薄的話語,
像無數根淬了毒的針,密密麻麻地扎進我的耳朵里。公告欄前圍觀的同學越來越多,
各種復雜的目光——好奇的、嘲弄的、同情的、事不關己的——像聚光燈一樣打在我身上。
我感到一陣天旋地轉,身體里的力氣仿佛被瞬間抽空,只剩下冰冷的憤怒和鋪天蓋地的絕望。
那紅叉和紅字在眼前無限放大,像兩團燃燒的火焰,灼燒著我的眼睛和理智。
就在我快要被這巨大的屈辱和憤怒徹底吞噬,幾乎控制不住想要沖上去揪住趙剛衣領的瞬間,
一道清瘦的身影忽然從旁邊的人群里快步走了出來。是林薇!她徑直走到公告欄前,
無視了周圍所有的目光和趙剛那伙人囂張的氣焰,伸出手,
毫不猶豫地、用力地撕下了那張貼著節目單的紙!紙張發出刺啦一聲脆響,
在喧鬧的走廊里顯得異常清晰。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趙剛那伙人得意的笑容,
瞬間都凝固在了臉上,驚愕地看著她。林薇緊緊攥著那張撕下來的紙,
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她猛地轉過身,面對著趙剛,臉上第一次失去了那種慣常的沉靜。
她的臉頰因為激動而泛著紅暈,清澈的眼睛里燃燒著兩簇明亮的火焰,
那火焰里是毫不掩飾的憤怒和鄙夷。“趙剛!”她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
帶著一種平日里從未有過的穿透力,像一把薄而鋒利的冰錐,瞬間刺破了周圍的嘈雜,
“節目單是系里公開征集的!你有什么權力畫叉?有什么資格寫這種侮辱人的話?
你這種行為,才是給經濟系抹黑!給華北大學抹黑!”她的話語像一記記響亮的耳光,
抽在趙剛和他同伙的臉上。趙剛大概從未想過這個一向安靜沉默的女孩會突然爆發,
更沒想到她會如此直接、如此不留情面地指責他。他臉上的戲謔和得意瞬間僵住,
變成了難以置信的錯愕和一絲被當眾揭穿的狼狽。他張了張嘴,似乎想反駁,
但在林薇那燃燒著怒火的逼視下,竟一時語塞。林薇的目光掃過周圍那些看熱鬧的同學,
聲音依舊清晰而堅定:“節目行不行,該由大家評判!由老師決定!
不是某些人仗著自己是本地人,就可以隨便侮辱同學,剝奪別人展示自己的權利!”她說完,
不再看趙剛那青紅交錯的臉色,拿著那張撕下的節目單,轉身分開人群,
快步向系辦公室的方向走去。她的背影挺得筆直,像一株在疾風中倔強挺立的小樹。
走廊里一片死寂。剛才還喧囂的嘲笑聲消失得無影無蹤。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隨著林薇的背影,
充滿了震驚和復雜。趙剛站在原地,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像個被戳破的氣球,
剛才的囂張氣焰蕩然無存,只剩下難堪的窘迫。而我,站在原地,看著林薇消失的方向,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剛才那幾乎將我淹沒的憤怒和絕望,
被一股更加洶涌、更加滾燙的熱流取代了。那熱流沖刷著我的四肢百骸,
帶來一種近乎眩暈的震撼和力量。眼眶不受控制地發熱,視線瞬間變得模糊。
我用力地眨了眨眼,將那股酸澀狠狠壓了回去。她站出來了。為了我,
這個沉默寡言、總是坐在角落的女孩,在眾目睽睽之下,撕開了虛偽的面紗,
發出了憤怒的聲音。那聲音,像一道撕裂烏云的閃電,照亮了我心中最黑暗的角落,
也點燃了我骨子里沉寂已久的、屬于山野的倔強。我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腑,
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清醒和力量。我挺直了腰背,
不再理會趙剛那伙人投射過來的、混雜著羞惱和嫉恨的目光。我轉過身,撥開人群,
邁開腳步,堅定地朝著系辦公室的方向走去。那張被撕下的節目單,最終被重新貼了回去。
那個刺眼的紅叉和侮辱性的批語,被林薇用一張嶄新的白紙覆蓋掉了。我的名字,
連同“嗩吶獨奏《百鳥朝鳳》”,依舊留在節目單最不起眼的角落。晚會那天,
后臺一片混亂。脂粉香氣、汗味、道具碰撞的聲響和此起彼伏的練聲混雜在一起。
我穿著自己唯一一套像樣的、洗得發白的藍色滌卡中山裝,手里緊緊攥著那支黃銅嗩吶,
指腹摩挲著冰涼的管身。嗩吶是托人從老家捎來的,老藝人壓箱底的舊物,
銅管上布滿了歲月的痕跡。心臟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像一匹脫韁的野馬,汗水順著鬢角滑落,
流進眼睛里,帶來一陣刺痛。前面舞臺上的喧囂、掌聲、音樂聲,
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我只能聽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
告欄上那個刺眼的紅叉、無數道或鄙夷或好奇的目光……這些畫面不受控制地在腦海里翻騰。
巨大的壓力像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扼住了我的喉嚨。窒息感一陣陣襲來。
就在我幾乎要被這緊張和恐懼吞噬,甚至萌生出臨陣脫逃念頭的瞬間,
后臺入口的布簾被輕輕掀開了一角。一個身影悄然閃了進來。是林薇。
她穿著一條簡單的白色連衣裙,在后臺五顏六色的演出服和繚亂的燈光映襯下,
干凈得像一朵悄然綻放的梔子花。她似乎刻意避開了人群,貼著墻邊,
腳步輕快地向我這邊走來。后臺光線昏暗,她的臉在陰影里看不太真切,只有那雙眼睛,
在昏暗中顯得格外清亮。她沒有說話,只是走到我面前,停住了腳步。距離很近,
近得我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像初春青草一樣的干凈氣息,瞬間沖淡了后臺混雜的濁氣。
她微微仰起臉,看著我。那雙清澈的眼睛里,沒有擔憂,沒有鼓勵的話語,
只有一種近乎純粹的、全然的信任。像靜謐的湖泊,倒映著整個夜空,篤定而安然。然后,
她極其快速地、幾乎不引人注意地,抬起手,對著我,輕輕握了一下拳頭。動作很小,很輕,
像一片羽毛落下。沒有笑容,也沒有聲音,只是一個無聲的、卻充滿了力量的手勢。
做完這個動作,她沒有絲毫停留,立刻轉身,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融入了后臺的陰影里,
消失在通往觀眾席的布簾后。整個過程,只有短短幾秒鐘。她甚至沒有說一個字。
可就是這短暫的交匯,那無聲的一握拳,像一道溫熱的電流,
瞬間擊穿了我周身的冰冷和僵硬。心臟依舊在狂跳,但那股幾乎將我撕裂的緊張和恐懼,
卻奇跡般地平息了大半。一股沉穩的力量,從被她目光注視過的地方,
從她那個小小的手勢里,悄然注入我的四肢百骸。我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
攥著嗩吶的手,不再像之前那樣冰涼僵硬,反而感受到銅管上傳來的一絲溫潤。
那支祖傳的嗩吶,仿佛也感應到了我的心緒,變得不再陌生和沉重。輪到我了。
報幕員念出我的名字和節目時,臺下響起一片低低的、帶著明顯好奇和質疑的嗡嗡聲,
其中還夾雜著幾聲刻意拔高的嗤笑。我拿著嗩吶,一步步走上燈光刺眼的舞臺。
強烈的聚光燈打在身上,瞬間剝奪了視力,眼前白茫茫一片。
臺下黑壓壓的人群仿佛一片模糊涌動的深海。那嗡嗡的議論聲和嗤笑聲,在擴音器的放大下,
變得格外清晰刺耳,像無數細小的針,扎在裸露的皮膚上。我站在舞臺中央,孤零零地,
像一株被狂風驟雨包圍的野草。握著嗩吶的手指再次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
就在我幾乎要被這巨大的壓力再次壓垮的瞬間,我的目光,
下意識地、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尋求,投向了觀眾席那個熟悉的角落——林薇慣常坐的位置。
在一片模糊的黑暗中,那個角落似乎也沉沒在陰影里。然而,就在那片陰影的邊緣,
一道極其微弱的光點,如同暗夜中悄然升起的星辰,極其短暫地閃爍了一下!
那光芒微弱得如同幻覺,稍縱即逝。但就在那光芒閃現的剎那,我仿佛看到了林薇的臉,
看到了她那雙在昏暗中依舊清亮、帶著全然的信任和鼓勵的眼睛!那束光,
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間蕩開了所有恐懼的漣漪。一股洶涌的、源自血脈深處的力量,
猛地從腳底直沖頭頂!那是在黃土地上世代勞作的祖輩賦予我的堅韌,
是被山風吹打、被烈日曝曬后沉淀下來的野性。血液在血管里奔流,
發出只有我自己能聽見的轟鳴。嗩吶那冰冷的銅管,此刻仿佛與我血脈相連,
變成我身體的一部分。我猛地吸了一口氣,胸膛高高鼓起,
仿佛要將整個禮堂的空氣都吸入肺腑!隨即,我閉上眼,嘴唇穩穩地貼上冰涼的哨片,
將全身的氣力、積壓了十幾年的不甘、屈辱、倔強,
還有那角落里投來的、微弱卻至關重要的信任之光,全部凝聚在一點!“嗚——哇——!
”一聲嘹亮、高亢、帶著金屬般穿透力的嗩吶聲,如同掙脫了束縛的猛禽,
驟然撕裂了禮堂里所有的雜音!那聲音是如此突兀,如此狂野,
帶著一種原始的生命力和磅礴的悲愴,像一道平地而起的驚雷,
狠狠劈開了之前的沉悶和喧囂!《百鳥朝鳳》!這是黃土地上的生靈對太陽的禮贊,
是掙扎在貧瘠中的生命對蒼穹發出的、不屈的吶喊!臺下瞬間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的議論、所有的嗤笑、所有的嗡嗡聲,被這突如其來、石破天驚的嗩吶聲徹底碾碎!
無數道驚愕、震撼、難以置信的目光,
齊刷刷地聚焦在舞臺中央那個瘦削、穿著洗白中山裝的少年身上。
嗩吶聲在空曠的禮堂里激蕩、盤旋、沖撞。時而高亢入云,
如同山鷹搏擊長空;時而低沉嗚咽,像山谷間回旋的風;時而百轉千回,
模仿著各種鳥雀的歡鳴,卻又在婉轉中透出蒼涼厚重的底色。我的身體隨著旋律微微晃動,
手指在音孔上翻飛,汗水浸透了后背的中山裝,額發黏在滾燙的額角。所有的技巧都已生疏,
所有的顧慮都被拋諸腦后,只剩下最原始、最洶涌的情感,通過這支黃銅的嗩吶,
毫無保留地噴薄而出!當最后一個高亢的尾音如同燃燒殆盡的流星,
帶著余韻顫巍巍地消散在寂靜的空氣里時,我放下嗩吶,胸膛劇烈起伏,眼前陣陣發黑。
舞臺的燈光依舊刺眼,臺下依舊是一片黑暗的深海。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持續了足足有四五秒鐘。然后——“嘩——!!!
”如同積蓄已久的洪水終于沖垮了堤壩,掌聲!雷鳴般的掌聲,
毫無預兆地、山呼海嘯般地從觀眾席的每一個角落爆發出來!掌聲一浪高過一浪,排山倒海,
震耳欲聾!那聲音里充滿了純粹的、被強烈震撼后的激動和贊賞!我站在舞臺中央,
被這突如其來的、洶涌澎湃的掌聲包圍著,像一葉被巨浪托起的扁舟。
強烈的燈光刺得我睜不開眼,只能模糊地看到臺下無數揮舞的手臂和晃動的人影。
巨大的聲浪沖擊著我的耳膜,帶來一陣陣嗡鳴。我下意識地,
再次望向觀眾席那個熟悉的角落。在模糊晃動的光影和人影中,
那個角落似乎也變得明亮了一些。我仿佛看到,那里有一個人影站了起來,
雙手在用力地鼓掌。雖然看不清面容,但我無比確信,那就是林薇!
是她眼中那束微弱卻從未熄滅的光,點燃了這把燎原之火!
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猛地沖上鼻腔,視線瞬間被滾燙的淚水徹底模糊。我用力地眨了眨眼,
將那股酸澀狠狠壓回心底,對著那片黑暗的、掌聲雷動的觀眾席,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腰彎下去的瞬間,一滴滾燙的淚水,終于掙脫了束縛,重重地砸落在舞臺光潔的地板上,
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無人看見的痕跡。那一晚的嗩吶獨奏,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
在華北大學激起了遠超我想象的漣漪。它不再僅僅是一個“土掉渣”的笑話,
而成了一個帶著傳奇色彩的符號——一個來自最底層、用最原始的方式,
爆發出驚人能量的故事。我,張遠,這個名字開始頻繁出現在各種議論中。
從默默無聞、備受嘲弄的“鄉巴佬”,一躍成為校園里某種意義上的“名人”。走在路上,
開始有人對我點頭示意,目光里帶著好奇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敬意。課堂提問時,
教授的目光也會在我身上多停留幾秒。但這一切,并未讓我迷失。相反,
嗩吶聲里噴薄而出的力量,和林薇那道無聲的光,
讓我看清了唯一能真正改變命運的路徑——知識。只有它,能賦予我真正的尊嚴,
能讓我在這座城市真正站穩腳跟。我成了圖書館那個角落的幽靈。天不亮就去占座,
直到深夜閉館的鈴聲響起才最后一個離開。宿舍的熄燈號是十點半,
我便買來最便宜的手電筒,蒙著被子看書。飯可以不吃飽,
但買書和打印資料的預算絕不能省。周末,當其他同學結伴出游、看電影時,
我騎著從二手市場淘來的、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破自行車,
穿梭于海北市大大小小的電腦城、電子市場。我幫人組裝兼容機,倒騰二手配件,
甚至憑著自學的編程皮毛,接一些簡單的網頁制作和數據庫維護的零活。
手指在油膩的鍵盤上敲打,眼睛熬得通紅,
只為賺取那一點點支撐我購買專業書籍和維持基本生活的費用。
日子在書頁的翻動和鍵盤的敲擊聲中飛速流逝。學業成績單上的名次,
如同芝麻開花般節節攀升。大一結束,我的名字擠進了系里前十;大二學年,
我拿到了第一個校級一等獎學金。頒獎那天,我站在領獎臺上,
穿著依舊洗得發白卻整潔的中山裝,臺下掌聲雷動。我的目光習慣性地掃過臺下,
在人群中找到了那個安靜的角落。林薇坐在那里,沒有熱烈的鼓掌,只是看著我,
嘴角噙著一抹淺淺的、幾乎看不出來的笑意,清澈的眼底映著禮堂璀璨的燈光,亮晶晶的。
那一刻,所有的疲憊和付出都得到了加倍的報償。
我的“小生意”也在磕磕絆絆中逐漸有了起色。從最初倒騰幾個內存條、顯卡,
到后來能獨立組裝整機,再到承接一些小公司的辦公設備維護外包。
憑借過硬的技術、低廉的價格和從不拖沓的信譽,我的名字在特定的圈子里慢慢有了口碑。
到大三下學期,我已經攢下了一筆對于學生來說相當可觀的積蓄,
甚至注冊了一個小小的工作室,手下有了兩三個同樣家境貧寒、肯吃苦的學弟幫忙。
時間如同奔流的江河,不可阻擋地涌向畢業的關口。初夏的華北大學,
空氣中彌漫著離別的氣息和梔子花的甜香。陽光透過高大的梧桐樹葉,
在校園小徑上灑下斑駁晃動的光點。畢業典禮在即,
校園里處處可見穿著學士服合影留念的身影,歡聲笑語中夾雜著淡淡的感傷。
我站在經濟系大樓的走廊里,手里捏著一份剛剛打印出來、還帶著打印機余溫的文件。
紙張的邊緣被我的手指捏得有些發皺。心臟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動著,一下,又一下,
帶著一種近乎不真實的興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文件抬頭印著幾個加粗的黑體字:陽光教育基金捐贈意向書。
目光落在下方的數字上:人民幣伍佰萬元整。這個數字,
足以在1998年的海北市買下幾套相當不錯的房子。它是我這四年來,
銷、無數次在電子市場灰頭土臉地討價還價、無數次在代碼的海洋里精疲力竭后換來的全部。
沒有一分錢來自家里的接濟,每一分都浸透著汗水,甚至血淚。我深吸一口氣,
走廊里飄蕩著淡淡的油墨和塵埃的味道。我挺直了背脊,邁步走向系主任辦公室。
皮鞋踩在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發出清晰而沉穩的回響。辦公室的門敞開著。
系主任王教授正和幾位老師討論著畢業典禮的細節。看到我出現在門口,
王教授有些意外地推了推眼鏡:“張遠?有事?”“王教授,”我的聲音平靜,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份量,“打擾一下。有件事,想向系里正式匯報。
”我將手中的意向書遞了過去。王教授疑惑地接過去,目光掃過標題,
然后定格在那個巨大的數字上。他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了,眼睛猛地睜大,
難以置信地又低頭確認了一遍數字,隨即抬起頭,震驚地看向我:“五…五百萬?張遠,
你…你這是?”辦公室里的其他老師也停下了交談,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
充滿了驚愕和探究。“是的,王教授。”我迎著他震驚的目光,語氣沉穩而清晰,
“這是我個人捐贈給母校,用于設立‘陽光教育基金’的啟動資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