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墻根下的泥人攤是我的祖業,白慶福這名字都無人記得了,人們只叫我泥人白。
退休教師孫婆婆總來買娃娃泥人,說給城里的孫子玩。有天她拉著我說:“老白,
你捏的娃娃會哭呢。”后來方知她老伴得了遺忘癥,總把泥娃娃當親孫子抱著哄。
1城墻根下,一年四季都有它的氣味和聲音。剛鉆出地面的太陽光芒柔和,
在青磚灰瓦的房頂與高大森嚴的老城墻上勾勒出曲折的剪影,
染著暖意的光芒也落到了矮腳板凳上坐著的老人身上。他駝著背,
身前是一張磨透了棱角的小木桌,桌面的黑亮木紋里,深深淺淺地嵌進了干涸的泥漿痕跡,
如同年代久遠的刺青。白慶福抬起滿是褶皺的手揉了揉眼睛,指節突兀,
每一根都像是遒勁樹根被泥巴裹纏后凝固而成的樣子。名字這東西,
在白慶福身上早已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幾十年前,人們或許還記得,可如今,
“泥人白”成了所有人共同呼喚的唯一代號。早起上工的影子們從他攤前流動過去,
混雜著一片鬧嚷。蒸饃鋪的老朱提著他的那口噴著熱氣的大籠屜剛拉開店門,
“嘀——”一聲,尖利的汽笛聲便先一步刺透了清晨尚存的一些靜謐。
油鍋“滋啦啦”響起來,炸馓子的香氣霸道地彌漫開,
同豆腐腦的微酸氣息以及空氣中浮蕩了一夜、如今被陽光蒸起的淡淡潮土味道,
層層疊疊地混雜在一塊兒,釀成了城根下獨特而濃稠的日常味道。這,
便是白慶福呼吸了大半輩子的空氣。磨刀匠老劉扛著他的那條長條板凳遠遠地朝這邊踱過來,
條凳兩端墜著的磨石隨著步子一下一下點著地面。他的聲音洪亮,
拖著長長的調子:“磨剪子嘞——戧菜刀——”尾音穿透了喧鬧。走到白慶福桌旁,
腳步頓了頓,目光掃過桌上幾尊剛捏好的雛形泥坯。“老白,昨晚的夢費泥不?
” 老劉打趣了一句,嘿嘿笑著,也不等回答,繼續吆喝著,
晃悠悠地沿著青石板路往前去了。白慶福眼皮都沒抬,
渾濁卻仍有分量的目光穿過低垂的眼簾縫隙,
恰好捕捉到穿著整齊的孫婆婆那小心翼翼的身影從巷口轉了出來。她頭發梳得一絲不亂,
穿著洗得微微泛白的深藍色滌卡外衣,手里捏著個洗得發白的布袋。每次來,
她總要在那片沾了泥漿卻碼得整整齊齊的泥人前徘徊許久。這些泥人大多只有巴掌大,
神態各異,透著種拙樸的可愛。它們排著隊站在白慶福的面前,
每一道捏出來的細微折痕、臉上圓圓的紅暈,都透著捏泥人獨有的簡單稚拙。白的陶土,
彩繪的衣衫,眼睛是兩顆潤澤的小黑豆,嘴角的弧度全靠指尖幾不可察的拿捏。
白慶福的手便是那點化泥土的魔杖。“孫老師來了?”白慶福從喉嚨深處應了一聲,
聲音像被砂紙打磨過,混濁而低沉。孫婆婆笑了笑,眼角細細的魚尾紋擠得更深了些。
她指著一個臉蛋胖乎乎、扎著兩個犄角辮的小丫頭泥人。“老白,再給這個。
”她數出幾張卷角的零鈔,又仔細地扒開布袋的開口,像是在塞一件脆弱的珍寶。
“城里的孩子喲,見了這泥娃娃就乖……”她低聲絮叨著,把泥人放進布袋的動作輕緩柔和。
白慶福眼瞅著她做完這一切。泥娃娃塞進去時磕碰到了布袋底部,
發出輕微的“噠”的一聲響。他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蹙,
目光掠過那布袋厚實的底——那里面早已沉甸甸了,裝著少說也有幾十個。
這幾乎成了每周固定上演的一幕。孫婆婆來取她的娃娃,每次都一樣,一樣的話,
一樣的動作,一樣的笑,唯獨裝泥人的袋子一天重過一天。白慶福的泥巴能看透人心,
老人渾濁的眼里總帶著點看不透孫婆婆的疑云,可他并不多問。
城墻根的日子教會他多看少說,尤其對孫婆婆這種獨居多年、性情內斂的老人。那天晌午,
日頭懸得老高,墻根的陰影被曬得又縮回去了一截。
白慶福剛用一塊沾了水的濕布抹掉手指縫里殘留的紅泥渣。孫婆婆又來了。
這次的腳步仿佛灌了鉛,那份往日的從容不見了,布袋子也忘了帶。
她直接在白慶福對面的小馬扎上坐下,那馬扎是白慶福平時留給顧客歇腳用的。
她的目光茫然地在桌子上的泥娃娃堆里逡巡,指尖無意識地揪著衣服下擺的邊角。
白慶福沒出聲,停下手中的動作,等。風有點熱了,吹過墻根的干草,
也吹得孫婆婆幾縷花白的鬢發微微晃動。過了好一陣,她才抬起頭,
眼睛里蒙著一層濕漉漉的東西。“老白,”她的聲音干澀,帶著一點哽咽,
像破舊的門軸在擰動,“你捏的這些娃娃……它們是不是會哭啊?
”她突然伸手指著其中一個男娃泥人,那泥人的嘴角微微向下彎著,“昨晚……我醒著,
聽見它有動靜,細細索索的……像哭了。”白慶福捏泥的手頓住了。風擦著老城墻刮過,
墻皮斑駁,那聲音好似帶著陳年的嘆息。他抬起頭,
布滿褶皺的眼皮下投出的視線沉甸甸地落在孫婆婆身上。那眼神渾濁,
卻像沾了雨水、變得異常沉重的老樹枝條,穩穩壓住飄搖的枯草。
他放下手里揉搓到一半的泥塊,發出沉悶的“噗”一聲。他并不接“娃娃會哭”這茬兒。
沉默仿佛城墻上厚重的苔蘚,一點點蔓延開來。良久,白慶福才開口,聲音很低,
幾乎融進周遭細碎的風聲和遠處傳來的微弱市聲里,
每個字都揉進了沙礫般的粗糲:“老張哥……身子骨還好著吧?”他知道孫婆婆的老伴,
老張,那個教了一輩子數學的老先生,以前也會和她一起來轉轉,后來漸漸就難得出門了。
孫婆婆的手猛地一哆嗦,手指把衣服布料扯得更緊,指節顯出青白的顏色。
渾濁的淚水一下子沖開了眼瞼的堤壩,無聲地淌過臉上深刻的皺紋。她抬起手背,
狠狠蹭了一下眼睛。“他……他糊涂了……”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含含糊糊地往外蹦,
抱著那個……你之前捏的那個小小子泥人……抱得死緊……顛來倒去地哄啊……‘大孫子乖,
莫鬧,爺爺在呢……’”她把臉猛地偏開,朝向城墻那巨大而沉默的身影,
肩膀控制不住地細微抽搐起來。風貼著古老的磚面嗚咽掠過,
更顯得她的肩膀顫抖如風中枯葉。白慶福腮幫上的肌肉繃緊了又松開,
像是牙根咬著什么無形的硬物。他沒有勸慰的話,只是慢吞吞地伸出手,
拿起桌角那把用了不知多少年的舊紫砂茶壺。壺里的水早已沒了熱氣,
他只是象征性地給面前兩個小巧的粗陶杯子添了添。茶水注不滿杯底,
只能漫過杯底淺淺的一層,發出輕微而單調的“嘟嘟”聲。那聲響單調重復,
如同某種沉默的節拍器,滴答在午后的城墻根。“喝口水,定定神。
” 白慶福只說了這么一句,聲音沙啞,把其中一個杯子往孫婆婆那邊推了推。
渾濁的茶湯在粗糲的陶杯里漾開一點漣漪,又很快靜止。孫婆婆沒動。
淚水依舊斷斷續續地流,無聲地砸在沾著青灰塵土的青石板上,洇開幾個深色的小圓點。
過了好一陣子,那股難以抑制的顫抖才漸漸平息下來。她吸了吸鼻子,
用袖子胡亂擦掉臉上的淚痕,這才伸出手,冰涼的手指微微發抖地捧起那只粗陶杯,
送到嘴邊呷了一口。冰冷的苦水滑過喉嚨,激得她打了個寒顫。
“人吶……”白慶福望著桌角干裂的一道縫隙,像是在跟裂縫說話,
沙啞的聲音帶著墻磚般沉淀的磨損感,“……活久了,記下的東西太多,魂里沉,
難免……要漏掉點。”他頓了頓,手指無意識地捻著桌沿一道嵌入的木刺,
“漏在娃娃臉上……也行。老張哥心里,那片最軟和的地方……總歸還在。
”孫婆婆捧著杯子的手停在了半空。她轉過頭,定定地看向白慶福。老人的眼睛依舊渾濁,
卻像風雨沖刷過的老井,深深沉在水底的是一份無法言說的理解。她用力地點頭,
一下又一下,把那個粗陶杯子放回桌上,手雖然還在微微發抖,終究比剛才穩當了些。
“老白……”她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是被砂紙磨過喉嚨,“……走了。”她站起身,
腳步有些虛浮地離開了矮桌,身影被城墻投下的濃重影子緩慢吞沒。
后來白慶福聽蒸饃鋪的老朱提過一嘴。老張腦子糊涂起來真是沒邊兒了,
抱著個泥娃娃就以為是自家孫子,整宿整宿不撒手,對著它說話、喂水、講故事,
孫婆婆說啥他都聽不見,整個人就陷在那點泥巴捏出來的溫存里。人糊涂了,
心卻認死了一門親。白慶福沒言語,
只是從桌下取出一小塊存放了有些日子的、特意淘澄過的細膩白泥。那泥早已醒得透了,
軟硬均勻。他干枯得像老樹根般的手指捻了一小撮,不假思索地在掌心揉捏開來。慢慢地,
一個頭發梳得一絲不亂、戴著老式圓框眼鏡的老先生頭像就在他指間成型了。沒多少天,
他把那泥人頭悄悄塞給了孫婆婆,只說了一句:“擺床頭,興許管點用。
” 孫婆婆捏著那個微涼細膩的小老頭頭像,看看那圓眼鏡,
又看看白慶福渾濁卻了然的眼睛,喉頭動了動,終究什么也沒說,只把那頭像緊緊捂在胸前。
日子一天天在指縫里溜走,那沉甸甸的布袋子許久未曾光顧過泥人攤了。
2日頭一天天毒起來,將城墻根下的青石板曬得滾燙。白慶福泥人攤旁邊那棵老槐樹,
枝葉蔫蔫的,像被熱浪熏得沒了精神頭。蒸籠似的下午,空氣稠得能擰出水來。
一個影子在這片暑熱里扎下了根,
就在離泥人攤幾步遠的老槐樹那點兒可憐的、稀薄的樹蔭底下。看背影是個年輕男人,
頭發該剪了,油膩膩地貼著汗濕的后頸。牛仔褲的膝蓋處磨得發白,旁邊戳著個硬殼的畫夾。
他面前支著一塊小畫板,手里捏著鉛筆,
目光大部分時間定在白慶福泥人攤子上那些色彩拙樸、神態各異的泥巴玩意兒上。
紙上的鉛筆屑簌簌掉下,如同被日光榨干最后一點水分的枯葉。
白慶福眼角的余光能掃到那年輕人。那雙手握著鉛筆時太緊,指節用力到發白,
落下的線條生硬得像是被什么東西噎住了,一遍遍涂改,沙沙的摩擦聲像無數小蟲在啃噬,
聽得人心里也毛躁起來。偶爾那小子會抬眼看過來,眼神活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罐子里的昆蟲,
又急又躁,盲目地撞來撞去,可眼前那塊玻璃就是牢不可破。
老槐樹的葉子被熱氣熏烤得微微卷了邊。白慶福自顧自地捏著一個打鑼的小人兒,
指腹搓出細細的鑼錘桿子。樹影下,那年輕人手里的鉛筆“叭嗒”一聲,斷了鉛芯。
他猛地泄了口氣,肩頭垮塌下去,把畫紙從夾子上扯下來,揉成一團,狠狠地摔在地上,
沾滿了泥土和汗水。白色的紙團在地上滾了兩下,滾到白慶福板凳腿旁,不動了。
白慶福捏泥人的手指停了一瞬,繼續動作,將那鑼錘的頂端細細捏圓潤。第七天的傍晚,
暑氣稍稍退了些,空氣里才透進一點青石板散發出的涼意。
墻根下的喧鬧隨著日頭沉落而漸次收斂。年輕人依舊在老地方,
坐沒坐相地癱靠在老槐樹干上。他攤前的畫板上夾著一張新畫紙,幾個小時過去了,
那上面依舊只有一些亂糟糟、糾結盤旋的線團,仿佛被貓抓亂的毛線球,掙扎無力。
顏料盤扣在腳邊的石板上,油彩干涸龜裂。他猛地抬起頭,
死死盯著白慶福攤子上那幾個剛擺出來的新泥娃娃。泥娃娃帶著新出水的潤澤氣,
胖乎乎的小臉蛋微微鼓起,眼睛漆點似的亮著光。那眼神里忽然升起一股火焰,不是熱切,
而是熾烈的,近乎能灼傷自己的憤怒和不甘。他猛地站起來,動作太大,差點帶翻畫夾。
他一把抓起扣在地上的顏料盤,里面的顏料早已干結,如同一攤攤硬化的血痂。
他的喉嚨里滾出一聲困獸般的低吼,“我受夠了!”聲音像破鑼,
撕裂了黃昏那點脆弱的寧靜,“我再也……再他媽的畫不出新的東西了!
”他臂膀的肌肉驟然緊繃,揚起手,將那塊板結的顏料盤朝著白慶福的泥人攤狠狠摜去。
顏料盤撞到桌子腿,發出沉悶的碎裂聲。碎片和干裂成塊的油彩迸濺開來,
幾點零星的朱砂紅、鉆藍和土黃落在桌下的泥坯上,像濺射的、陳年的臟污。
風在這一刻似乎停住了,墻根下有片刻死寂。炸油餅的鍋里那點滋啦聲都顯得遙遠起來。
白慶福慢慢放下手里那個只捏出雛形的泥兔兒。他先是低頭看了看濺上油彩的泥坯,
又撩起眼皮,渾濁得如同隔著一層厚霧的目光,平平地投向那僵立在原地的年輕人。
沒有驚怒,沒有譴責,只是平平地看著。那目光太沉靜,
竟讓年輕人被憤怒燒得發紅的臉顯出一點被扒光的局促。白慶福的手伸向桌子角落。
那里放著一個“成品”——大約是他捏壞了沒舍得扔的玩意兒。奇形怪狀,腦袋大身子小,
眉眼歪歪扭扭,一條腿還短了一截,勉強支棱在那里,丑得坦坦蕩蕩。他拈起這個丑泥人,
手臂微伸,將那丑陋怪異的泥疙瘩往年輕人眼前遞過去。距離很近,
近到那小子能看清泥人身上每一個不平整的坑洼和歪扭的接縫。“孩子,” 白慶福開口了,
嗓音像砂輪滾過粗糲的石面,“你描的那些畫兒……線條是自個兒的,
可魂兒……那打底兒的精氣神……”他頓了頓,渾濁的眼底掠過一絲了然,“是別人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