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懿娘是我夫君梁放的表妹,也是梁家唯一對我好的人。她得了失心瘋。我擔心不已,
帶著她愛吃的云片糕,強撐病體去探望她。一打開食盒,她便迫不及待拿起來吃了。
吃過幾塊,她滿臉笑意說道:「每回我幫盧玉嬋善后,她都會去珍饈居買云片糕謝我。哦,
對了,還會送一件首飾。鐲子,金釵,玉簪,戒指……我去問了,最便宜的也要七百兩呢!」
她不認得我了。我心中百般不是滋味,正要告訴她我就是盧玉嬋,卻見她哈哈大笑,
洋洋得意,「但其實每一次都是我安排人做的手腳。那個傻子,還得謝我呢!」我如墜冰窖,
當晚回家后,便在給梁放的湯里加大了藥量。
1重生后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找母親去梁家退婚。母親在算賬,算盤噼里啪啦作響,
聽我要退婚她直言荒唐。「半月后便是婚期,你現在要退婚,外人會如何看待我盧家?
當初梁放你是見過,接觸過的,你也喜歡他,對他十分滿意不是?」退婚一事終是無果,
我心急火燎,食不下咽,夜不成寐,不過兩天便病倒了。昏昏沉沉睡去,
我夢到我可笑可悲的一世。粗俗蠻橫愛磋磨人的婆母,綿里藏針的表妹,
人前人后兩面的丈夫。在外,梁放對我關懷備至。伸手還沒碰到糕餅,他就送到我嘴邊了。
在內,他嫌棄我打壓我。他說我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不通詩書,不會琴棋,
連算賬管家都做不好?!冈故莻€無人娶的草包,難怪范陽盧氏突然垂青,
愿女入我梁家蓬蓽?!共簧圃姇倨逦艺J,我做不到像他們一樣出口成詩,
也不能提筆灑墨就是一篇錦繡華章??晌以蹩赡懿粫阗~管家?
昔日在書院我學得最好的便是“數”,
眾姊妹中母親格外青睞我就是因為唯我能和她一樣打得一手好算盤,算賬極快。除算賬外,
一族事務如何處理,母親也是教過我們的。在我過門之前,梁家名義上是梁放母親在管,
實際上卻是他的表妹把持著。梁母年輕時熬夜做針線壞了眼睛,看人看物朦朦朧朧的。
新婚第二天我去給婆母敬茶,表妹挽著我的手嗔道:「可算有人替我分擔那些惱人的事了!」
說罷,她便把掌管中饋的對牌塞到我手中。誰會想到那個笑吟吟,
熱情帶我熟悉梁府的表妹會聯合成衣鋪子坑害我,把給仆從們做的冬衣里的棉花換成蘆葦?
事后說:「姐姐怎會苛待下人?想來是疏忽了。這小半年來我協助姐姐可是看在眼里!
她雖粗心大意犯過許多錯,可從未有過薄待下人心思。姐姐出身盧氏,又是家中最小的,
父母兄弟姊妹皆嬌寵她。哪怕是姐姐如今出嫁了,他們得了好東西都要送一份來給姐姐。」
她指向一旁梁放書案上的果盤,「瞧,今個五姐姐從洛京送來的櫻桃,早上剛從樹上摘下,
上半晌便快馬到了長安。如今市面上都還沒有得賣哩!她何必從仆從身上搜刮錢財?」
比起苛待下人,粗心大意,一時疏忽要好聽的多。可笑的是,我當時還在旁邊拼命點頭。
……2我從夢中驚醒,看向四周。見是我未出閣時的閨房松了一口氣,對梁放一家越發怨憤。
所有的苦難,都是他們帶給我的。梁放一邊瞧不上我,一邊卻又將我家給他的好處全盤接受。
若非有父兄關照提攜,他怎可能一年便入六部歷事?和他同一榜的,不,
上一榜的狀元彼時可都還在翹首以盼等著那空位子出來。進士及第后,
士子們還要熬過一段“守選”的日子,在長安等上個三五七年,等朝中職位有缺,需人補上。
而梁放只是探花,耕讀出身,家世不顯。莫說屆時能不能順利補上,
他光是在寸土寸金的長安活著都難。成親前我見他只兩身不下十個補丁的衣裳,
心中酸楚無比。于是平日里我常送吃食給他,
碰上節日還有他的生辰便借機送去許多值錢、日常中又用的多的物件。這樣,
無論他是自用還是賣掉,他都能過得舒服些。我也很可笑,明明在家中受盡寵愛,
還是被他給個幾個甜棗迷昏了頭。剛嫁過去的那會梁放在內在外都對我極好,
可慢慢地他就變了。我覺得是我的不對,所以一直拼命討好他們。當時,
我甚至認為梁放說的并無道理:我這樣的人,除了一個家世能拿出來說道說道,還有什么呢?
否則父親也不會讓我低嫁,為我挑中梁家。日子久了,無論我怎么做他們都還是老樣子,
我才意識到不對。我開始重新審視自己。除了家世,我還有美貌。
幼時父親看我的文章一臉愁苦,說怎么兄長姐姐們才華橫溢,到我這就狗屁不通了?
我也不高興,嚷嚷道:「因為父親不公平,把靈氣全給兄長姐姐們了?!?/p>
父親哈哈大笑說我念書不行,找借口倒是長安第一。一旁的兄長姐姐們也笑,等笑夠了,
七姐姐安慰我:「父親哪里不公平了?雖未將文氣傳給你,卻將好樣貌全給了你呀。
柳姨娘是烙餅西施,其他姨娘樣貌卻也是一等一的好,差不到哪里。
偏偏你的模樣比我們俏上許多,放長安也是頂有名的好看,誰見了你不說日后必定傾國傾城?
我們可從未被這般夸贊過。」我極善“數”。除了算盤打得又快又準,
兩天便可幫母親算完族中所有的賬目,我還可幫在工部的三哥測量繪圖,測算水位,
以便修堤筑壩,建造橋梁,幫在刑部的四哥清查貪官污吏們的賬目,年末實在忙不過來了,
戶部的人甚至都會來請我……我還會醫,專研女子病癥。不過我十四歲才開始學醫,
到十七歲出嫁時雖已經能為人治一些病,卻遠還不到出師的水平。
可惜成婚后被無盡的瑣事與憂煩累垮了身心,漸漸荒廢。然而這個時候已經晚了,
一則梁家對外面子功夫做的極好。我說他們虐待我,未必有人信,包括我的家人。
二則這個時候我的身體已經不好,鬧起來,我吃不消,我還想再多陪我的孩子們幾年。
我的小女兒,才一歲。我眼里泛起淚水,終是忍不住狠狠哭了一回,
哭盡我上輩子受的所有的淚水。上輩子,我連哭都不敢……我一哭,
梁母便會叉腰站在我房前大罵,三句不離有關下體之詞。而后在我伺候她洗腳時,
她會以讓我試溫為由,借機將我的手死死踩在滾燙的水中。「你不是愛哭嗎?讓你哭個夠!
喪門星,一天天就知道哭!我當兒媳那會生完第二天就下地干活,
你如今還沒生孩子就有那么多人伺候,比我們村東頭發情被操的母狗還舒坦,有什么好哭的?
」3三嫂要去莊子上收租,臨出發前一天,母親讓她將我也帶上散心。說如今秋高氣爽,
正是玩耍的好時機。我哪有心思玩耍。雖說我以身體不適,
不舍家人為由硬生生將婚期拖延了半個月,可退婚的理由我是半點也沒有想到。「姐姐姐姐,
我們家是一斗米,一筐柿子,一擔菜,不是兩筐柿子,一擔菜?!挂坏钁艏业呐畠赫驹谧琅裕?/p>
指著簿子上的趙平,輕輕拉著我的衣擺,「那是香蘭家的。還有,翠翠家交的是錢?!?/p>
我聞聲看去,果真都寫錯了。正要和她道謝,斜向突然沖出來一個婦人,
一巴掌拍在她的手上,將她的的手從我衣裳上打掉。「有話說就行,拉扯人家衣裳干什么?
弄臟了怎么辦?」說罷,她轉頭向我賠笑,「小姐,對不住,小孩子不懂事。
我回去肯定會好好教她,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別和她計較?!埂甘俏覜]聽到,她才會拉衣裳。
」我摸了摸才比桌子高半個腦袋的女孩,「你就站我旁邊,若是我記錯了,你便提醒我可好?
」天氣轉涼,負責記賬的仆從中有人病了,我想找點事做,暫時忘記那些煩心事,
便提出由我頂上。無奈我記賬時總是不由自主想到和梁放的婚事,時時分神,頻頻出錯。
傍晚時分,那個站桌邊叫趙綺的孩子拿著一本千字文和一塊飴糖來問我日月盈昃的“昃”字,
以及秋收冬藏的“藏”的藏字怎么讀。我告訴她之后,她將手里的糖給我作謝禮。我收下了。
自此她常來問我,有一日,她沒問字怎么念,而是問我:「姐姐,你去過皇宮嗎?皇宮,
是什么樣子的?」「皇宮啊,很大,很漂亮,人多事也多。怎么,你是想考女官嗎?」「對!
考上就不用擔心年成不好時,會被家里賣給人當媳婦。」我朝承襲前朝制度,宮中有六尚局。
六尚十二人,分別為六尚局長官,下面還有二十四司、二十四典以及二十四掌,
其分別為正五品,正六品,正七品,正八品。除享有官職以及等同朝官的俸祿外,開國之初,
皇后娘娘還另有規定。女官若想另立門戶,
可攜敕封女官的寶冊以及女官官印去府衙另開戶籍冊。婚喪嫁娶也由女官自己做主,
成親后若想和離,無需理會家中其他人,只需丈夫同意,便可去官府領和離文書,
同時把戶口從男子家的戶籍冊上遷出;若男方不愿意和離,女子可從男子家中搬出來,
夫妻二人分居兩年,屆時無論丈夫同不同意,府衙都會判二人和離。
聽說一開始皇后娘娘本想廢除休妻,以這一和離制度代之,無奈反對的人太多,
包括與她青梅竹馬,一同征戰的太祖皇帝。于是娘娘便退而求其次,給了女官這項優待。
自此想要念書的女子越來越多,后面還出現了女子學堂,到如今已遍布各州郡,甚至鄉野中。
我眼前一亮,找到了擺脫梁家那個泥沼的方法。4要成為女官,一是入宮當宮女,被提拔,
二是通過專門選拔女官的銓選。前一種方式,莫說家中不許,我的年齡都大了。至于后者,
我雖于念書一事上沒什么天賦,但或許勤能補拙。有了期望,我心境開闊許多。
婚事不可能退掉,婚期也無法再推后。不就是嫁入梁家嗎?這輩子,受苦的是誰還不一定呢!
我做了重生以來的第一個美夢,第二天神清氣爽。用過早膳我見三嫂去牽馬欲狩獵,
于是趕忙叫住她等我,我去換身騎裝。多年不碰弓馬,我生疏了許多。射空二十多箭后,
我才有了些感覺。突然,遠處草叢中閃過一道白影。是兔子。搭箭,拉弓,放箭。中了!
我興奮的跑過去撿兔子,卻見一人拎著中了箭的兔子從樹后緩步而出?!改阍趺磿谶@里?」
我警惕地盯著梁放,不自覺地后退幾步。梁放上前幾步,在離我三步遠的地方停下,
彎腰向我行禮,「九小姐?!挂慌e一動端方持重,風度翩翩,誰看了不贊一聲君子。
父母和我就是被他這樣的做派給騙了?!肝沂莵斫o九小姐送禮的。」他放下兔子,
從懷里掏出一個錦盒打開送到我面前。我僵在了原地,猛地看向梁放。他也重生了!
錦盒里的那支簪子是我二十八歲他送我的。他說是他親手畫的圖樣,請人鍛造,
世間僅此一根。我渾身不由顫抖起來,步步后退。梁放卻依舊一臉平靜,步步緊逼。
我抬腿要跑,才跑一步,就被梁放拉了回去。怨恨和恐懼交織,我抓起金簪狠狠刺向梁放。
金簪沒入他的肩膀,噴涌而出的鮮血喚回我的理智。我不能就這樣把他殺了,
新科探花死在我們家山頭的莊子附近,而在這之前我提過和他退婚。我剛要松開,
梁放卻握住了我的手。他握著我的手往里一推,平靜的臉上露出些許癲狂之色,
還有……幾分哀求。他拂開我額前掉落的幾縷頭發,「為什么要退婚呢?」說著,
他逐漸雙目猩紅,滿臉悲傷,「死之前沒把我毒死,你難道不覺得遺憾嗎?」「確實」
我又將簪子往里送了幾分,「很遺憾?!?婚期如約而至,道賀聲不絕于耳,
我再無一絲前世的喜悅與害羞。禮成后一進屋我便掀開了蓋頭,喜婆侍女們忙說使不得,
一邊擁簇著我,將我按到喜床上坐著,重新蓋上了蓋頭。她們守在床邊,我一動,
便感覺有十幾道目光射來。我深吸一口氣,描摹著嫁衣上的暗紋,一股無力感死死糾纏著我,
越發堅定我要考女官的心。四書五經我從前都是背過的,
只是每年書院考核之后半年內我就會逐漸淡忘,半年之后可能只記得開頭幾句了。如今的我,
大抵和趙綺的水平不相上下。我回憶著前幾天誦讀過的季氏篇,眼前突然一亮。
梁放站立于我身前,手里還拿著挑蓋頭用的喜秤。外邊天色未暗,人聲鼎沸,賓客未散,
他不該去招待?我皺眉看他,轉念一想他早些回來也好,我也能有更多時間溫書。
我不再看他一眼,待喜婆侍女們盡數出去后行至書案坐下,研墨提筆開始默寫。
梁放估計也知道我不想和他說話,故此他也始終沉默不語,
只從挑起蓋頭那一刻開始便目光熾熱地盯著我,盯得我渾身不舒服。漸漸的,我沉浸其中,
聽不到賓客的喧鬧聲,更感覺不到他的目光。蠟油順著龍鳳燭臺滴落,
凝固在桌上的星星點點逐漸連成片。我望向一旁的滴漏。竟已子時了!聽呼吸,
梁放應是早已安寢入睡。我松了一口氣,在貴妃榻上睡下。迷迷糊糊將要睡著之際,
一道黑影覆在我身上。我瞬間清醒起身,卻被壓了回去。「梁放你干什么!」我怒斥他,
手向頭摸去。真是該死!我睡前將所有金簪釵環全卸下了!我欲伸手推他傷口處,才碰到,
雙手反被他一手壓住按在頭頂。梁放蹭著我的頸脖,他的手從我的里衣衣擺探入,
他眼中情欲濃重,令我害怕到顫栗?!笅葍?,你難道不想扶楹她們嗎?」扶楹是我的大女兒,
我共有兩子兩女。前世,梁放嫌棄我嫌棄得最厲害的時候我實在受不了,鬧著要和離,
可剛說完我就暈了過去。大夫說,我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再加上彼時梁放突然同我道歉,
待我和剛開始一樣好,和離之事便不了了之。生下扶楹沒多久,梁放故態復萌,
甚至把只有三個月大的扶楹從我身邊抱走?!溉羲缒阋话?,我梁家興起無望。
我會把她養在別院親自教導,你少見他們,免得染了你的蠢氣。」
之后的三個孩子都被他以這個理由在三個月,甚至是兩個月大的時候被抱走。
正因為見面次數有限,所以每一次相見都格外珍貴。我很愛她們,經常偷偷跑去看她們。
一看,就是一天。6我很愛她們,我絕不能生下她們。我還不知道我自己嗎?我會心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