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王強,村里人都說我命好,娶了秀英這么個能干的媳婦。她給我生了兒子,伺候我爹娘,
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我覺得她太老實,沒意思,就跟村東頭的寡婦小紅搞上了。
秀英撞見那天,只是默默轉(zhuǎn)身離開,我以為她慫了。后來我變本加厲,
甚至把小紅帶回家吃飯,秀英還笑著給我們倒酒。直到麥?zhǔn)漳翘欤宥荚诘乩飺屖铡?/p>
秀英突然跳上最高的麥垛,用村里大喇叭喊:“大家快看!王強褲襠里爬出個蜈蚣!
”所有人哄堂大笑,小紅當(dāng)場羞得跳了河。我成了全村笑柄,
秀英卻帶著兒子和存折連夜走了?,F(xiàn)在我一瘸一拐走在村里,總聽見小孩唱:“王強王強,
褲襠有蟲,媳婦跑了,成了毛蛋光棍!”我叫王強。在咱們村,提起我王強,
不少人得咂咂嘴,說一句:“這狗日的,命是真不賴!” 為啥?就因為我娶了秀英。
秀英是我媳婦。老實,能干,像一頭不會吭聲的牛。家里家外,她一個人全頂了。
給我生了一個壯實小子,伺候我那癱在炕上好幾年的老爹老娘,端屎倒尿沒一句怨言。
灶臺永遠(yuǎn)擦得锃亮,院里連根雜草都見不著。別人家婆娘為一點雞毛蒜皮能吵翻天,我家?
秀英連大聲說話都沒有過。日子長了,我這心里頭,就跟那放久了的白面饅頭一樣,
沒滋沒味,干巴巴的。秀英好,挑不出錯兒,可就是……太悶了。像一口枯井,
你扔塊石頭下去,連個響兒都聽不著。對著她那張永遠(yuǎn)平靜、沒甚表情的臉,
我覺著自己也快蔫了。村東頭有個寡婦,叫小紅。死了男人兩年,模樣俊,身段也軟和,
走起路來腰肢一扭一扭,像河邊那嫩柳條兒。她家那扇破木門,吱呀一響,
就能勾得我腳底板發(fā)癢。一來二去,沒費啥勁兒,我就跟她滾到了一個炕上。
小紅跟秀英不一樣,太不一樣了。她身上有股勁兒,像野地里的小辣椒,辣得你直吸氣,
又忍不住想再嘗一口。她說話聲音黏黏糊糊,眼神跟帶了鉤子似的,
能把你的魂兒從腔子里勾出來。跟她在一塊兒,我才覺著自己是個活蹦亂跳的大老爺們兒。
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那天晌午,日頭毒得能把人曬化了。
我估摸著秀英該去河邊洗衣服了,家里沒人,就溜進了小紅家那黑洞洞的屋里。
炕上剛折騰完,汗還沒消下去,門簾子“嘩啦”一下被人撩開了。
明晃晃的光線一下子扎進來,刺得我眼疼。門口站著的,是秀英。
她手里還拎著個濕漉漉的洗衣盆,水珠子順著盆沿往下滴,“嗒、嗒”地砸在泥地上。
她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慘白慘白的,像糊了一層窗戶紙。那雙平時沒啥神采的眼睛,
直勾勾地釘在我光著的膀子上,又挪到我旁邊慌亂扯被單的小紅身上。我腦子“嗡”的一聲,
全空了。完了!這老實婆娘撞見了!我喉嚨發(fā)干,心口那點熱乎勁兒早跑沒影了,
只剩下一片冰涼。這要是鬧起來,我這臉可就丟到姥姥家了!我攥緊了拳頭,
后背的冷汗“唰”地冒出來,浸濕了炕席。我等著她哭,等著她罵,等著她撲上來撕打。
可她啥也沒做。就那么死死地盯著我們,看了大概有半輩子那么長。然后,
她肩膀好像垮了一下,猛地轉(zhuǎn)過身,一聲沒吭,端著那盆還沒洗的衣服,一步一步,
慢慢地走出了那扇破門。背影僵得跟塊木頭似的,消失在白花花的日頭地里。
小紅嚇得渾身哆嗦,縮在炕角,聲音都變了調(diào):“強哥……她……她看見了!她肯定看見了!
咋辦啊?”我長長地、長長地呼出一口濁氣,渾身繃緊的勁兒一下子泄了,癱在炕上。
胸口那塊大石頭,“哐當(dāng)”一聲落了地。一股子得意勁兒,又慢悠悠地爬了上來。
“看見就看見唄!”我抹了把臉上的汗,嗓門故意放得老大,
好像這樣就能把剛才那點心虛給蓋住,“她還能咋的?哭?鬧?上吊?嗤!借她仨膽兒!
就是一個沒嘴的葫蘆,慫包一個!屁都不敢放一個!” 我斜眼瞅著小紅那驚魂未定的臉,
嘿嘿一笑,“怕啥?天塌下來,你強哥頂著!她秀英?哼,翻不出浪花來!”打那以后,
我心里頭那點顧忌,算是徹底扔到糞坑里去了。秀英那次撞見后的沉默,
像給我吃了一顆定心丸。這婆娘,就是一個沒骨頭的軟柿子,怎么捏都行。
我把小紅帶回自己家吃飯。就當(dāng)著秀英的面。那天晚上,油燈的火苗一跳一跳,
把墻上的人影扯得又長又歪。我大馬金刀地坐在炕桌的主位上,小紅緊挨著我,
身上那股廉價雪花膏的味兒,熏得人腦仁疼。她故意把筷子掉在地上,彎腰去撿時,
那領(lǐng)口開得低低的,露出一片白花花的肉。我心里頭那點齷齪心思又活泛起來,
忍不住在她腰上掐了一把。秀英在灶臺那邊忙活。鍋鏟刮著鐵鍋,“嚓啦嚓啦”響。
我沖她喊:“秀英!磨蹭啥呢?趕緊的,給小紅妹子倒酒??!沒點眼力見兒!
”小紅扭著身子假客氣:“哎呀,強哥,別麻煩嫂子了……”“麻煩啥!”我大手一揮,
嗓門震得房梁上的灰都往下掉,“她就是一個伺候人的命!秀英!聽見沒?倒酒!
”秀英端著酒壺過來了。油燈昏黃的光打在她臉上,那張臉還是沒什么表情,木木的。
她走到小紅旁邊,拿起酒壺。酒是自家釀的苞谷酒,又沖又辣。我看著她倒酒的手,
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一滴都沒灑出來。小紅笑嘻嘻地端起碗:“謝謝嫂子啊,嫂子真是……好人。
”秀英沒應(yīng)聲。倒完酒,她抬起眼皮,看了小紅一眼。就那么一眼。很短,快得像錯覺。
可就在那一瞬間,我好像看見她嘴角往上扯了一下。不是笑,一點笑意都沒有。
那感覺……就像你大冬天在野地里走著,突然踩到一塊凍硬了的死肉,又冷又硬,
還帶著點說不出的膩歪。我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冰渣子扎了。
可還沒等我琢磨出味兒來,小紅那黏糊糊的聲音又響起來了,拽著我的胳膊晃:“強哥,
你看嫂子多好……” 那點奇怪的感覺,立刻就被小紅的膩歪勁兒沖散了。
我得意地灌了一大口酒,火辣辣的感覺順著喉嚨一路燒下去,燒得我渾身舒坦。怕啥?
秀英還能翻天不成?日子就這么往下過。白天,秀英還是那個秀英,喂雞喂豬,伺候老的,
照顧小的,一聲不吭,像臺只會轉(zhuǎn)悠的機器。晚上,我照樣往小紅那鉆。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越來越不對味兒,指指點點,嘀嘀咕咕。我全當(dāng)沒看見。我是誰?
我是王強!我怕誰嚼舌根?唾沫星子還能淹死我不成?只要秀英這個當(dāng)媳婦的不吭氣,
旁人放屁都是閑的!轉(zhuǎn)眼就到了麥?zhǔn)?。天熱得像一個大蒸籠,沒一絲風(fēng)。金黃的麥浪翻滾著,
一直鋪到天邊。全村的老少爺們兒、大姑娘小媳婦,全都撲在麥地里,鐮刀揮舞,
“唰唰”的聲音響成一片。汗珠子掉地上,“滋啦”一聲就沒了影兒。
空氣里全是麥稈被割斷的甜腥味兒,還有汗酸味兒,攪和在一起,悶得人喘不上氣。
我也在地里,光著膀子,鐮刀掄得飛快。小紅就在不遠(yuǎn)處的另一塊地里,
穿著一件薄薄的花褂子,彎腰割麥的時候,那身段惹得旁邊幾個后生直往那邊瞟。
我得意得很,沖她使了個眼色。她抿嘴一笑,撩起衣角擦了擦汗,露出一小截白生生的腰。
秀英也在。她帶著我們那半大小子,在另一壟割。她干活是真麻利,埋著頭,
鐮刀下去又快又穩(wěn),麥子齊刷刷地倒下,在她身后碼成整整齊齊的一捆捆。
汗水把她后背的粗布衣裳浸透了,緊緊地貼在身上,顯出一個單薄、弓著的輪廓。
她好像跟這火辣辣的日頭,跟這無邊無際的麥田,融成了一塊,沉默又堅硬。
地里的人越聚越多。支書老李頭拿著個鐵皮喇叭筒,站在地頭最高的那個大麥垛子底下,
正扯著嗓子吆喝鼓勁:“大伙兒加把勁兒??!搶收搶收!龍口奪糧!老天爺可不等人!
都給我打起精神來!干好了,晚上大隊磨坊殺豬,管飽!”人群里發(fā)出一陣哄笑和應(yīng)和聲,
鐮刀揮得更快了。就在這時,我眼角瞥見一個身影動了。是秀英。她放下了鐮刀,直起了腰。
她沒看任何人,徑直朝著支書站著的那個最高的麥垛子走去。她走得不快,甚至有點慢,
一步一步踩在厚厚的、金黃的麥茬上,發(fā)出輕微的“咔嚓”聲。我心里突然有點發(fā)毛。
這婆娘,她想干啥?割麥子割傻了嗎?往那上面爬啥?地里有眼尖的也看見了,
開始有人停下鐮刀,朝那邊指指點點?!鞍??那不是強子媳婦嗎?”“她爬麥垛干啥?
上頭有金子啊?”“嘿,稀奇了……”秀英像是沒聽見。她手腳并用,
抓著捆扎麥垛的粗麻繩,開始往上爬。那麥垛堆得有三四個人高,尖尖的。她爬得很吃力,
動作笨拙,好幾次差點滑下來。汗水順著她的鬢角往下淌,
在滿是灰土的臉上沖出幾道泥溝子??伤е溃褪遣煌5赝吓?,往上爬。終于,
她爬到了垛頂。站在那最高點,風(fēng)吹起她汗?jié)竦念^發(fā),貼在臉上。她顯得那么小,那么單薄,
好像一陣風(fēng)就能吹下來。支書老李頭仰著頭,一臉懵:“秀英?你……你爬那上面干啥?
快下來!多危險!”地里的人,幾乎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計。幾百雙眼睛,
齊刷刷地盯住了麥垛頂上那個小小的身影。小紅也直起腰,手里還攥著一把麥子,
莫名其妙地看著。整個世界,突然靜得可怕。只剩下遠(yuǎn)處幾聲懶洋洋的蟬鳴,
還有風(fēng)刮過麥田的“沙沙”聲。一股強烈的不安,像冰冷的蛇,猛地纏住了我的心臟,
越收越緊,勒得我?guī)缀醮贿^氣。我張著嘴,想吼她下來,
喉嚨里卻像是堵了一團滾燙的棉花,一個字也吐不出來。然后,我看見秀英彎下腰,
從支書那呆愣住的手里,一把奪過了那個鐵皮喇叭筒。她把那喇叭筒湊到嘴邊。下一瞬,
一個聲音炸響了!那聲音被喇叭筒放大了無數(shù)倍,像一把燒紅的鈍刀子,
猛地捅破了這悶熱死寂的空氣!那聲音尖利、嘶啞,
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狠勁兒,
清清楚楚地砸進每一個人的耳朵里:“大家伙兒——快來看啊——!??!
”那聲音像驚雷一樣滾過麥田,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所有人的脖子都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掐住了,扭成一個奇怪的角度,
死死釘在麥垛頂上那個身影上。幾百號人,靜得連根針掉地上都聽得見。我渾身冰涼,
血都沖到了頭頂。完了!這婆娘瘋了!她到底要喊啥?!只見秀英站在垛頂,
風(fēng)鼓起她汗?jié)竦呐f衣裳。她握著喇叭筒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著死白。她的目光,
像淬了毒的冰錐子,穿過人群,精準(zhǔn)無比地釘在了我臉上。那眼神,冷得能凍死人,
帶著一種刻骨的恨意和……嘲弄。緊接著,她用盡全身力氣,把那句準(zhǔn)備了不知多久的話,
用喇叭筒對著整個沸騰的麥田,用盡全身的力氣,聲嘶力竭地吼了出來:“快來看啊——!
王強褲襠里——爬出一個蜈蚣——?。?!”“蜈蚣——?。?!”最后兩個字,
被喇叭筒拖得又長又尖,像一把生銹的鋸子,狠狠地從每個人的心肝上鋸過去。時間,
好像真的凝固了。死寂。絕對的死寂。只有那刺耳的回音,還在空曠的田野上空嗡嗡地撞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