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南夜雨危機江南的雨，下得纏綿又惱人。
鉛灰色的云層沉甸甸地壓在運河兩岸黛瓦白墻的屋頂上，細密的雨絲織成無邊無際的簾幕，
將天地染成一片朦朧的水墨。
空氣里彌漫著水汽、青苔、還有遠處河泥被雨水沖刷出的淡淡腥氣。
一艘掛著“漕”字旗號、吃水頗深的官船，正沿著寬闊的運河水道，不緊不慢地破開雨簾，
向著那被煙雨籠罩的城池駛去。船艙內，熏爐里燃著上好的沉水香，
裊裊青煙試圖驅散江南特有的潮意。蘇硯穿著一身簇新的四品道員云雁補服，
歪在鋪著厚厚錦墊的紫檀木圈椅里，手里捏著一只通體碧綠、觸須挺立的“青頭大將軍”，
正用一根細長的金絲草，百無聊賴地逗弄著。他臉色依舊帶著點病態的蒼白，
眼下也殘留著淡淡的青影，但比起數月前在京城松濤居那副行尸走肉的模樣，已然好了許多。
只是那眼神，慵懶依舊，空洞依舊，仿佛蒙著一層永遠也擦不掉的薄霧?！按髮④?，爭點氣，
回頭到了地頭，給你尋個厲害對手，讓你也嘗嘗江南蛐蛐兒的滋味。
”蘇硯對著罐子里那威風凜凜的小蟲，用一種極其無聊的語氣念叨著。旁邊侍立的春桃，
正小心翼翼地將幾件素色常服疊好，收進樟木箱籠。她抬眼看了看自家少爺這副憊懶模樣，
又看了看窗外連綿的雨幕，忍不住輕聲道：“少爺，船快靠岸了。
聽說新任的知府、同知還有好些屬官，都在碼頭候著了。”“候著就候著唄，
”蘇硯眼皮都沒抬一下，金絲草輕輕撥弄著蛐蛐的牙鉗，“讓他們候著，
正好嘗嘗這江南煙雨的滋味。少爺我坐船坐得骨頭都散了，頭暈，不想動。
”他順勢往椅子里又縮了縮，一副被抽了骨頭的懶散樣。春桃無奈地抿了抿嘴。自離京南下，
一路舟車勞頓，少爺便是這副萬事不掛心的憊懶模樣。
對即將赴任的江南道三品鹽茶道員（蘇承岳為他運作的實職）毫無興趣，沿途官員設宴相迎，
能推則推，推不掉也是勉強露個面，席間不是哈欠連天就是對著歌舞伎發呆，
惹得不少地方官暗地里撇嘴，只道這位京城來的蘇衙內，果然如傳聞一般，
是個扶不起的紈绔廢物。也只有對著這些罐子里的蟲兒，他眼里才偶爾有那么一絲活氣。
旺財和來福兩個小廝守在艙門口，聽著外面雨打船篷的沙沙聲，還有隱隱傳來的碼頭人聲，
也顯得有些緊張。旺財小聲道：“來福哥，你說……這江南的官兒，好相處不？
少爺這性子……”來福木訥地搖搖頭，眼神里透著茫然：“少爺讓咱干啥咱就干啥，少說話，
多聽吩咐?！贝砦⑽⒁徽?，伴隨著船工粗獷的呼喝聲和水流的嘩響，
官船終于緩緩靠上了揚州府碼頭巨大的青石泊位。岸上等候的人群頓時一陣騷動。雨幕中，
碼頭上傘蓋如云。揚州知府陳文遠身著青色孔雀補服，
同知、通判、經歷、知事等一干屬官以及鹽商總會的幾位頭面人物，皆身著官服或華服，
在仆役撐起的大傘下肅立。盡管雨水打濕了袍角，濺起了泥點，但無人敢有半分懈怠。
誰都知道，這位即將到任的蘇道臺，雖然年輕，卻是實打實的國公世子，
更是圣上親點的三品道員，手握江南鹽茶命脈，背景深不可測。船艙門打開，
旺財和來福先跳下船，撐起兩把巨大的油紙傘。接著，
春桃攙扶著依舊“病懨懨”、腳步“虛浮”的蘇硯，慢悠悠地踱了出來。
“下官揚州知府陳文遠，率府衙同僚暨揚州鹽商總會同仁，恭迎蘇道臺蒞任！
”陳知府年約五十，面容清癯，聲音洪亮，帶著江南口音的官話，率先躬身行禮。
他身后眾人也跟著齊聲唱喏：“恭迎蘇道臺！”蘇硯站在船舷與跳板連接處，
被冷風夾雜的雨絲一激，似乎打了個寒噤。他瞇著眼，懶洋洋地掃了一眼岸上黑壓壓的人群，
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隨即臉上便堆起那副標志性的、帶著點不耐煩和漫不經心的紈绔笑容：“哎呀呀，陳大人，
諸位大人，還有……各位老板，這么大的雨，何必興師動眾？都濕了吧？快請起快請起！
”他隨意地揮了揮手，像驅趕蒼蠅，“本官坐船坐得乏了，這腦袋還暈著呢，最怕吵鬧。
趕緊的，找個清凈地方，讓本官歇歇腳是正經?！彼贿呎f著，一邊在春桃的攙扶下，
踩著濕滑的跳板往下走，腳步虛浮，搖搖晃晃，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那身嶄新的四品云雁補服穿在他身上，竟也被他走出了幾分浪蕩不羈的味道。
陳知府等人連忙直起身，臉上都帶著恰到好處的恭敬笑容，
心中卻難免腹誹：果然是個只知享樂的膏粱子弟！這還沒到衙門呢，就只想著歇息！
看來這位蘇道臺，真如京中傳言，是個只識斗雞走狗的主兒，這鹽茶道的差事，
怕也只是個鍍金養老的閑職?！暗琅_大人一路辛苦！驛館早已備好，請大人移步！
”陳知府壓下心思，連忙側身引路。仆役們趕緊撐傘上前，簇擁著這位新來的“活祖宗”，
小心翼翼地穿過濕漉漉的碼頭，向著停在不遠處的官轎行去。雨，似乎更密了些。
碼頭上迎接的喧囂漸漸被雨聲覆蓋。就在蘇硯一只腳剛踏上碼頭堅實的青石板，
準備登上轎子之際——異變陡生！一道黑影，
如同鬼魅般從碼頭堆積如山的貨箱陰影中暴射而出！速度快得驚人，撕裂雨幕，
帶起一道尖銳的破空厲嘯！目標直指蘇硯后心！那黑影手中，一抹森寒的幽光，
在昏暗的雨天下，顯得格外刺眼奪目！“有刺客——！” 旺財的尖叫幾乎變了調！
電光火石之間！蘇硯像是被那尖嘯聲驚擾，又像是被腳下的水洼滑了一下，
身體猛地一個趔趄，極其狼狽地向旁邊倒去！
手中那個裝著“青頭大將軍”的碧玉蛐蛐罐脫手飛出！“啊呀！
”伴隨著他一聲驚慌失措的慘叫，那碧玉罐子不偏不倚，正好砸向那抹襲來的森寒幽光！
“叮！”一聲極其清脆的金石交擊之音！碧玉罐子應聲而碎！碎片四濺！
那抹幽光——一柄淬著藍汪汪暗芒、形制奇特的窄刃匕首——被這意外一擋，軌跡瞬間偏移！
貼著蘇硯那身昂貴的云雁補服，“嗤啦”一聲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
深深扎入了他身旁那頂官轎的硬木轎桿之中！入木三分！刀柄兀自嗡嗡震顫！“護駕！
保護道臺大人！”陳知府嚇得魂飛魄散，嘶聲力竭地大吼！碼頭上瞬間大亂！
驚呼聲、怒喝聲、拔刀聲、兵刃碰撞聲、仆役的哭喊聲混作一團！
護衛的兵丁如同炸了窩的馬蜂，向著刺客出現的方向瘋狂撲去！場面混亂不堪！
蘇硯則被春桃和旺財死死護在身下，癱坐在冰冷的、混雜著雨水和蛐蛐罐碎片的泥濘里，
臉色煞白如紙，渾身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眼神里充滿了極致真實的驚恐和茫然，
“蛐…蛐蛐……我的大將軍……殺…殺人啦……”他這副被徹底嚇傻、連滾帶爬的廢物模樣，
落在混亂的人群眼中，顯得如此真實，如此……合情合理。沒有人注意到，
在身體趔趄倒下的瞬間，他那雙看似驚恐渙散的眼眸深處，
曾掠過一絲極其短暫、又極其冰冷的銳利光芒。混亂中，那刺客如同融入雨水的墨滴，
幾個起落便消失在貨箱堆疊的迷宮深處，只留下那柄深深嵌入轎桿、泛著詭異藍芒的匕首，
以及一地碧玉碎片和一只被踩得稀爛、早已死透的“青頭大將軍”。
兵丁們很快在貨箱后找到了被遺棄的夜行衣，人卻早已鴻飛冥冥?！皬U物！一群廢物！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讓刺客摸到了道臺大人身邊！要你們何用！”陳知府又驚又怒，
對著負責碼頭守衛的武官劈頭蓋臉一頓怒罵，冷汗混合著雨水，浸透了他的后背。
他看著癱在泥水里、抖如篩糠、官服被劃破、沾滿污泥、狼狽不堪的蘇硯，
心中叫苦不迭：這位爺剛來就遇刺，還是在迎接他的碼頭上！這要是有個三長兩短，
他這頂烏紗帽……不，怕是腦袋都保不??！他連忙親自上前，和春桃一起，
七手八腳地將“受驚過度”的蘇道臺攙扶起來?！暗馈琅_大人！您…您沒事吧？下官該死！
下官護衛不力！罪該萬死！”陳知府聲音都在發顫。蘇硯似乎還沒從驚嚇中回神，眼神渙散，
嘴唇哆嗦著，
我的大將軍……死…死了……嚇…嚇死我了……我要回家……我要回京城……”“大人息怒！
大人息怒！下官定當嚴查！定將那膽大包天的狂徒緝拿歸案！給大人一個交代！
”陳知府一邊賭咒發誓，一邊示意手下趕緊清理現場，將那柄淬毒的匕首小心取下收好，
又讓人火速去請城中最好的郎中。驛館最好的上房內，彌漫著濃郁的藥草味。
蘇硯“虛弱”地靠在鋪著厚厚錦被的拔步床上，臉色蒼白，額頭上覆著一塊熱毛巾，
手腕上搭著一條絲線，一位須發皆白的老郎中正閉目凝神，為他診脈。
陳知府、同知等一干官員，還有鹽商總會的幾位大老板，都屏息凝神地候在外間，
大氣不敢出，臉上寫滿了焦慮和惶恐。
房間里只聽得見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和郎中手指輕叩桌面的細微聲響。良久，老郎中收回手，
捋了捋胡須，對一旁侍立的春桃和滿臉緊張的陳知府道：“道臺大人脈象虛浮，驚悸過度，
心神受擾，乃急怒攻心之兆。所幸未曾受傷，只是受驚不小。需靜養些時日，切忌再受刺激。
老夫開一劑安神定驚的方子，按時服用，好生將養便是?！薄坝袆诶舷壬?/p>
”陳知府如蒙大赦，連忙道謝，親自將郎中送了出去。蘇硯適時地發出一聲微弱的呻吟，
眼皮顫了顫，似乎想睜開，卻又無力地合上，
嘴里含糊地嘟囔著什么“刀”、“蛐蛐”、“嚇人”之類的詞。陳知府送走郎中，回到里間，
看著蘇硯這副模樣，又是心疼（主要是心疼自己的前程）又是無奈，
只能小心翼翼地安慰：“大人安心靜養，下官已加派人手護衛驛館，定保大人無虞！
那刺客……下官已嚴令府衙捕快全城搜捕！定要查個水落石出！”蘇硯閉著眼，
似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微微點了點頭，隨即又陷入“昏睡”。陳知府等人見狀，
不敢再打擾，只得躬身告退。房間里終于只剩下蘇硯和春桃。腳步聲遠去，房門關上。
蘇硯緊閉的雙眼，緩緩睜開。那眼神里，哪還有半分驚恐和渙散？
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冰冷和一絲壓抑的疲憊。“少爺……”春桃壓低聲音，帶著哭腔，
心有余悸，“剛才……嚇死奴婢了！您沒事吧？那刀……”“死不了?！碧K硯的聲音很輕，
卻異常平靜。他慢慢坐起身，掀開被子，目光落在床邊小幾上。那里，
放著用白布包裹著的、從轎桿上取下的那柄淬毒匕首。
白布上還放著一小塊被匕首釘住的、折疊起來的、邊緣焦黑的紙片。這是混亂中，
春桃趁人不備，眼疾手快從匕首下取下的。蘇硯伸出手，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
輕輕捻起那塊焦黑的紙片，緩緩展開。紙片很小，只有巴掌大，邊緣焦黑卷曲，
像是從什么賬冊上撕下又被火燒過一角。上面沒有文字，只有用極其細小的墨點，
勾勒出的一個極其簡單、卻透著詭異陰寒的圖案：一個扭曲的、如同毒蛇盤繞的殘缺圓環。
圓環中心，點著一個醒目的、仿佛滴著血的墨點。蘇硯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
這個圖案……他見過！就在松濤居那個打開的紫檀木匣里！
在那疊被火燎過的、記錄著江南鹽稅驚天黑幕的殘破賬頁的頁腳！一模一樣！
江南鹽稅……前朝璇璣鎖……刺殺……還有這個如影隨形的蛇環標記！一股冰冷的寒意，
瞬間從蘇硯的腳底板直沖頭頂！他以為自己已經逃離了那個漩渦，卻沒想到，那漩渦的觸手，
早已無聲無息地延伸到了這煙雨江南！這刺殺，不是結束！僅僅是個開始！是警告？
還是滅口？是針對他蘇硯？還是……他那個遠在京城的國公父親？！
他猛地攥緊了手中的紙片，那焦黑的邊緣刺痛掌心。窗外的雨聲，此刻聽來，
如同催命的鼓點?！吧佟贍?？”春桃看著蘇硯驟然陰沉如水的臉色和眼中那駭人的寒光，
嚇得聲音都變了。蘇硯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他松開手，
將那塊印著蛇環的焦黑紙片，連同那淬毒的匕首，重新用白布仔細包好，
塞進自己貼身的里衣口袋。動作緩慢而沉重。他重新躺回床上，拉上錦被，閉上眼睛。
再睜開時，眼神又恢復了那種空洞、茫然、帶著點驚魂未定的紈绔廢物模樣。“春桃，
”他聲音虛弱，帶著后怕的顫音，
“這江南……不太平啊……嚇死本官了……明兒……明兒你去打聽打聽，
揚州城里……哪家花樓的姑娘……最會唱……安神的小曲兒……”春桃看著他這瞬間的轉變，
愣在當場，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就在這時，驛館的房門被輕輕叩響?！皢⒎A道臺大人，
”門外傳來驛丞小心翼翼的聲音，“有一位自稱姓沈的先生求見，說是……大人的故人。
”沈？故人？蘇硯心頭猛地一跳！一個清癯沉穩、眼神如深潭的面孔瞬間浮現在腦海！
他怎么會在這里？！蘇硯的呼吸，在錦被下，幾不可查地停滯了一瞬。他閉著眼，
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蓋住了眼底深處翻涌的驚疑。故人？沈放？
那個大理寺的協理司直，洞穿了他開啟璇璣鎖“靈光”的沈閻王？他怎么會出現在揚州？
還偏偏是這個時候？在自己剛剛遇刺之后？是巧合？
還是……那雙來自京城、從未真正移開的眼睛？
巨大的危機感和一種被無形絲線纏繞的窒息感，瞬間攫住了蘇硯。
他強迫自己維持著呼吸的平穩，甚至刻意讓氣息顯得更虛弱幾分，仿佛真的驚嚇過度，
心力交瘁?！靶丈颍俊彼従彵犻_眼，眼神依舊空洞，帶著被打擾的不耐煩和一絲茫然，
聲音有氣無力，“本官在江南……哪有什么故人？定是打秋風的……不見！讓他走！
”他揮了揮手，動作透著虛浮，隨即又像是牽扯到了“受驚”的心神，眉頭痛苦地蹙起，
呻吟了一聲。門外的驛丞似乎遲疑了一下，但很快應道：“是，大人，小的這就去回絕。
”腳步聲遠去。春桃看著蘇硯，欲言又止。她隱約記得那個姓沈的大人，在京城大理寺時，
就給人一種深不可測的感覺。少爺此刻的反應……蘇硯沒有解釋。他重新閉上眼，
仿佛疲憊至極。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臟在胸腔里如同擂鼓般狂跳。沈放的出現，
像一塊巨石投入看似平靜的湖面，預示著更大的風暴即將來臨。
那場在京城以慘烈代價換來的“平安”，在這煙雨江南，脆弱得如同泡影。夜，漸深。
驛館外加強了守衛，燈火通明。雨依舊未停，敲打著屋檐窗欞，如同無數細碎而不安的鼓點。
蘇硯躺在床上，毫無睡意。貼身口袋里的那塊焦黑紙片，如同烙鐵般灼燙著他的皮膚。
那扭曲的蛇環圖案，那淬毒的匕首，
還有沈放那張如同鬼魅般突然出現的臉……在他腦海中反復交織、盤旋。這江南，
果然不是富貴的安樂窩。父親為他謀的這條生路，從一開始，
就布滿了看不見的荊棘和致命的陷阱。他以為可以繼續扮演廢物，茍且偷安，
可這接踵而至的“意外”，卻像一雙雙無形的手，將他不斷地推向臺前，
推向那深不見底的漩渦?！皬U物……”蘇硯在黑暗中無聲地咀嚼著這兩個字，
唇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弧度。看來，在這江南，想做個真正的廢物富家翁，
光靠裝傻充愣，還遠遠不夠。他需要一個新的蛐蛐罐。一個足夠大，足夠結實，
能把他自己這“廢物”徹底裝進去，又不至于被外面伸進來的毒手輕易捏碎的罐子。
窗外的雨聲，似乎更急了。驛館內那股濃重的藥草味，
終究還是被另一種更奢靡、更浮華的氣息驅散了。碼頭遇刺的余波尚未平息，
揚州鹽商總會的大佬們便已坐不住了。新來的蘇道臺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差點丟了性命，
這簡直是往他們臉上狠狠扇耳光！惶恐之余，更多的是急于修補關系、探明風向的迫切。
一場名為“壓驚洗塵”、實則暗流涌動的盛大夜宴，
在揚州最負盛名的“醉月樓”緊鑼密鼓地張羅開來。醉月樓頂層最大的臨河雅間“攬月軒”，
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巨大的紅木圓桌上，珍饈羅列，水陸畢陳。
蟹粉獅子頭、晶瑩的蝦籽大烏參、肥腴的鰣魚、整只的八寶葫蘆鴨……皆是頂級的淮揚風味。
玉壺里盛著窖藏二十年的女兒紅，琥珀色的酒液在夜光杯中蕩漾。絲竹管弦之聲靡靡入耳，
幾位身姿曼妙、容顏姣好的舞姬正隨著樂聲翩躚起舞，水袖翻飛間，暗香浮動。
揚州知府陳文遠作陪，鹽商總會幾位頭面人物，如總商林茂才、副會長周萬通等，皆在座。
眾人臉上堆著熱絡的笑容，頻頻舉杯，言辭懇切，只道讓蘇道臺在自家地界上受了驚嚇，
實乃天大罪過，今日定要好好賠罪，并拍著胸脯保證，緝拿刺客一事，商會定當傾盡全力，
協助官府。蘇硯高居主位，穿著一身寶藍色暗云紋的錦緞常服，
取代了白日里那身劃破的官袍。他臉色依舊帶著點倦怠的蒼白，眼下青影未消，
但精神似乎比在驛館“昏睡”時好了些。此刻，他正懶洋洋地斜倚在寬大的紫檀木扶手椅上，
一手支著額角，一手隨意地捏著酒杯，眼神漫不經心地掠過桌上的珍饈和眼前晃動的舞姬，
帶著一種慣見的、屬于紈绔子弟的挑剔和無聊。“哎呀，諸位老板，太客氣了，太客氣了！
”蘇硯打了個小小的哈欠，眼角擠出一點生理性的淚水，聲音拖得長長的，
帶著宿醉未醒般的慵懶，“本官就是……就是運氣不太好，剛來就碰上這檔子晦氣事。
擾了大家的興致，是本官的不是才對?！彼似鹁票?，象征性地沾了沾唇，便又放下了，
顯然對這價值不菲的女兒紅也提不起太大興致。“道臺大人言重了！言重了！”總商林茂才，
一個身形富態、笑容可掬的中年人，連忙起身，雙手捧杯，“大人福澤深厚，自有上天庇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