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遇白影大宋元豐六年，汴京朱雀大街的夜市如煮沸的茶湯般喧鬧。
琉璃燈串垂落如銀河，胭脂紅的燈籠映著糖葫蘆的晶瑩糖霜，
烤肉的焦香混著胭脂鋪的茉莉香，在熱浪里翻涌。林若雪攥著油紙包好的碎銀，
淡青色襦裙上的玉蘭花在人潮中若隱若現，
腰間香囊隨著急促的步伐撞出斷續的荷香 —— 母親的咳疾又重了，
藥鋪伙計說新來的川芎藥效最是靈驗?！白プ∷?！別讓那小子跑了！
” 粗獷的嘶吼撕破人聲鼎沸。林若雪猛地抬頭，只見三個鐵塔般的漢子揮舞著棍棒，
追著個白衣身影橫沖直撞。那男子懷中緊護著檀木盒，月白廣袖被扯得歪斜，
發冠散落的墨發掃過蒼白的側臉。他踉蹌著撞翻糕點攤，棗泥酥撒了滿地，
卻始終沒松開懷里的盒子。人群如驚散的雀群轟然避讓，林若雪被推得踉蹌，
后背撞上冰涼的磚墻。眼見那男子在青石板上打滑，蒼白的面容迅速放大，
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拽住他的廣袖。指尖觸到衣料下嶙峋的肩胛骨，她用力一拉，
兩人跌進暗巷的剎那，身后傳來追兵撞翻竹筐的嘩啦聲響。
“呼…… 呼……” 男子撐著墻壁劇烈喘息，掌心在磚墻上蹭出幾道血痕。
他緩過氣抬頭時，林若雪看清他眼底浮著血絲，卻掩不住一雙桃花眼的溫潤。
他突然彎腰作揖，月白衣擺掃過青苔：“多謝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沈硯之，不知姑娘芳名？
”林若雪這才驚覺兩人靠得極近，男子呼吸間帶著書卷墨香。她后退半步，
后頸撞上粗糙的墻皮，耳尖泛起薄紅：“小女子林若雪，不過是舉手之勞。
” 余光瞥見他染塵的袖口，又忍不住問，“那些人為何追你？”2 畫中謎情沈硯之苦笑，
指尖撫過檀木盒上精美的纏枝紋。盒蓋掀開的瞬間，燭光躍入暗巷，
照亮畫中女子顧盼生輝的眉眼。她身著月白衣裳立在桃枝下，
發間簪著的白玉蘭與林若雪裙上的刺繡竟有七分相似：“我在街頭作畫，
不想被城西惡霸盯上。他們說這畫…… 像極了相府千金?！绷秩粞惤毧?，
畫中女子嘴角梨渦若隱若現，分明是憑空勾勒的幻象。她突然想起自己沾著藥渣的裙擺，
下意識往暗處縮了縮，卻被沈硯之眼尖瞧見。他解下玄色大氅的動作快得不容拒絕，
衣料帶著體溫落在她肩頭，熏香混著淡淡松煙墨味將她裹?。骸肮媚镆律哑屏?，莫要著涼。
”巷外追兵的叫罵聲漸遠，沈硯之卻仍盯著她發間晃動的木簪。
那是截刻著竹節紋的普通木簪，邊緣已被磨得發亮?！傲止媚镆翁幦?？” 他忽然開口，
“此地魚龍混雜，我送你一程。”兩人并肩穿過漸漸沉寂的街道，
沈硯之的袍角總與她保持半寸距離。聽她說起母親的咳疾，他突然駐足在 “回春堂” 前，
從懷中掏出雕花銀錠：“川芎要選質地堅實的?！?藥鋪伙計捧著藥包出來時，
林若雪看見他正仔細叮囑煎藥火候，長睫在眼下投出溫柔的陰影。村口老槐樹下，
林若雪攥著沉甸甸的藥包，指尖還殘留著大氅的余溫：“沈公子大恩，小女子無以為報。
明日若有空，請來家中用膳。”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卻聽見頭頂傳來輕笑。“求之不得。
” 沈硯之的聲音像春溪融雪，“只是……” 他忽然從袖中取出枚白玉蘭形狀的簪子，
溫潤的玉色映著月光，“這簪子與姑娘很相配，就當是回禮。”林若雪望著他遠去的背影，
月光將兩道影子拉得很長。懷中的藥包散著苦澀藥香，發間新換的玉簪卻泛著暖意，恍惚間，
她竟分不清方才救他的人，究竟是誰。3 藥香緣起晨霧像被揉碎的棉絮，
纏繞著小林村的青瓦土墻。林若雪跪在灶臺前添柴，火光映得她鼻尖沁出細汗。
母親李氏倚在竹椅上，枯瘦的手指仍在穿梭針線，
將昨夜拆改的粗布裙裾縫得嚴嚴實實：“雪丫頭，把櫥柜里的八角再抓兩把，
雞湯要燉得濃些才好。”炊煙裹著柴火香升上晴空時，村口老槐樹的影子剛挪到石磨旁。
林若雪正踮腳往陶甕里裝新腌的蘿卜干，忽聽得院外傳來清脆的銅鈴聲。
她攥著圍裙的手指驟然收緊，粗布被捏出褶皺 —— 那是沈硯之昨日說過，
富家公子出行常掛在馬車上的銀鈴。淺藍色錦袍掠過斑駁的柴扉，沈硯之懷中抱著描金禮盒，
腰間青玉墜子隨著步伐輕晃。他望著院里晾曬的藥材和竹編農具，
桃花眼彎成月牙：“還未進門，就被這滿院藥香引來了?！?話音未落，
李氏已扶著門框迎出來，粗布衫洗得發白，卻漿得筆挺。“折煞老身了！” 李氏要行大禮，
被沈硯之連忙扶住。他溫熱的手掌觸到老人嶙峋的手腕，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皺，
旋即展開禮盒：“這是同仁堂的阿膠，配著黃酒蒸服最補氣血。
” 琥珀色的藥塊在晨光下泛著柔光，李氏慌忙擺手，袖口露出打著補丁的內襯：“使不得！
使不得！沈公子救了若雪已是大恩……”“母親！” 林若雪端著粗陶茶碗沖出來，
茶水在碗沿晃出漣漪。她昨夜反復熨燙的襦裙仍有些褶皺，發間新換的玉簪卻被梳得端正。
沈硯之望著她耳后未擦凈的煤灰，忽然想起昨日夜市里那個果敢拉他入巷的身影，
喉結動了動：“伯母再推辭，倒是折煞晚輩了?！蹦咀郎系奶胀肱龀鲚p響，
燉得乳白的雞湯蒸騰著熱氣。沈硯之夾起雞腿放進李氏碗中，
青瓷筷尖卻在觸及老人手背時頓住 —— 那里布滿洗不凈的藥漬，像是歲月烙下的印記。
“伯母這病……” 他沉吟著放下筷子，“可曾請城里的大夫看過？”李氏低頭攪著雞湯，
浮油在碗中蕩出細小的波紋：“抓幾副便宜藥吊著罷了，哪經得起城里大夫的問診錢。
” 她話音未落，林若雪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慌忙用帕子捂住嘴，指節攥得發白。
沈硯之的眼神瞬間銳利，瞥見墻角倒扣的陶盆里，沾著幾點暗紅血跡。
竹窗外的麻雀撲棱棱飛走，打破了凝滯的沉默。沈硯之舀起一勺雞湯，
湯色澄澈如琥珀：“若雪姑娘對藥材倒頗為熟悉?！?他望著少女耳尖的紅暈，
故意放緩語調，“昨日在藥鋪，連伙計都贊你挑的黃芪年份地道。”林若雪的手指絞著衣角，
粗布被磨得發燙：“不過是從小跟著母親抓藥，認得些尋常藥材罷了。
” 她偷瞄向沈硯之腰間的羊脂玉，那溫潤的光澤與自家斑駁的木桌格格不入。
記憶突然翻涌，昨夜她在油燈下縫補衣裳，
母親的嘆息混著油燈噼啪聲：“那是城里的貴公子，咱們高攀不起?！鄙虺幹蝗粩R下筷子，
錦袍掃過竹椅的藤編紋路：“若姑娘不嫌棄，我愿教你讀書識字。
” 他從袖中取出一卷《本草綱目》，泛黃的紙頁間夾著幾片干枯的銀杏葉，
“醫書里許多生僻字，日后也好幫伯母抓藥?！绷秩粞┟偷靥ь^，撞進他含笑的目光。
陽光穿過窗欞，在他睫毛上鍍了層金邊，恍惚間與昨夜護著畫卷的白衣身影重疊。
她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像擂鼓般震得耳膜生疼。母親的咳嗽聲適時響起，
帶著壓抑的急促：“這怎么使得……”“就當是我還昨日的人情。
” 沈硯之將書輕輕推到少女面前，指腹不經意擦過她粗糙的指尖，
“況且……” 他望著院外隨風搖曳的艾草，聲音放得極輕，“若雪姑娘這般聰慧，
不該困在這一方天地?！蹦荷^籬笆時，沈硯之的馬車已消失在山道盡頭。
林若雪倚著柴扉，懷中的醫書還帶著他的體溫。母親在屋內咳嗽著喚她收拾碗筷，
她卻盯著掌心那枚銀簪 —— 不知何時，沈硯之將昨日的玉簪換成了更樸素的銀飾，
簪頭纏著細細的紅繩，像是隨手編的平安結。4 雨夜驚魂蟬鳴在烏云壓境的午后驟然歇止，
林若雪握著毛筆的指尖微微發抖。宣紙上的 “川芎” 二字洇開墨團，
像極了母親咳出的血痕。三個月來，她跟著沈硯之習字學醫，
案頭《千金方》的邊角已被翻得毛糙，可每當瞥見母親倚著門框日漸佝僂的背影，
那些晦澀的醫理就變得滾燙灼人。竹簾突然被風掀起，卷著潮濕的泥土氣息撲進堂屋。
林若雪抬頭望向天際，墨色云層正翻涌著壓向小林村，仿佛天幕被人狠狠撕開了道裂口。
她慌忙起身收拾散落在地的藥草，忽聽得院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木屐踏在青石板上的聲響混著粗重喘息。“若雪！若雪！
” 鄰居張大娘渾身濕透地撞開柴門，鬢角的白發緊貼著蒼白的臉頰，“快去看看你娘！
她在后山采藥時......” 話音未落，林若雪手中的藥臼 “哐當” 落地，
瓷片迸濺的脆響驚飛了屋檐下的雨燕。暴雨傾盆而下的剎那，林若雪跌跌撞撞沖進茅房。
李氏蜷縮在泥水里，竹簍里的半筐夏枯草被雨水泡得發脹，
發紫的嘴唇還沾著幾片不知是藥草還是泥土的碎屑。她撲過去抱住母親冰涼的身體，
淚水混著雨水砸在李氏凹陷的臉頰上：“娘！娘你醒醒！”遠處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沈硯之翻身下馬時，月白錦袍已被淋得透濕。他望見泥水中相擁的兩人，瞳孔猛地收縮。
指尖觸到李氏頸側時，脈搏微弱得像風中殘燭，可懷中的人卻突然劇烈抽搐，
暗紅的血沫順著嘴角蜿蜒而下，在青石板上綻開猙獰的花?！叭裏崴∪°y針！
” 沈硯之扯開李氏浸透的衣襟，露出嶙峋的胸骨。暴雨拍打著破漏的窗欞，
他從袖中掏出金針的手卻穩如磐石。林若雪跪坐在灶臺前，
顫抖的手三次都沒能點燃潮濕的柴火，眼淚啪嗒啪嗒掉進火塘，騰起刺鼻的白煙。
“沈公子......” 李氏忽然睜開渾濁的眼睛，枯槁的手指死死抓住沈硯之的袖口，
“別...... 別再浪費藥材......” 她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的琴弦，
每說一個字都伴隨著劇烈的嗆咳，
“我這副身子...... 早該去見若雪她爹了......”“伯母！
” 沈硯之將煎好的湯藥湊到李氏唇邊，滾燙的藥汁順著老人嘴角滑落，
在粗布枕巾上暈開深色痕跡，“您定能熬過這場雨！待天晴后，
我帶您去城里最好的醫館......” 他的聲音發顫，
余光瞥見林若雪抱著藥罐站在門口，雨水順著發梢滴落在素色襦裙上，暈開大片深色水漬。
雷聲在天際炸響的瞬間，李氏突然劇烈抽搐。林若雪手中的藥罐 “砰” 地墜地，
瓷片與藥汁濺在她赤足上，她卻渾然不覺，只是死死攥住母親逐漸冰冷的手：“娘！
娘你別走！” 沈硯之伸手探向李氏鼻息，顫抖的指尖懸在半空許久，
終于緩緩合上了那雙含著未說完牽掛的眼睛。雨不知何時停了，月光穿過殘破的窗紙，
在李氏臉上鍍了層慘白的霜。林若雪跪在床邊，握著母親已經僵硬的手，淚水無聲地滑落。
沈硯之站在她身后，望著墻上歪斜的《本草綱目》手抄本，那些被林若雪用朱砂圈出的醫方，
此刻都成了刺向心口的銀針?！吧蚬?.....” 林若雪突然開口，
聲音沙啞得不像自己，“我娘她...... 走的時候，還攥著你送的阿膠。
” 她緩緩攤開母親的手，半塊碎成齏粉的阿膠黏在掌心，泛著黯淡的光。沈硯之喉間發緊，
想起初見那日李氏推辭補品時局促的模樣，此刻卻連這最后的滋補都沒能消受。三日后出殯，
林若雪穿著粗麻孝衣，在墳前點燃母親生前最愛的艾草。青煙裊裊升向天際，
她望著新立的石碑，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渾濁的眼睛。那眼神里有牽掛，有不舍，
更多的卻是如釋重負 —— 她終于不用再拖累女兒了。沈硯之站在她身后，
看著少女單薄的背影在風中搖晃，像隨時會被吹散的蒲公英。
他想起三個月前那個提著藥包在夜市穿梭的靈動身影，如今卻被悲傷浸得失去了顏色。
伸手想要觸碰，又怕這一碰，會讓她徹底碎成滿地殘霜。暮色漫過山脊時，
林若雪突然轉身撲進他懷里。沈硯之僵了一瞬，隨即緊緊摟住懷中顫抖的身軀。
她的淚水浸透了他的衣襟，嗚咽聲混著晚風，在空曠的山野間回蕩。遠處的蟬又開始鳴叫，
仿佛這場暴雨從未發生，可墳前新翻的泥土，卻在月光下泛著濕潤的光，提醒著所有人，
有些離別，永遠無法被時間撫平。深秋的風裹著銀杏葉掠過小林村，林若雪蹲在溪邊浣衣，
搗衣杵起落間，水花濺濕了粗布裙擺。對岸蘆葦蕩沙沙作響，
恍惚間竟像是沈硯之展開書卷時的窸窣聲。自母親離世后，每個清晨她都在這里等他，
看他的月白長衫穿過薄霧，看他腰間的玉墜在晨光里流轉溫潤的光。
5 離別之痛腳步聲碾碎落葉的脆響驚得她回頭，沈硯之立在歪斜的木橋上，
玄色披風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眼底卻凝著霜雪般的陰翳。林若雪慌忙起身，
手指在裙上蹭了蹭水漬，
卻蹭不掉指縫里殘留的皂角氣息：“沈公子今日來得這樣早......” 話音未落，
便見他從袖中抽出一卷燙金請帖，朱紅印章在冷風中泛著刺目的光。
“是吏部侍郎府的秋闈舉薦帖?！?沈硯之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他望著溪水倒映的兩張面容，一個布衣荊釵，一個錦袍玉帶，中間隔著的粼粼波光，
竟比銀河還要遙遠，“若雪，我...... 要進京趕考了。
”搗衣杵 “咚” 地墜入溪中，驚散了滿池碎金。林若雪望著隨波而去的木杵，
突然想起初見時他護住畫卷的模樣。那時她以為他護住的是畫中虛幻的女子，如今才明白，
原來命運早就在畫卷上寫好了離別的伏筆。“可你不是說...... 畫師才是你的本心？
” 她的聲音發顫，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沈硯之喉結滾動，從懷中掏出個油紙包。
層層展開的油紙里，躺著半塊風干的阿膠 —— 正是母親臨終時攥著的那塊。
“你說過想帶伯母去京城最好的醫館?！?他的指尖撫過阿膠粗糙的紋路，“若雪，
我不過是個窮畫師，拿什么給你安穩？”風卷起林若雪鬢邊的碎發，她突然笑了，
笑得眼眶發酸。三個月前，她在母親墳前發誓要好好活下去；兩個月前，
沈硯之用樹枝在沙地上教她寫 “執子之手”；而此刻，
那些承諾都隨著落葉飄向看不見的遠方?！拔业饶??！?她伸手按住他攥著請帖的手，
粗糲的掌心貼著他微涼的手背，“就像等春天再來?！眴⒊棠侨?，霜花覆滿了村口的老槐樹。
林若雪將包裹遞給沈硯之時，指尖觸到包袱里堅硬的棱角 —— 是她手抄的《本草綱目》，
邊角還夾著曬干的艾草。沈硯之翻身上馬，玄色披風掃過她發間的銀簪，
突然俯身摘下自己腰間的玉墜：“此物權當信物。” 溫潤的玉貼著她掌心，
還帶著他的體溫。馬蹄聲踏碎霜色的剎那，林若雪追出兩步又猛地停住。她望著遠去的背影，
突然想起昨夜他教她的那句詩：“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原來早在相遇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