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社的匿名郵箱里，總收到神秘畫稿。畫中人是我——在紫藤架下讀書，
在圖書館窗邊發呆。我循著畫稿角落的飛鳥簽名，找到了高三畫室的江嶼。
卻撞見他正將我的照片貼進速寫本，旁邊寫滿同一行字：“她什么時候才能看到我？
”我默默退回，開始往郵箱投遞匿名小說片段。他畫下雨天共撐的傘，
我就寫傘下心跳如雷的少女；他勾勒操場夜跑的剪影，我便創作星空下的秘密約定。
直到暴雨突至，我抱著稿本躲進畫室屋檐。門突然打開，江嶼舉著傘愣住：“林微同學，
你的小說...”他耳尖通紅：“每一篇我都背下來了。”高考放榜那天，
廣播站突然響起他的聲音：“下面這篇《雙向暗戀實錄》，作者林微——”“以及插畫師，
江嶼。”---文學社那臺老舊的電腦，開機時總像犯了哮喘，吭哧吭哧響半天，
才不情不愿地亮起屏幕。我，高二（7）班的林微，每周三下午的值班任務，
就是打開那個后綴為“@青藤文學投稿”的郵箱，
在一堆語病百出的詩歌和邏輯混亂的議論文里，勉強挑揀出幾顆能用的珍珠。
窗外五月的陽光斜斜地切過窗欞，空氣里浮動著塵埃與窗外紫藤花若有似無的甜香。
又是一堆未讀郵件。我拖動鼠標，例行公事般點開、瀏覽、歸類。大多是熟悉的班級和名字。
直到一個沒有署名的郵件標題跳入眼簾——“給角落的眼睛”。發件人一欄是空白。
心頭莫名一跳。點開，沒有文字，只有一個附件圖片。下載完成，
圖片在屏幕上緩緩展開的瞬間，我的呼吸似乎被窗外的花香噎住了。那是一張速寫。
鉛筆的線條干凈利落，帶著一種敏銳的觀察力。畫的是昨天下午，圖書館靠窗的那個位置。
陽光透過高大的玻璃窗，斜斜地落在攤開的書頁上，
也落在一個女孩專注的側臉上——那是我。
我甚至能清晰地辨認出自己昨天那件淺藍色的襯衫領口，和松松束在腦后的馬尾辮。
畫中的我微微低著頭，睫毛在眼瞼下方投下兩片小小的陰影，嘴角無意識地抿著，
帶著一點思考時的沉靜。背景被虛化處理了，只有模糊的書架輪廓和光線的明暗變化，
所有的焦點都凝聚在那個低頭的側影上。仿佛作畫的人，在那個被陽光浸透的角落，悄悄地，
長久地凝視過。指尖有些發涼。誰？是誰在這樣看著我？又是誰，
能這樣精準地捕捉到我那一刻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神態？一種被窺視的慌亂，
混雜著一種奇異的、被細膩描摹的悸動，像細小的藤蔓，悄然纏繞上心臟。
我下意識地滾動鼠標，將圖片放大。目光在畫面的邊角處仔細逡巡。右下角，
靠近畫紙邊緣的地方，一個極不起眼的角落，用極細的鉛筆線條勾勒著一只簡筆的飛鳥。
翅膀微微展開，像是要掙脫紙張的束縛，卻又被一種溫柔的力道輕輕按住，
只留下一個欲飛未飛的剪影。這簽名……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像一粒投入心湖的石子，
激起的漣漪卻找不到源頭。整個下午，那張速寫都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放學鈴聲一響，
我幾乎是第一個沖出教室。腳步沒有像往常一樣走向校門，
而是拐向了校園深處那棟相對僻靜的舊藝術樓。高三美術特長生專用的畫室就在二樓盡頭。
畫室的門虛掩著。濃重的松節油和顏料特有的氣息撲面而來。里面很安靜，
只有鉛筆劃過紙面發出的沙沙聲。我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悄悄貼近門縫。視野有限。
幾個穿著沾滿顏料的圍裙的身影散落在畫架間，專注地涂抹著畫布或勾勒著素描。
我的目光急切地在有限的角度里搜尋。沒有，都不是。心一點點沉下去，
也許……是我猜錯了？就在我準備放棄離開時，一個身影闖入了視線的邊緣。
他坐在靠窗的角落，背對著門的方向。午后的陽光慷慨地傾瀉在他身上，
勾勒出少年清瘦挺拔的肩背輪廓。他微微低著頭，一手壓著攤開的速寫本，
另一只手握著鉛筆，專注地在紙上游走。他的動作忽然停住，像是遇到了什么難題。然后，
他放下鉛筆，伸手從旁邊放雜物的矮柜上，拿起一個……深藍色的硬殼筆記本？
我的心猛地一縮——那是我期中考試后剛換的筆記本！他翻開筆記本的扉頁。
我的名字“林微”，端正地寫在上面。他修長的手指在那個名字上停留了一下，然后，
小心翼翼地從筆記本的塑料封套內側，取出一張……照片？我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那是去年秋天班級秋游時拍的集體照。照片上的我站在人群邊緣，被風吹亂了頭發，
正有些狼狽地抬手去捋額前的發絲，臉上帶著一點無奈又有點好笑的表情，
被某個同學抓拍了下來。這張照片我從未對外展示過，連自己都幾乎忘了它的存在！
它怎么會……在他手里？我的目光死死黏在他手上。只見他拿起那張小小的照片，
動作輕得仿佛對待一件稀世珍寶。他把它仔細地、端正地貼在了速寫本翻開的嶄新一頁上。
然后，他重新拿起鉛筆。鉛筆尖懸在照片旁邊潔白的紙頁上，久久沒有落下。
時間像是凝固了。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鳥鳴，和他自己細微得幾乎聽不見的呼吸聲。終于，
筆尖動了。他寫得極慢，極認真。一行字，清晰地浮現在照片旁邊那片純白的背景上。
“她什么時候才能看到我？”每一個字，都像帶著溫度的烙印，透過那狹窄的門縫，
滾燙地烙在我的瞳孔里，燙得我猛地后退了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涼的走廊墻壁上，
發出沉悶的響聲。畫室里的人似乎被驚動了，傳來輕微的騷動和腳步聲。來不及思考，
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凈凈。我幾乎是憑著本能，像一只受驚的兔子，
轉身沿著來時的走廊，用盡全力奔跑。腳步聲在空曠的樓道里激起空洞的回響，
仿佛身后有什么無形的、滾燙的東西在追趕。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
發出咚咚的巨響，幾乎蓋過了耳邊呼嘯的風聲。跑出藝術樓很遠，直到肺葉火燒火燎般疼痛，
我才敢停下腳步，彎下腰，雙手撐住膝蓋，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夕陽的余暉將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孤零零地投在地上。臉頰滾燙，不是因為奔跑，
而是因為那張照片，那行字，還有那個在陽光下握著鉛筆、寫滿心事的少年背影。江嶼。
高三（1）班。那個畫室角落里，有著干凈筆觸和飛鳥簽名的人。
混亂的思緒在胸腔里橫沖直撞了好幾天。震驚、羞窘、無措……最后沉淀下來的，
卻是一種奇異的、微甜的回甘。原來那些細膩的注視并非錯覺，原來在某個角落，
也有一雙眼睛，和我一樣，小心翼翼又無比認真地，注視著對方。那個周末，
我沒有再打開文學社的公用郵箱。而是坐在自己房間的書桌前，攤開嶄新的稿紙。
臺燈的光暈柔和地籠罩著紙面。筆尖懸停片刻，落下第一個字。故事的主角，是一個在雨天，
因為一把突然出現的傘而心慌意亂的女孩。我寫她如何在傾盆大雨中狼狽奔跑，
寫她如何被一個高大的身影罩進傘下狹窄卻安全的空間，
寫傘骨上滴落的水珠砸在地面濺起的水花，寫她嗅到身邊人干凈的、帶著點皂角清香的氣息，
寫她垂著眼睫，盯著對方被雨水打濕的褲腳，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瘋狂跳動，
幾乎要蓋過雨聲，卻始終不敢抬頭去看對方的臉。寫那把傘，像一個沉默而溫柔的結界，
隔絕了外面喧囂冰冷的世界。我幾乎是一氣呵成。寫完后，小心地將稿紙折疊整齊，
裝進一個沒有任何標識的空白信封里。第二天，我早早來到學校，避開所有人，
悄悄溜進文學社那間小小的活動室。心跳得飛快，手指甚至有些顫抖。
我打開那個老舊的投稿郵箱，新建郵件，將文檔掃描件拖入附件框。
收件人地址：@青藤文學投稿。發件人：空白。主題：匿名片段（一）《雨幕》。
點擊“發送”的瞬間，看著進度條緩緩走完，一種隱秘的、帶著巨大冒險感的期待，
像初春的藤蔓，悄然爬滿了心房。他會看到嗎？他會認出……這是寫給他的嗎？
等待回音的日子，像被拉長的慢鏡頭。我依舊在文學社值班，整理那些格式混亂的投稿，
目光卻總是不自覺地瞟向收件箱。直到下一個周三，當我再次打開郵箱時，
那個熟悉的匿名標題赫然在列——“給角落的眼睛（續）”。
手指帶著不易察覺的微顫點開附件。圖片加載出來。一張鉛筆素描。畫面上，大雨滂沱，
密集的雨線模糊了背景。畫面的焦點，是兩個人影，共撐著一把深色的、樣式簡單的傘。
傘面微微向女孩一側傾斜。男孩的身形挺拔，畫得有些虛化，只勾勒出輪廓，
側臉線條干凈利落。而被傘保護得很好的女孩，低著頭，
只露出一點小巧的下巴和緊張的、微微抿起的嘴唇。男孩握著傘柄的手，指節分明，
畫得異常清晰有力。傘沿滴落的水珠仿佛能聽見聲音。最打動人的是畫面的氛圍，
一種無聲的、帶著體溫的庇護感，透過線條彌漫出來。這……這分明是我寫的故事！
他畫出來了！他不僅看到了，還用他的畫筆回應了我！一股巨大的熱流猛地沖上眼眶，
視線瞬間模糊了。我慌忙低下頭，假裝整理桌上散亂的稿紙，指尖卻控制不住地發顫。
一種前所未有的、被強烈理解和回應的狂喜，混合著難以言喻的羞澀，幾乎要將我淹沒。
原來，文字與線條之間，真的存在一條隱秘的通道，而此刻，我們各自握著鑰匙的一端，
笨拙又無比真誠地，朝對方走去。那層薄薄的窗戶紙并未捅破。我和江嶼之間，
依然保持著一種奇異的、沉默的默契。他持續地畫，我持續地寫。
他畫下深夜空曠的操場跑道，一個獨自奔跑的剪影，遠處是教學樓的幾點燈火和模糊的星空。
我便寫一個在星空下徘徊的少年，對著夜風低語無人知曉的約定，將心事托付給沉默的星辰。
他畫圖書館窗邊，陽光下漂浮的塵埃，落在攤開的書頁和一個女孩專注的睫毛上。
我便寫一個女孩如何透過書頁的縫隙，偷偷描摹對面少年垂眸讀書時，
眼睫在光線下投下的扇形陰影。每一次收到他的畫稿，都像收到一份精心準備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