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風似刀,卷著碎雪,狠狠抽打在陸沉臉上。他站在庭院中央,腳下的積雪早已沒過靴面,
深青色的袍擺凍得僵硬,幾乎要嵌進雪地里。那卷明黃的賜婚圣旨,像一塊燒紅的烙鐵,
此刻正靜靜躺在書房冰冷的紫檀木案上,燙得他五臟六腑都在無聲地灼痛。
宣旨太監那毫無起伏的尖利嗓音,此刻仍在耳邊盤旋,
每一個字都帶著冰碴:“……茲有陸氏子沉,恭謹溫良……特賜婚于鎮遠將軍府嫡女謝昭,
擇吉日完婚……”“恭謹溫良”?陸沉的嘴角扯開一個極淡、極冷的弧度,
幾乎被凜風瞬間凍僵。他陸沉,陸家這一代唯一的血脈,
這身骨子里流淌的、被朝廷視為隱患又不得不忌憚的力量,
終于迎來了它注定的歸宿——成為一枚牽制整個陸家的棋子,鎖進皇帝精心打造的囚籠里。
這樁婚事,不過是那囚籠上最華麗的一道金漆,鎖死陸家,也鎖住了他。他緩緩抬起眼,
目光穿透紛揚的雪幕,投向宮城的方向。那巍峨的殿宇在風雪中只剩下模糊的輪廓,
卻像一頭蟄伏的巨獸,無聲地散發著令人窒息的威壓。更深重的寒意,
并非來自這漫天的風雪,而是從那高墻之內,絲絲縷縷滲透出來,凍結骨髓。雪,
下得更大了。***鎮遠將軍府邸的紅綢,在凜冽的冬日里顯得格外刺眼,像凝固的血,
又像無聲燃燒的火焰,灼燒著每一個踏入這“喜堂”的人的眼。陸沉一身繁復的緋紅吉服,
金線繡成的團蟒盤踞其上,本該是極致的尊貴,此刻卻重逾千斤,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絲竹喧天,賓客的寒暄和恭賀聲浪一波波涌來,在他耳中卻混沌一片,如同隔著厚重的水幕,
模糊不清。他臉上維持著無可挑剔的、屬于“新郎官”的淺淡笑意,
那笑意卻未曾抵達眼底分毫,只浮在薄唇的線條之上,冰冷而疏離。新娘謝昭,
一身同樣刺目的紅,在喜娘的攙扶下,一步步走來。鳳冠霞帔遮住了她的容顏,
只能看到蓋頭下微微垂著的脖頸,線條繃得有些緊,透著一股與這喜慶格格不入的僵硬。
她每一步都走得極穩,沒有絲毫新嫁娘的羞怯與遲疑,反而像一位即將踏入校場的將領,
每一步都踏在既定的位置上,精準而沉重。繁瑣的禮儀如同沉重的枷鎖,一項項套上。
陸沉像個被無形絲線牽引的木偶,依禮而行,動作標準得挑不出一絲錯處,卻毫無生氣。
每一次叩拜,每一次轉身,每一次在震耳欲聾的“禮成”聲中彎下腰,
都像是在冰冷的祭壇前,獻祭自己僅存的自由。喧囂終于被隔絕在貼滿囍字的新房門外。
房里紅燭高燒,燭淚無聲地堆積,在燭臺上凝結成怪異的形狀。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甜香,
是合巹酒的味道,還有新漆和錦緞混合的氣息,悶得人胸口發堵。
陸沉站在床前幾步遠的地方,看著端坐在鋪著百子千孫被褥床沿上的那個紅色身影。
那頂沉重的鳳冠和鮮艷的紅蓋頭,像一座小小的囚牢,將她困在里面。他指尖冰涼,
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緩緩伸向那方紅綢的邊緣。
指尖觸碰到綢緞光滑微涼的表面時,那涼意似乎瞬間沿著手臂的經絡蔓延開來,直抵心臟。
就在他即將掀開蓋頭的剎那,一只溫熱的手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那力道不大,卻異常堅定,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感。陸沉猝不及防,指尖的冰涼驟然被一股滾燙的熱度覆蓋、包裹。
那熱度如此真實,如此霸道,像燒紅的烙鐵,毫無防備地燙在他冰封的心湖上。“冷嗎?
”蓋頭下,傳出一個聲音。不是尋常女子的嬌柔婉轉,而是清朗,干脆,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像被北風磨礪過的沙礫。那聲音穿透了厚重的紅綢,
清晰地撞入陸沉耳中。“我替你暖暖。”話音落下,那只攥著他手腕的手,非但沒有松開,
反而收得更緊了些。掌心的滾燙源源不斷地傳遞過來,透過薄薄的吉服料子,
熨帖著他冰涼的皮膚,甚至順著血脈,一路燒灼,直抵心尖。陸沉渾身一僵,
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完全出乎意料的溫度定在了原地。他下意識地想抽回手,
手腕卻被對方穩穩地箍住,紋絲不動。他只能被動地感受著那幾乎要將人灼傷的熱度,
以及那熱度之下,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緊繃——像一張拉滿的弓弦,
隱藏在她看似平靜的動作之下。燭火跳躍,將那緊握的雙手輪廓映照得異常清晰。他冰涼,
她滾燙,兩種截然相反的溫度在刺目的紅色背景下無聲地交鋒、融合。陸沉的心跳,
在那一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灼熱,狠狠地、不受控制地撞擊了一下。
蓋頭被陸沉另一只尚有些發僵的手緩緩挑開。燭光傾瀉而下,
毫無保留地照亮了蓋頭下的容顏。那是一張與想象中“將門虎女”的粗獷全然不同的臉。
五官是明麗的,眉骨清晰,鼻梁挺直,唇線分明,有著一種利落的英氣。但此刻,
最攝人心魄的是她的眼睛。烏黑的瞳仁像兩丸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清澈得驚人,
沒有絲毫新嫁娘的羞怯與慌亂,反而沉淀著一種遠超年齡的銳利和沉靜。
那目光直直地迎上陸沉帶著探究和驚疑的眼神,坦蕩,甚至帶著一絲審視的意味。
她看著陸沉,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臉上維持的平靜面具,
直刺入他心底深處那一片冰冷的戒備之地。紅燭的光暈在她臉上跳躍,
給她英氣的輪廓鍍上了一層暖色的邊,卻絲毫沒能融化她眼中那份近乎漠然的清醒。
“陸公子,”謝昭開口,聲音依舊是清朗的,
只是剛才那刻意放低的、帶著一絲沙啞的暖意已經褪去,只剩下一種公事公辦的冷靜,
“不必驚訝,也不必多想。”她松開了一直攥著陸沉手腕的手。那滾燙的觸感驟然消失,
只留下腕間皮膚上殘留的、清晰的暖意。她收回手,動作從容,
仿佛剛才那近乎僭越的舉動從未發生。“這樁婚事,”她微微側過臉,
目光掃過滿室刺目的紅,掠過那對燃著的龍鳳紅燭,
眼神里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捕捉的譏誚,快得像燭火的一次跳躍,“對你,對我,
都是一道枷鎖。皇帝陛下賜的婚,金口玉言,你我都掙脫不得。”她頓了頓,
目光重新落回陸沉臉上,那雙墨玉般的眼眸深處,
清晰地映出陸沉微蹙的眉頭和他眼底翻涌的復雜情緒。“既然掙脫不得,”謝昭的聲音很穩,
每一個字都清晰落地,“那就安分守己地戴著它。演好這出戲,對你陸家,對我謝家,
都算是一條生路。”她的話音不高,卻在寂靜的新房里顯得格外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
砸在陸沉的心上。沒有溫情脈脈,沒有虛與委蛇,只有赤裸裸的利害剖析和冰冷的現實。
這樁由最高權力者親手鍛造的婚姻,其本質被謝昭用最鋒利的語言,無情地剖開。
陸沉沉默著,指尖那殘留的、屬于她掌心的滾燙溫度,此刻卻像一根冰冷的刺,
扎得他隱隱作痛。原來她剛才的“暖”,也不過是這場盛大戲碼里,一句開場白的道具。
“枷鎖……”他低聲重復了一遍,聲音有些干澀,
目光從謝昭那張清醒得近乎冷漠的臉上移開,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謝小姐倒是看得通透。
”謝昭沒有回應他的低語。她站起身,走到梳妝臺前。動作利落,毫無新婦的扭捏。她抬手,
開始拆卸頭上沉重的鳳冠和繁復的發簪。金玉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在這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突兀。她似乎完全不在意陸沉的存在,
更不在意這新婚之夜的所謂規矩。陸沉看著她利落得近乎粗暴的動作,
那繁復的發飾在她指間飛快地解開、卸下,仿佛卸下的不是裝飾,而是某種沉重的負擔。
她身上那股與生俱來的、屬于軍伍之家的颯爽氣度,在這刻意營造的旖旎新房里,
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鮮明。他忽然明白了。皇帝選中的,
從來就不只是一個將軍的女兒。皇帝選中的,是另一條同樣堅韌、同樣帶著鋒芒的鎖鏈。
謝家,手握兵權,世代忠勇,又何嘗不是皇帝眼中需要牢牢掌控的存在?謝昭,
和他陸沉一樣,都是被選中的棋子,被拋到這盤名為“制衡”的棋局上,身不由己。
一種奇異的、混雜著荒謬和同病相憐的情緒,悄然在陸沉冰封的心底滋生。
他看著鏡中映出的謝昭專注卸妝的側臉,那銳利的眉眼在燭光下顯得異常清晰。
他們是被同一道圣旨鎖住的囚徒。沉重的鳳冠終于被取下,隨手放在梳妝臺上,
發出一聲悶響。謝昭對著銅鏡,微微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頸。
鏡中映出她身后陸沉沉默佇立的身影。“夜深了,”謝昭沒有回頭,聲音平淡無波,
“歇息吧。”她走到床邊,毫不遲疑地掀開那繡著鴛鴦戲水的大紅錦被,
動作干脆地占據了外側的位置,然后側身躺下,背對著陸沉的方向。那姿態,
是明確的劃分界限——同處一室,同臥一榻,僅此而已。陸沉站在原地,
看著那占據了大半張床的、透著無聲拒絕的背影。紅燭的光暈籠罩著她,
卻驅不散那份由內而外的疏離。他無聲地走到床的另一側,和衣躺下。
兩人之間隔著一道無形的鴻溝,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天涯。錦被柔軟,
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兩人都睜著眼,望著頭頂帳幔上模糊的圖案,
聽著窗外呼嘯而過的風聲。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紅燭氣味和甜膩的熏香,
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對方身上清冽的氣息。長夜漫漫,紅燭搖曳著,
將兩個同床異夢、各自清醒的影子,長長地投在冰冷的墻壁上。沉默像無形的冰層,
在兩人之間凝結、蔓延。***日子在一種刻意維持的平靜下流淌。陸沉和謝昭,
像兩個被命運強行捆縛在同一艘船上的陌路人,遵循著最疏離的禮儀,
維持著外人眼中“相敬如賓”的表象。陸沉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書房里。
那是一個遠離正院喧囂的所在,布置得異常簡潔,只有一桌一椅,幾個書架,
上面堆滿了書卷。他或是臨窗看書,或是提筆練字,更多的時候,
只是對著窗外庭院里蕭索的枯枝出神。那身特殊血脈帶來的力量蟄伏在體內,
如同沉睡的火山,也如同懸頂的利劍,時刻提醒著他身不由己的處境。偶爾,
當心緒翻涌難以抑制時,他指尖會無意識地用力,堅硬的紫檀木桌案邊緣,
便會悄然留下幾道細微卻深刻的指痕。謝昭則保持著一種規律而疏離的生活。每日清晨,
無論風雪,她都會獨自在庭院一角的演武場練劍。陸沉有時會透過書房的窗欞遠遠望見。
她的劍勢凌厲迅捷,身姿矯健如游龍,劍鋒破開寒冷的空氣,發出尖銳的嘶鳴。
那并非花架子,每一招每一式都帶著沙場磨礪出的殺伐之氣。練完劍,
她便會回到自己的西廂房,那里也設有一個小書房。她極少主動踏入陸沉的書房范圍,
兩人在府中狹路相逢時,也只是微微頷首,目光短暫相接,便迅速錯開,無言地擦肩而過。
空氣里只剩下彼此衣袂帶起的微涼氣流。府里的下人起初還帶著幾分好奇,
偷偷打量這對身份尊貴卻異常冷淡的新婚夫婦。但日子久了,
那份好奇也漸漸被這凝固般的沉寂所取代,只剩下小心翼翼的伺候。直到一個深夜。
冬夜的風刮得格外凄厲,像無數鬼手在拍打著窗欞。
陸沉在書房里處理一些從陸家在京城的隱秘渠道傳來的消息。燭火不安地跳躍著,
將他的影子拉長、扭曲在墻壁上。突然,一陣極輕微、卻異常迅疾的風聲從窗外掠過,
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陸沉執筆的手微微一頓,一滴濃墨落在雪白的宣紙上,
迅速暈開成一個不祥的黑點。他不動聲色地放下筆,屏息凝神。片刻后,
一聲幾乎細不可聞的叩擊聲,從書房的側窗傳來——三長兩短,正是約定的暗號。
陸沉的心猛地一沉。這個時辰,如此隱秘的聯絡,絕非尋常。他起身,悄無聲息地走到窗邊,
推開一條縫隙。一個裹著黑色斗篷、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身影敏捷地閃了進來,
帶進一股刺骨的寒氣。來人迅速拉下風帽,露出一張年輕卻布滿焦急和風霜的臉,
是陸家埋在京城暗樁里的心腹,陸七。“公子!”陸七的聲音壓得極低,
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眼神里充滿了驚惶,“北境出事了!老侯爺……老侯爺奉旨巡視邊鎮,
歸途中遭遇不明身份的悍匪突襲!護衛死傷殆盡,老侯爺……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什么?!”陸沉只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直沖頭頂,血液仿佛在剎那間凍結。
父親……下落不明?生死不知?這幾個字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他的心臟。
他猛地抓住陸七的胳膊,力道之大讓陸七痛得臉色一白,“消息……確切?”“千真萬確!
”陸七的聲音帶著哭腔,語速極快,“是咱們在北境的人拼死送出的消息!事發突然,
對方下手狠絕,不留活口!朝廷……朝廷的反應很蹊蹺,只說派兵追剿,可動作遲緩!公子,
這絕非尋常匪患!屬下擔心……這是沖著陸家來的!是沖著您來的啊!
”陸七的聲音因為恐懼和憤怒而變得尖利起來,“您……您快想想辦法!
老侯爺他……”書房里的空氣仿佛瞬間被抽干了。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
瞬間淹沒了陸沉。父親遇襲,下落不明!這絕非偶然!是皇帝終于要對陸家動手了?
還是其他虎視眈眈的勢力趁機發難?這消息一旦傳開,
陸家在北境的根基……他幾乎不敢再想下去。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書房那扇厚重的門,
竟無聲無息地滑開了一道縫隙!陸沉和陸七同時駭然轉頭!門口,謝昭悄無聲息地站在那里。
她顯然剛從睡夢中起身,只隨意披了一件素色的外袍,墨發未束,隨意地披散在肩頭。然而,
她手中卻握著一柄長劍!劍鋒在昏暗的燭光下流轉著幽冷的寒芒。她的臉上沒有絲毫睡意,
那雙墨玉般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驚人,銳利如鷹隼,死死地鎖定在陸七身上,
帶著毫不掩飾的警惕和冰冷刺骨的殺意!書房內的空氣瞬間凝固成冰。“什么人?
”謝昭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像冰凌摩擦,每一個字都透著凜冽的寒意。她持劍的手穩如磐石,
劍尖微微抬起,遙遙指向陸七的咽喉要害。她的目光在陸七驚惶失措的臉上掃過,
隨即落在陸沉瞬間蒼白的臉上,審視著,探究著,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陸七嚇得魂飛魄散,下意識地就要拔刀。“住手!”陸沉低喝一聲,
聲音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嘶啞。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迎向謝昭審視的目光。心跳如擂鼓,
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她聽見了多少?她會怎么做?告發?還是……?
陸沉腦中一片混亂,父親生死未卜的噩耗如同重錘砸在胸口,而眼前謝昭那柄冰冷的劍鋒,
更是將本就緊繃的神經推到了斷裂的邊緣。
他死死盯著謝昭那雙在幽暗燭光下亮得驚人的眼睛,試圖從中捕捉一絲一毫的意圖。告發?
她只需一聲高呼,自己和陸七立刻就是滅頂之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