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咽氣前攥著我的手說：“小微，永遠別拿錢考驗人性?！蔽覜]聽。
現在看著這群圍著我的“親人”，只覺得他老人家還是太善良了——錢不是考驗，是照妖鏡。
照得這群妖魔鬼怪，連層人皮都披不住了。我叫林微光。名字聽著挺文藝，
是我那有點酸腐文人氣的爹起的?？上?，文藝名字沒帶來文藝人生。三年前，
我爸查出了晚期，掏空家底，還欠下一屁股債，最后人還是走了。那段時間，
我嘗盡了人情冷暖。電話打給親戚們，不是“最近手頭緊”，就是“哎呀不巧在外地”，
更有甚者，直接換了號碼。葬禮上，稀稀拉拉來了幾個人，臉上的悲戚還沒我買的紙花真切。
我那個大舅媽，捏著個薄薄的白包，塞給我時還特意強調：“小微啊，節哀。
這點錢……是我們家最大的心意了，你知道的，你大舅單位效益不好……” 那厚度，
撐死了五百塊。我捏著那輕飄飄的信封，看著靈堂里我爸的遺像，心比冰棺還冷。
處理完所有后事，我把自己關在租來的小單間里，舔舐傷口，也盤算未來。
我爸留給我唯一值錢的，是他早年憑著眼光和運氣低價收來的一塊古董表，
據說是某個歐洲小國王室流出來的玩意兒。我一直當念想藏著，沒動過賣的心思。
直到半年前，一個極其偶然的機會，經一位真正懂行的前輩牽線，
找到了一個癡迷收藏的海外買家。交易的過程像做夢，錢打到海外賬戶時，
我看著那一長串零，第一次理解了什么叫“潑天富貴”。錢，突然有了。
多到可以讓我這輩子、下輩子都躺著花。巨大的狂喜過后，
是更深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空洞。親戚們在我爸病重和葬禮上的嘴臉，
像卡在喉嚨里的魚刺，咽不下去，吐不出來。一個瘋狂的念頭在我腦子里生了根：我想看看，
如果我一無所有，窮困潦倒，這些流著相同血脈的人，會是什么樣子？于是，
我開始了我的“裝窮”計劃。我注銷了原來的號碼，換了個新的。租的房子也退了，
在靠近城郊結合部一個老舊小區租了個頂樓帶隔熱層的小單間。房間又小又破，
夏天蒸籠冬天冰窖，唯一的優點是便宜。我把所有值錢的東西，
包括那塊古董表的鑒定證書、拍賣記錄復印件以及新辦的海外銀行卡，
都鎖進一個不起眼的密碼箱，塞進了隔熱層最深處。
自己則穿著從批發市場淘來的廉價T恤牛仔褲，背著個洗得發白的帆布包，
開始了我的“破產人生”。回歸“窮親戚”身份的第一站，我選擇了去“看望”我大舅媽。
她家住在一個普通小區，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敲開門，大舅媽圍著圍裙，
手上還沾著面粉?？吹绞俏?，她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像按了慢放鍵，極其緩慢地褪去，
換上一種混雜著驚訝、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嫌棄的表情?！皢?，小微？”她沒立刻讓我進去，
身子堵著門口，“你怎么找來了？電話也打不通，我們還以為你……”“舅媽，
”我擠出一點局促的笑，聲音刻意放低，“之前手機丟了，號碼都沒了。我……我搬地方了，
在城西那邊租了個小房子。想著好久沒見您和大舅了，過來看看。”“城西？那邊可偏了。
”大舅媽上下打量著我這身行頭，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快進來吧，站門口像什么話。
”她側了側身，讓出的縫隙勉強夠我擠進去。屋子里的飯菜香和我身上的寒酸格格不入。
大舅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眼皮抬了抬：“小微來了？
”語氣平淡得像在問“今天天氣怎么樣”?！按缶?。”我低聲叫了一句?！白?。
”大舅媽指了指一張硬邦邦的木凳子，自己則坐回柔軟的沙發，和大舅挨著，“吃飯沒？
我們這剛準備包餃子呢?！薄俺赃^了，舅媽?！蔽疫B忙擺手。“哦。”大舅媽應了一聲，
沒再客套，一邊包著餃子，一邊開始“關心”我，“小微啊，不是舅媽說你，
你這……現在到底怎么回事?。柯犎苏f，你爸治病欠了好多錢？債主沒找你麻煩吧？”來了。
我垂下眼，手指不安地絞著衣角：“嗯……是欠了一些。房子賣了還了一部分，
剩下的……我在慢慢打工還。” 我故意含糊其辭?！按蚬?？打什么工?。?/p>
一個月能掙幾個錢？”大舅媽的聲音拔高了一點，帶著點訓斥的意味，“不是舅媽潑你冷水，
就你爸欠那窟窿，靠你打工？打一輩子也填不上！”大舅在旁邊咳嗽了一聲，
插嘴道：“年輕人，吃點苦也好。有手有腳，總能活下去?！边@話聽著像是安慰，實則冰冷。
我點點頭，沒吭聲。大舅媽包餃子的動作更用力了，捏得餃子皮吱吱響：“唉，
你說你爸也是，當初要是聽勸，別瞎折騰那些沒用的收藏，把錢留給你多好！現在倒好，
人走了，給你留一屁股債！我們這些親戚啊，想幫也心有余力不足，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她絮絮叨叨，中心思想就一個：你慘是你爸的鍋，別指望我們。
坐了不到十分鐘，氣氛尷尬得能擰出水。大舅媽“關心”得差不多了，開始頻頻看墻上的鐘。
我識趣地站起身：“舅媽，大舅，不耽誤你們吃飯了，我先走了?！薄鞍?，這就走?。?/p>
”大舅媽嘴上客氣著，屁股都沒抬一下，“行，那你慢點啊。以后……以后沒啥要緊事，
就別來回跑了，油錢貴著呢。好好工作，早點把債還清是正經！”“知道了，舅媽。
”我低著頭，快步走出門。門在身后關上那一刻，我深吸了一口氣。挺好，開門紅，
標準操作。意料之中，但親耳聽到，心口還是像被冷風吹過，涼颼颼的。接下來，
我如法炮制，去“看望”了小姨一家。小姨夫是個小科員，小姨沒工作，
在家照顧比我小五歲的表弟。他們家日子過得緊巴巴，以前我爸在世時，
小姨夫沒少來家里“走動”，每次都能順點茶葉、煙酒什么的走。
看到我這副落魄樣出現在他們同樣不算寬敞的家里，小姨臉上的驚訝比大舅媽更甚。
小姨夫則坐在他那張舊藤椅上，端著茶杯，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我身上掃了幾個來回，
眉頭鎖得死緊?！靶∥ⅲ刻炷?，你怎么……變成這樣了？”小姨拉著我的手，
語氣倒是透著真切的驚訝，但更多的是對我這副尊容的不適。
我重復了一遍對舅媽的說辭：丟了工作，賣了房子還債，現在租小破屋打工。小姨聽完，
眼圈居然紅了，拍著我的手背：“可憐的孩子……真是命苦??！” 她轉頭看向小姨夫，
“老張，你看小微這……”小姨夫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擺出一副長輩的威嚴：“小微啊，
不是姨夫說你。你爸走了，你就是大人了。大人就得有大人的擔當！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打工還債，路是對的，但眼光要放長遠。不能只盯著眼前那點死工資，得想辦法開源！
”他頓了頓，身子微微前傾，一副指點江山的架勢：“你看你表弟，馬上大學畢業了。
現在大學生找工作多難！我跟你小姨愁得頭發都白了。你要是認識什么靠譜的大老板，
或者有什么來錢快的路子，記得拉扯你表弟一把！你們是親姐弟，打斷骨頭連著筋！他好了，
以后也能幫襯你不是？”我：“……”小姨夫的精髓在于，他能把索取說得如此理直氣壯，
如此充滿家族大義。我窮困潦倒，債務纏身，在他眼里，
竟然還存在著“幫襯表弟”的剩余價值？甚至這還成了我“眼光長遠”的體現？
我強忍著胃里的翻騰，含糊地應著：“嗯，姨夫，我知道了。有……有門路我一定想著表弟。
”“這就對了嘛！”小姨夫滿意地點點頭，又端起茶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小姨心軟，
總心疼你。但日子還得自己過。行了，你忙你的去吧，你表弟快放學了，家里地方小，也亂。
”小姨張了張嘴，似乎想留我吃個飯，但看看小姨夫的臉色，最終也只是嘆了口氣，
塞給我兩個剛買的蘋果：“拿著，路上吃。注意安全啊小微?！眱蓚€蘋果，
大概是我此刻在他們心中價值的具象化體現。我道了謝，拿著蘋果離開了。走出單元門，
我把蘋果順手放進了垃圾桶。膈應。
如果說大舅媽和小姨夫代表的是赤裸的勢利和精明的索取，那么我表姐蘇晚星，
則完美詮釋了什么叫“落井下石”和“幸災樂禍”。蘇晚星是我大舅媽的女兒，比我大兩歲。
從小她就愛跟我比，比成績，比衣服，比誰更得長輩喜歡。我爸在時，家境不錯，
她總是帶著點酸溜溜的嫉妒。后來我爸生病，她那種隱秘的優越感就開始冒頭。葬禮上，
她哭得很大聲，但眼角余光總瞟著我，似乎在觀察我有多狼狽。我“破產”的消息，
大概通過大舅媽，已經傳到了她耳朵里。她主動聯系了我那個新號碼?！拔?？小微嗎？
我是晚星！”電話里的聲音熱情洋溢，帶著一種刻意的高昂，“聽說你回城西了？哎呀，
怎么不早說！晚上有空沒？姐請你吃飯！好久沒見了，怪想你的！”無事獻殷勤。
我立刻警惕起來，但戲還得演?！氨斫?？我……我晚上還要去便利店上夜班。
”“上什么夜班??！請假請假！”蘇晚星不容置疑，“就這么定了！六點半，‘悅來小館’，
知道吧？就我們以前常去那家！不見不散??！”說完，根本不給我拒絕的機會，
啪嗒掛了電話。悅來小館？以前常去？我努力回憶，好像大學時和同學去過兩次，味道一般，
價格中等。蘇晚星什么時候跟我“常去”了？她這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晚上六點半，
我穿著那身洗得發白的行頭，準時出現在“悅來小館”門口。蘇晚星已經到了，
坐在靠窗的位置。她顯然精心打扮過，一身名牌連衣裙，妝容精致，
新做的指甲在燈光下閃閃發亮?？吹轿疫M來，她夸張地揮手：“小微！這兒！
”我走過去坐下，她立刻用一種混合著同情和優越感的眼神把我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
紅唇微啟，發出一聲做作的嘆息：“哎喲我的妹妹，你看看你，怎么……怎么弄成這樣了？
” 她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我的衣服，又嫌惡地縮了回去，拿起桌上的濕巾擦了擦指尖。
“沒事，表姐?！蔽业椭^，扮演好我的角色。“還沒事呢！”她聲音拔高，
引得旁邊幾桌客人側目，“聽說你爸欠了好多錢？房子都賣了？現在租在那種地方？哎，
不是我說你，當初你要是聽勸，找個靠譜的人嫁了，至于現在這樣嗎？”她一邊說著，
一邊優雅地翻著菜單，專挑貴的點：“服務員！這個龍蝦，來一只！
還有這個鮑魚撈飯……對了，小微，你喝什么？果汁？算了，給你點個鮮榨橙汁吧，
補充點維C，瞧你臉色差的?！秉c完菜，她身體微微前傾，壓低聲音，
臉上卻帶著掩不住的興奮：“小微，你猜我今天為什么叫你出來？”我搖搖頭。
“姐要訂婚了！”她猛地亮出左手，一顆不小的鉆戒在燈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看看！
三克拉！蒂芙尼的！”她把手伸到我眼前晃了晃，幾乎要戳到我臉上?！肮脖斫?。
”我干巴巴地說。“謝謝！”她收回手，陶醉地看著自己的戒指，“我男朋友，王凱，
家里開連鎖餐飲的！可有錢了！對我特別好！”她話鋒一轉，眼神帶著居高臨下的憐憫，
“小微啊，看到你現在這樣，姐心里真不是滋味。你說你，長得也不差，
當年在學校也算是個小美女吧？怎么就把日子過成這樣了呢？女人啊，干得好不如嫁得好！
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她頓了頓，湊得更近，
身上濃郁的香水味熏得我頭暈：“要不要姐幫你介紹介紹？王凱認識不少做生意的朋友，
雖然……年紀可能大了點，或者離過婚，但條件都不錯！總比你一個人打苦工還債強吧？
女人啊，青春就那么幾年，得抓緊！”菜上來了，她一邊姿態優雅地吃著龍蝦，
一邊繼續對我進行“人生指導”和“降維打擊”，核心思想就是：我蘇晚星，成功上岸，
嫁入“豪門”（在她眼里）；你林微光，失敗典型，急需“處理”。
她言語間那種翻身農奴把歌唱的揚眉吐氣，那種踩著我凸顯自己幸福的優越感，
幾乎要溢出來。整頓飯，我吃得味同嚼蠟。蘇晚星喋喋不休的炫耀和“好心”的拉皮條建議，
像蒼蠅一樣嗡嗡作響。她甚至“體貼”地告訴我，這頓飯她請了，“知道你困難”。結賬時，
她故意把鑲鉆的卡包拍在桌上，動作慢條斯理。走出餐館，夜風一吹，我才感覺能喘上氣。
蘇晚星挎著新買的包包，
親熱地挽住我的胳膊——一個我從未體驗過的動作——聲音甜得發膩：“小微，別灰心！
有姐在呢！等姐嫁過去了，給你介紹更好的！哦對了，”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停下腳步，
看著我，“下周末，我媽生日，家里擺兩桌，親戚們都來。你也一定要來??！熱鬧熱鬧！
穿……穿干凈點就行?！?她上下掃了我一眼，補充道。
我看著她那張在霓虹燈下閃閃發光的臉，點了點頭：“好，表姐，我一定去。”我知道，
真正的“盛宴”，要開場了。大舅媽的生日宴，設在她家小區附近一個中檔飯店的包廂里。
我刻意遲到了一會兒。推門進去時，里面已經坐滿了人。大圓桌旁，
圍坐著大舅一家（包括精心打扮、宛如主角的蘇晚星和她的“金龜婿”王凱，
一個穿著名牌但氣質略顯油膩的男人）、小姨一家（小姨夫依舊端著架子，小姨眼神躲閃，
表弟低頭玩手機），還有其他幾個平時走動不多的叔伯姑嬸。
空氣里彌漫著酒菜香氣、香煙味和一種虛偽的熱絡。我穿著一件洗得發灰的舊T恤，
一條磨得起毛的牛仔褲，帆布鞋邊緣已經開膠。這身打扮，在這個刻意打扮過的場合里，
像一塊掉進奶油蛋糕的煤渣。包廂里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