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中幻影鶴語大雪茫茫,天地落了一片白。傷鶴怔怔地望著樓外,入目處惟余莽莽。
曾經的綠珠最喜看雪,她常駐足于崇綺樓的檐下,一看便是數個時辰。奈何,雪是昔時雪,
人非檐下人。“綠珠,你怎么還在這兒,小姐喚你喚得可急了呢。”身后的崇綺樓空空蕩蕩,
不知是誰傳來一聲,喚醒了傷鶴。他這才想起來,如今的他就是綠珠,
是柳府千金的貼身丫鬟。傷鶴邁著小步上樓,尋尋覓覓好一會兒,才找到椿歲的閨閣。
崇綺樓造得極為精巧,富麗堂皇,高聳入云。傳說椿歲自幼體弱,鮮少有出門的機會,
于是柳員外便造了這座高樓,登高處可極目南天,以便其眺望遠方。
而那名叫綠珠的女子雖是丫鬟,卻與椿歲交好,偌大的府中,也只有綠珠能隨意出入崇綺樓。
房中冷冷清清,一張梨木胭脂臺,一扇梅花冷畫屏,屏后兼有一架不大不小的床。
“是綠珠回來了?”弱聲漾出繡花屏,傳入傷鶴耳中時,已是細微如絲。“稟小姐,
綠珠回來了。”傷鶴答道。隔著一席幽屏,傷鶴看見椿歲扶床而起,身姿曼妙之至,
真似傳聞中的弱柳扶風。“呵呵,才個把月不見,怎生得如此拘謹了。”屏后人影幢幢,
玉臂若隱若現,一只凝霜勝雪的纖手慵整墮鬟,引出后邊似月兒般的美人。可是在傷鶴眼中,
這位佳人美則美矣,朱唇點絳、青黛遠山,奈何脂粉氣過重,實不該現于睡起之時。
椿歲直掃娥眉,丹唇輕啟,淺淺笑道:“綠珠此去太康山,可求得朱顏寶鑒否?
”傷鶴聞言心中一緊,不由自主地捂住胸懷,他猶豫稍許,說道:“道觀的人說,
朱顏寶鑒神異非常,若要照人,必先經七七四十九日的開光,若小姐愿意等些時日,
他們便會派人送上門來。”他撒謊了。朱顏寶鑒是白鶴觀的寶物,傳說以此鏡自視者,
得見此生最得意時的容貌,于是常有人自困于鏡中,或憧憬、或懷念,
非意志堅定者無法自拔。正因如此,白鶴觀從無外借朱顏寶鑒的先例。“原來如此。
”椿歲悄悄地松了一口氣,喃喃道:“太康山白鶴觀啊……”椿歲回頭望向傷鶴,笑語嫣然,
“聽聞觀內有一只長生不老的白鶴,觀名也由此而來,可惜我上山之時尚且年幼,
懵懵懂懂無有拜見,綠珠可有見過?”“不曾。”傷鶴深埋著頭,不露出一絲神色。
興許是覺得無趣了,椿歲擺擺手,道:“綠珠長途跋涉多日,想必也累了,且去休息吧。
”待到傷鶴離去,椿歲再難自控,顫顫巍巍地取出一條手絹,捂著嘴巴咳了起來,
當她拿開絲絹時,上邊赫然多出一抹猩紅。常道是二月繁霜殺桃李,真不知,
她能否撐過來年的二月。2 鏡中朱顏椿歲斂起雙眸,僅余苦笑。后面的一段日子里,
傷鶴宛如一名戲子,悄無聲息地扮演著綠珠的角色。崇綺樓中并無太多閑雜人,
他每日除了要照顧椿歲的起居,更多的還是陪在椿歲身旁。椿歲頗好講故事,
她會一邊看著雪,一邊溫聲細語地告訴傷鶴,很久以前天上有十個太陽,
但被一名神箭手射落了九個,到了明日,她還會說,月宮中居住著一位美人,
那正是神箭手的妻子。而其中有一個椿歲最喜歡的故事,那便是精衛填海。
每每當其講至精衛嘔心瀝血,誓要填盡東海時,臉上總會浮現出神往之色。她總會說,
精衛活成了她想要的樣子。傷鶴不知道綠珠到底是什么樣的人,但他覺得綠珠和椿歲很像,
她們都喜歡看雪,喜歡將心中的故事傾訴而出,而他只能當一名安靜的聽客。所幸的是,
椿歲尚未察覺出異樣。可能綠珠就是這樣安靜的人。風雪漸漸的小了,
不復傷鶴初來時的喧囂。他如往常般為椿歲送去點心,再熟稔地續上一段熏香,
最后他來到床頭,靜待主人的蘇醒。此時的椿歲仍在睡夢中,臉上依然敷著厚厚的脂粉,
這名少女仿佛無時無刻帶著一塊面具,帶著一塊名為“美麗”的面具。
可是這份美麗又何其脆弱,僅需一泓清水,便能教它煙消云散。傷鶴不敢再端詳熟睡的椿歲,
但他的眼中閃過許些不忍。忽見椿歲悠悠醒轉,傷鶴輕斂眸子,和聲說道:“小姐,
這是饌玉堂的新點心,我已買回來了。”椿歲盯著傷鶴,默默抬起手。
傷鶴適時地為她披好衣裳,再扶住這只小手,指尖傳來的觸感令他不由得想起白鶴觀的雪,
亦是這般清冷細膩。二人就這樣移至桌前,傷鶴為椿歲打開食盒,香氣撲面而來。
椿歲捻起一段桂花糕,欲遞給傷鶴,然而傷鶴正低著頭,不曾看見這一幕。“真是怪了,
以往有糕點送來,綠珠可是比我還急忙呢,怎的今日倒顯得沒胃口了?
”椿歲露出嬌俏的笑容,眉眼似月彎彎,“難道……是在路上偷吃了?”傷鶴心慌意亂,
唯恐椿歲察覺不對,便想著胡謅幾句:“綠珠正想著小姐今日要講什么故事呢。
”誰料椿歲捂嘴偷笑,直罵道:“綠珠真是狡猾,明明說好的,我替你講書里的故事,
你給我說外邊的趣事,這些天還以為你遠歸困乏,我這才多講了幾日,
怎如今只想著教我唱獨角戲呢?”椿歲轉動眼珠子,說:“我曾聽爹娘說,
白鶴觀的觀主醫術超絕,足足活了三個甲子有余,不如你就說說白鶴觀的故事吧。
”傷鶴見椿歲滿目期待,不好推辭,他思索再三,娓娓說來:“此去太康山,
我倒是聽過白鶴觀的故事……”這世間有一只長生的鶴,他曾見過堯年的大雪,
亦曾飲過太公垂釣的渭水,奈何時光如流水,不分晝夜,在漫長的歲月里,
他似乎丟失了一件東西,一件說不清道不明、卻又無比重要的東西。直到一日,
白鶴在太康山上遇見了一名青年。青年是醫術高超的大夫,他無需望聞問切,
便自信道:“你病了。”白鶴問:“你怎么知道?”青年說:“我向來用心辨疾,不曾走眼。
”白鶴說:“原來這是病。”青年說:“我見過許多得這種病的人。
”白鶴說:“它能痊愈嗎?”青年說:“我不知道,但世上沒有治不好的病,
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找么?”如此,世間多了一人一鶴,他們游歷四海,遍訪名山,
可惜歲月先一步找到青年,晃眼間,他已垂垂老矣。“他只是一個凡人么?”“不錯,
只是一個凡人。”“真是個奇怪啊,治病無非是要活下去,一只長生的鶴還有何可治的呢?
”“治病未必要救命,也可以療傷。”傷鶴敲敲自己的胸脯,“這里的傷。”椿歲聽得出神,
問道:“那后來呢?”“后來,后來……他們沒有找到解藥,最后老人回到了太康山,
散盡錢財建了一座道觀,命名為白鶴觀,他在觀中救治世人,直至終老。
”3 白鶴之誓往事浮上心頭,傷鶴尚且記得,當時他問到為什么要取名白鶴觀,
那人輕輕一笑,說:“人們常說有一只白鶴伴我左右,若它真的在我身旁,
那這一路跋山涉水,應當為它作個紀念吧。”“那只白鶴呢?”椿歲歪著頭,
半是疑惑半好奇。“早已不知所蹤,興許是病死了吧。”傷鶴思緒回轉,搖了搖頭。
“它真的死了么?”椿歲喃喃作語,而后她驀然抬首,說道:“我在樓中十數年不得出,
你可知我為何知曉朱顏寶鑒一事么?”傷鶴緊張莫名,這幾日下來,
他是第一次聽見椿歲再提起這四字。“我自幼體弱多病,爹娘常為我身子擔憂,
后來得知白鶴觀的前觀主曾活了三個甲子,觀中流傳著他留下的靈藥,
我便隨爹娘前去太康山求藥,這也是我唯一一次出遠門。那天鶴與雪齊飛,我跪坐在蒲團上,
聽著道觀的弟子閑聊,他們說觀內有一面鏡子,可以照出人這一生最美的模樣,
只是他們害怕尋常人沉淪鏡中,故而把這面鏡子藏于道觀中。”椿歲裹緊身上的狐裘,
望著稀稀落落的雪,憶往昔迢迢,似星斗難移,僅需抬首的功夫,便能觀而無余。
今日她再次抬首,窺見了當年的那片天空。那一日是風雪滿天,爹娘帶著她上山求藥,
時有白鶴掠過,鶴羽簌簌而落,一時間竟分不清羽雪。“綠珠啊,你說,
道觀的寶鑒是不是給白鶴治病用的呢?”傷鶴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他抿緊雙唇,不解其意。
但毫無疑問的是,道士還是失敗了。世上既然有包治百病的靈丹,也會有無藥可醫的絕癥。
隱約間,他驀然明白了什么,問道:“小姐去求朱顏寶鑒,難道也是為了治病么?
”椿歲并無作答,她憑欄眺望,橫波映雪,空照一樓深寒。傷鶴悄然窺去,
窺得其眸中余出幾分落寞。1111111椿歲半倚蘭床,妝容依舊繁厚,
但終究掩蓋不了其下的蒼白。她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如今更是蒙上一層可怖的死氣。
傷鶴陪在椿歲身旁,握著她的手。他感到難以置信,短短幾日的時間,
病痛能將一個人折磨得面目全非。椿歲的手驀然握緊,
她氣若游絲地問:“寶鑒……朱顏寶鑒……送來了么?”傷鶴搖搖頭。鏡子當然沒有送來,
也不會送來。但不知為何,傷鶴感到有點失望,他不明白,
為什么椿歲這個時候還要在乎一面鏡子。這些年里,府上都是向道觀求的藥,
而這份藥正關乎著椿歲的性命,倘若朱顏寶鑒真的送來了,又如何比得上救命良藥?
“綠珠啊,你說我能撐到那時候嗎?”椿歲的眸子黯淡無光。傷鶴嘆了口氣,
反問道:“小姐,那面鏡子對你來說就這么重要嗎?”椿歲屏息,認真道:“很重要。
”“比救命的藥還重要嗎?”“還重要。”“為什么?”椿歲直勾勾地盯著傷鶴,
驀地展顏一笑,如有殘花碾塵,暗香長存的倔強。“我六歲那年,道長說我是天生童子命,
只合人間十五歲,于是他們為我造了一座崇綺樓,將我安置于此。”“精衛早殤,
尚有填海之志流傳,我這一生宛如蜉蝣,事事無錯事事過,生前便困在高樓之中,
目之所及難越方寸,死后人去樓空,除了一片荒蕪,又剩得了什么呢?
”椿歲想要直視傷鶴的眼睛,可是傷鶴卻低著頭。“我所求的,
不過是想留下自己最好的樣子,也讓后人知道,此處曾有一名過客。”傷鶴緘默片刻,
倏然起身,說道:“聽說今日道觀的人會來府上,我去替小姐打聽打聽。”“綠珠!
”傷鶴止住腳步。“倘若……倘若寶鑒真送來了,便替我取來筆紙與丹青。”崇綺樓下,
傷鶴仰望青霄,今時雪霽風清,本該是柳暗花明的好日子,奈何天公總不愿事事遂人意,
教世間好物都作易碎琉璃。一樓之中,碧磚碎瓦齊聚,世事無常之至,莫過于此。
他真的應該將朱顏寶鑒交出去嗎?當年藏鏡白鶴觀,不過是防止窺鏡者誤入歧途,
可如今椿歲死亦無懼,又何懼一面小小的鏡子?傷鶴佇立檐下許久,終是長嘆一口氣。
他再次踏回了這座危可觸星辰的高樓時,手中端著一盤丹青紙筆,還有一面古樸的銅鏡。
“小姐,朱顏寶鑒……送來了。”傷鶴走入閨房,輕聲呼喊道。椿歲于瞑眠中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