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老胡那副厚如瓶底的眼鏡后面,藏著一雙總能精準定位班級倒數分子的眼睛。
他的聲音帶著那種慣常的、不容置疑的權威感,穿過教室嘈雜的余音,
像一紙精準無誤的調令砸進我的耳朵:“沈微光,這次摸底考數學又是倒數!年級第一江敘,
就安排你坐她旁邊,課后一對一盯緊點,務必把成績搞上去!”教室有那么一剎那的靜默。
所有人的目光——好奇的、同情的、幸災樂禍的、純粹看熱鬧的——瞬間聚焦在我身上,
如同無數盞小小的探照燈,刺得我臉頰皮膚微微發燙。我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用額前那幾綹刻意留長的碎發遮住大半張臉,恨不得整個人縮進校服寬大的領口里去。
手指無意識地絞著桌洞邊磨損的布料,指尖冰涼。數學?那個總在我面前張牙舞爪的怪獸,
現在還要搭上個行走的制冷機?視線不受控制地,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
偷偷瞥向那個被點名的少年。江敘坐在第一排靠窗的位置,
清晨澄澈的光線落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勾勒出過分流暢的線條。他沒有看我,
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只是利落地收拾著桌上散落的筆和草稿紙。那雙手,指節修長勻稱,
在清冷的日光下泛著白玉般的質感,動作間有種超越我們這群凡夫俗子的精準。
窗臺上一盆半死不活的綠蘿,都莫名沾染了他身上那種疏離的潔凈感。
下課的鈴聲像是某種解脫咒。教室瞬間活了過來,桌椅挪動,人聲嘈雜。
我以最快速度把臉埋進攤開的數學練習冊里,徒勞地假裝研究那些扭曲的字母和符號。心,
卻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擂鼓,砰砰砰,震得耳膜都在響。
一股難以言喻的沉悶和熱意從脖頸一路往上爬。腳步聲很輕,由遠及近。
先是干凈的白色運動鞋尖映入視野,然后是他熨得一絲不茍的灰色校褲褲腳,
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挺拔感。最后,整個清冷的影子覆蓋了我的桌面光亮。他沒有開口,
只是默默拖過旁邊那張剛空出來的椅子,動作輕得幾乎聽不到摩擦聲。椅子腿與地面接觸,
發出一聲克制的輕響,像宣告某種不可抗力的開始。空氣里漂浮的粉筆灰似乎都凝滯了。
我甚至能清晰聽到自己略微急促的呼吸聲,還有……他校服布料摩擦時發出的極細微的窸窣。
他把自己的教材和練習本放到課桌中間那條無形的三八線附近,
筆尖精準地點在一道立體幾何題上。“看,”聲音像被泉水浸過的薄冰,沒什么情緒,
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清晰度。“求線面角的余弦值,關鍵是輔助線……”他講得很細,
邏輯嚴密,步驟清晰。一道復雜的立體幾何,在他指尖隨意勾勒的輔助線和簡潔的表述下,
層層剝開,變得……嗯,好像也沒有變得特別簡單,但至少不再面目可憎。
我的筆尖猶豫地停在草稿本上。那個舊本子邊緣微卷,紙張已經不太平整。
老師講的每一個點都懂,但落筆時,那些字母和符號又變得面目猙獰。
指尖不受控制地朝桌角那本攤開的、專門用來涂鴉的草稿本滑去——不是數學練習冊,
而是我的“秘密基地”。本子里涂滿了東西。有窗框外漏進的日光下瘋長的爬山虎藤蔓,
有窗臺上那只灰麻雀圓溜溜的腦袋,最多的,是籃球場。球場邊緣鐵絲網的紋理,
籃球擊地彈跳的弧線,被汗水浸濕貼在額角的黑發,
還有躍起時繃緊流暢的肌肉線條……其中有一頁特別顯眼,
占據了大半張紙:一個高高躍起投球的男生背影。背影有些籠統,但寬肩窄腰,
起跳的高度透著驚人的爆發力,球衣數字被汗水打濕,模糊中透出一個熟悉的輪廓。
江敘清冽的聲音停頓了。一股寒意猛地從腳底板竄上后頸。我身體瞬間繃緊,
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臉頰,火辣辣的。完了!我把頭埋得更低,幾乎要碰到冰涼的桌面,
心跳擂鼓般撞擊著胸腔,大腦一片空白,只祈求他根本沒看清。預想中的質問并沒有來。
片刻沉默,空氣像拉緊的弦。然后,一只修長的手伸了過來。指節清晰,
冷白的皮膚在光線下一晃。目標不是我那本該死的畫本,
而是擦著我握筆的手背上方幾毫米的距離掠過,
落在了桌角我用來裝各種零碎文具的兔子筆袋上。他的指尖帶著一種難以忽視的涼意,
像掠過一塊溫潤的玉石。隔了一層薄薄的空氣,
我手背上的皮膚卻應激性地起了一層細小的疙瘩。“借塊橡皮。”他的聲音依然平穩,
聽不出什么波瀾,仿佛剛才那短暫的停頓和視線凝滯從未發生過。
只是那只捏住白色兔子橡皮的手,似乎微微收緊了一下,骨節更顯分明。
我像是被施了定身術,喉嚨干澀得發不出聲音。慌亂中胡亂點點頭,
根本不敢抬眼去看他此刻臉上的表情。那張籃球少年的涂鴉還在我腦子里囂張地晃著,
而橡皮的主人正捏著它,慢條斯理地擦著他自己練習本上一條根本不需要修改的輔助線,
發出單調的沙沙聲。窗外的爬山虎葉片在風中簌簌作響,掩蓋不住教室里幾乎窒息的沉寂。
橡皮擦過紙面的聲音越來越響,清晰地摩擦著我緊繃的神經。
第一次輔導就在這種詭異的氣氛里熬了過去。鈴聲響起時,
江敘收拾東西的動作和他來時一樣干脆利落,沒有多說一個字就離開了。我癱在椅子上,
后背出了一層細密的薄汗。我以為這是災難的開端。結果并沒有。江敘履行著班任的指令,
雷打不動地坐在旁邊那把椅子上,給我講題。
他依舊是那個冷靜、高效、仿佛周身自成一個降溫系統的江敘,講題邏輯清晰,
沒有任何多余的話語。仿佛那天下午那個插曲,和那張引起短暫風暴的草稿紙,
都只是我瀕臨數學崩潰前的幻覺。然而,一種微妙的、難以名狀的改變悄然滋生。以前,
他似乎像一塊精確運行的磁石,永遠停留在第一排靠窗的那個位置。但后來,我漸漸發現,
他在班上的“存在感”變得模糊了一些。偶爾課前或者活動課結束回座,
他的位置會奇妙地空著,目光掃視教室,會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經坐在了靠墻的后排角落,
或者占據了圖書角靠窗那個視線開闊又偏僻的單人沙發。而好巧不巧,那些角落,
要么剛好避開我習慣性縮頭縮腦時的視線死角,
—尤其是在美術活動課結束后我習慣性攤開速寫本找素材時——剛好會闖入我的視野范圍里。
我開始疑心自己是不是做題做魔怔了。但次數多起來,
心底那點“巧合”的微弱辯解就撐不住了。一種荒誕又隱秘的猜測藤蔓一樣纏上來。
直到深秋的校園運動會。原本晴朗的天空像個翻臉的孩子,臨近中午突然潑下瓢潑大雨。
激烈的賽程暫停,操場瞬間成了流動的江河。我抱著畫板,狼狽地跟著人流往教學樓跑,
頭發和外套肩頭還是濕了小半,緊緊貼著皮膚,帶來一片冰涼的觸感。
躲進教學樓頂樓那條不常用、光線卻極好的露天走廊時,雨更大了。
豆大的雨點密集地砸在玻璃頂棚上,發出擂鼓般的喧囂。水霧彌漫開來,
整個視野一片模糊混沌。我靠著一根冰冷的廊柱,匆匆把半濕的畫板放在還算干燥的地面,
攤開速寫本。本子邊緣已經暈開幾處水漬。雨太大,模糊了操場,
也模糊了遠處教學樓的輪廓。我盯著那片朦朧的水世界,視線有些發直。忽然,心念一動,
翻到新的一頁,鉛筆在白紙上沙沙劃過。雨水砸在玻璃頂棚上炸開的水花,
蜿蜒流淌的模糊水痕,被水汽徹底包裹的操場輪廓……然后,
是那道撐開巨大水波的圓弧——雨傘的形狀,清晰地跳躍出來。
筆尖流暢地勾勒著傘骨撐開的優雅弧線。下筆沒有遲疑,仿佛早已在心底描繪過無數遍。
傘下的人影輪廓正要成型——頭頂那片喧囂的雨聲忽然被隔絕了部分。
一道筆直修長的身影擋住了廊柱旁的光源,安靜地佇立在我側后方幾步遠的地方。
雨聲被抽走了一些,世界的喧鬧被拉遠了。我握著鉛筆的手指猛地僵住,
紙面上那道弧線甚至輕輕抖了一下。甚至不需要回頭。心跳,像是被誰狠狠攥了一下,
驟然失速,又重重砸回胸腔。雨水的濕氣氤氳在空氣里,
混雜著一點干凈的、屬于另一種氣息的因子,涼絲絲地滲進呼吸。
沉默在雨簾編織的喧囂背景下蔓延。他什么也沒說。幾秒鐘后,一只骨節分明的手伸了過來,
修長的指節握著一把折疊得整整齊齊的黑色雨傘。傘身干凈利落,幾乎沒有多余的水痕。
傘柄末端系著一個小小的、已經微微卷邊的杏黃色銀杏葉掛件,
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簇安靜的星火。傘被無聲地遞到我觸手可及的前方,
那截冷白的手腕安靜地懸停著。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我抬起眼,
猝不及防地撞進一片深潭里。江敘就站在雨棚邊緣的明亮分界線上,
側臉被雨水反光映得有些朦朧,他并沒有看我,視線似乎落在廊柱外那片灰蒙的雨幕深處。
長長的睫毛垂著,遮住了眼底的情緒。只有被雨水打濕了一縷的額發,微微卷曲地貼在鬢角。
心口那股滾燙的情緒猛地決堤了。我沒有說話,沒有道謝,
只是用幾乎聽不見的氣音發出了一個模糊的音節,伸出沾了鉛筆灰的手,
指尖微顫地碰觸到那微涼的塑料傘柄,接了過來。指尖掠過他遞傘時微涼的手指關節,
帶起一陣細微的戰栗。傘撐開的瞬間,發出輕微的“噗”一聲。
一片干燥而帶著淡淡清潔氣息的小空間立刻將我包裹。雨點敲打傘面的聲音變得更清晰更近,
不再是之前的狂放喧囂,仿佛被一層溫柔的薄膜過濾過。他依舊沒看我,
在我頭頂撐開屬于他的那把深藍色雨傘,邁步走向樓梯口。頎長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樓梯轉角。
我抱著畫板和剛借來的黑傘,站在原地,傘下寂靜的空間里,
只聽到自己越來越急、越來越響的心跳。空氣里,
好像還殘留著一絲極淡的雨水混合著干凈洗衣粉的氣味。不知是他的,還是傘的。
藝術節的氣息席卷了整個校園,帶著秋日特有的絢爛和興奮。宣傳海報貼滿了公告欄,
橫幅;廣播站放起節奏歡快的流行樂;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即將展示成果或見證精彩的雀躍。
作為美術社的一員,這次藝術節展覽更是我投入巨大心血的“戰場”,
籌備時間漫長得像過了整個世紀。我負責的展區,幾幅精心裝裱的畫作已懸掛妥當。
唯獨正中間,
醒目的空位——那是給我那幅耗費最多心力、最寄予厚望的參展作品《驟雨·歸途》預留的。
畫本身早就畫完了,但我總覺得它少了點什么靈魂,像一顆沒有溫度的心臟。
一遍遍反芻那個陰郁雨水里突兀闖入的清晰畫面,那遞過傘柄的清瘦手指,
仰頭看見少年線條分明的下頜線……畫面在我腦海中翻滾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