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秩序都是人為維系的。林知遠是在那天下午四點零五分,第一次意識到,
自己并不屬于這套秩序里。1 暗流涌動那天下午四點零五分,天色灰白,
陽光沒穿過厚重的玻璃窗。林知遠坐在教務處電腦前,手指放在鼠標上,
屏幕中間的文件名卻像塊冷冰冰的石頭。他盯著那份“教學備課總表”,
發現自己提交的版本,被人換掉了。日期對不上,格式也不對。他的文檔一向規整清晰,
用字統一、排版有序。但現在出現在系統里的,卻是一份行距混亂、錯別字頻出的草稿。
提交者欄里,名字還是“林知遠”。只不過,林知遠從未上傳過這份文件。他沒有立刻開口,
教務主任吳正海正在后頭茶水間泡茶,嘴里哼著上世紀流行的小曲。辦公室另一頭,
同事季佳低頭刷著手機,屏幕亮光一閃一閃,映在她臉上,像在審查別人的命運。
林知遠按下打印鍵,等紙吐出來,他迅速對比著自己原有的U盤文檔。這不是誤傳,
也不是手滑。是人為調換。故意的。“吳主任,”他轉身叫住還在攪拌茶包的中年人,
“這份備課表,好像有問題。”“嗯?”吳正海掀起眼皮看他,
笑著搖頭:“系統最近老出錯,我們也報給信息中心了。你放心,這種事不影響評分。
”“可這份……不是我寫的。”“那就當做你寫的吧。”吳正海把茶杯擱下,
語氣輕得像在安慰一個失控的小孩,“反正大家都差不多,主要是流程要走起來。
”林知遠沒說話。他望著茶杯旁那只掉漆的保溫壺,聽到外面下課的鈴響起,
整棟樓突然沸騰,學生像洪水一樣涌上走廊。他忽然想起這棟樓建于1998年,
外墻貼著白色瓷磚,已經剝落得差不多了。這種不聲不響的剝落,是從哪一天開始的呢?
“知遠,”季佳抬頭沖他笑笑,“別太緊張了,這表我看過,還行,你備課一直挺用心的。
”她話語輕快,眼睛卻像沒對準焦點。林知遠點點頭,把紙塞進口袋。他知道,
事情遠不止“還行”這么簡單。晚上回到出租屋,他把那份打印稿鋪在書桌上。
紙的邊角被他的指甲掐出一個褶皺。電腦開著,屏幕右下角跳出一條微信消息,
是個陌生人發的:“你被遞交的評分表,不是你寫的。”他盯著那句話許久,
屏幕光打在他眼鏡上,反射出一層白光。他關掉燈,整個屋子陷入黑暗,只有電腦還亮著,
像一只眼睛,不帶任何溫度地注視著他。林知遠靜靜地坐了一會兒,
握著的那支鋼筆忽然從指縫滑落,滾到地板下桌腳邊。他彎腰去撿,指尖觸到冰涼的金屬。
當他抬頭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不會沉默。那封匿名短信還在閃,他輕輕點開,
對方頭像空白,備注名是一個問號。隨后,一張截圖緩緩彈出,是系統后臺的操作記錄,
最后修改時間標注著他的名字——但操作IP,是另一個人。2 系統之殤第二天一早,
林知遠把那張截圖從手機相冊轉存進U盤,再拷貝到自己筆記本的隱藏文件夾。
他從不輕信電子云端,尤其是現在。校園里的風有點硬,
教學樓外墻昨晚下雨后掛著未干的水痕,斑駁得像皮膚病。林知遠推開教研組辦公室的門,
教務主任已經坐在靠窗的座位喝粥。他裝作若無其事地跟同事們點頭,走到自己的位子上,
卻發現抽屜被人動過,內部收納袋換了方向,鑰匙圈的擺位也不對。他沒問。
問也不會有人承認。第一節是語文課,他背著包走進教室的時候,
學生們正躁動地討論昨晚那場網絡綜藝,幾個男生笑得前仰后合。林知遠站在講臺上,
緩了幾秒才出聲。“把作業本拿出來,從第三段開始讀。”他的語氣一如既往,不重不輕。
教室安靜下來,紙張翻動的聲音干脆地傳進耳朵。他站在講臺邊,手指握著那支鋼筆,
不停地旋轉。第一節下課后,他回到辦公室,手機屏幕亮起,
是一條來自“黃洲”的信息——那個信息科的小助理,平時總在機房值班,性格悶,不多話。
消息不多:“后臺的調檔記錄是特權賬號動的。”“不是主任的號。”“你小心點。
”林知遠回了個“謝謝”,對方就不再說話。他靠在椅背上,
閉眼回想系統界面里的選項權限。校內資料上傳系統表面上是開放式的,
但數據調閱和修改都需要“校級權限”。主任是教務一級,
但有些關鍵字段必須由更上層賬號才能操作。“不是主任的號。”那就是校長的。
一個合同教師被頂替評分資料,連校長都要動手腳?他腦中迅速運轉,但又覺得哪怕荒謬,
這事也不是沒發生過。沒有邏輯可講,有的只是關系和目的。“知遠,
評優的資料你補一下吧。”季佳忽然站在他身后,手里拿著一疊表格,
“主任說讓大家都統一格式,別顯得你不配合。”林知遠接過紙,卻沒有回答。
他的目光落在表格的最后一欄:“是否愿意配合教學資源整合與材料復審”。
“這是什么意思?”他問。“就是學校把大家的資料集中管理了,省得每個人都自己存。
”季佳語氣輕松,“放心啦,不是壞事。”“集中之后,
我們還能查回自己原來的提交版本嗎?”“理論上可以吧。”她頓了頓,“但你也知道,
系統最近……不太穩定。”林知遠點了點頭,把紙收進桌面最上方。他知道,
這份“聲明”一旦簽字,代表之前提交的任何版本都可以被“統一格式化”。一旦確認,
就沒有退路。那天下午,他請了一個小時假,去了隔壁城區的圖書館。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
掏出U盤,把截圖和操作日志打印成紙質。他把資料封進信封,
在背后寫上“教學系統數據異常線索,僅供備案”十個字,沒有署名。
圖書館的自助打印機旁邊,是一位看起來六十多歲的老人,一邊看文件一邊按操作,
遲遲沒打出來。他想了想,走過去幫忙點了幾下,紙才緩緩吐出來。“謝謝啊,小伙子。
”老人笑著說,“現在的東西,真是防不勝防。”林知遠微微點頭。
他忽然覺得那句話有些重量。晚上九點半,他再次回到自己的電腦前,打開系統登錄界面。
他輸了一次賬號密碼,又輸了第二次,登錄成功后,操作界面上并無變化。
日志文件被清空了,操作記錄只保留最近三天,之前的痕跡全部被清除。他打開音頻播放器,
放了一首舊歌。那個頁面停在那里,背景是學校的Logo,一枚藍白相間的盾牌,
底部是一行細小字體:“守信、篤行、明德、致遠。”林知遠靠著椅背坐了一會兒,
忽然起身。他穿好外套,拿著U盤走出屋子,夜晚的風掃得樓道發出嗚咽。他穿過小區,
走到馬路對面那家便利店,把信封塞進快遞柜,選了一個匿名地址,
寫給“市教育督導中心”。走出便利店時,他停住腳步,
看到校內群里突然冒出一個通知——系統將在次日“進行全面升級,
歷史資料統一歸檔處理”。時間定在第二天下午三點整。
也就是評優資料提交截止的最后四小時前。手機又震了一下。是那串陌生號碼,
發來一張圖片,是林知遠的教室門口,一張模糊的照片。配字是:“不要動太快。
”3 數據迷局林知遠并沒有停。他知道越是被警告,
越說明自己的動作碰到了什么不該碰的地方。周五清晨六點,他提前一個小時到了學校,
把那封打印好的匿名材料又留了一份副本,封進信封貼上快遞碼,
悄悄塞進教務處走廊盡頭那臺閑置的行政信箱里。教學樓空蕩蕩的,天還未完全亮透。
林知遠站在那臺舊投遞箱前,聽見風卷著落葉劃過水泥地的聲音。他忽然想起,
自己來這所學校已經五年,第一次送快遞不是給學生家長,而是給整個體制。
上午第四節是教研會議,全體老師集中開會,教務處發言。會議室冷氣開的很足,
林知遠坐在最后一排,低頭看著投影屏幕上的內容緩慢滾動。
吳正海一如既往地居高臨下:“為了進一步提高我校教學資料的標準化程度,
本次教學系統將于今日下午三點整進行全網數據整合,各位教師務必在此之前完成所有提交。
”他頓了頓,掃了一眼會場,“之后,所有歷史資料都將以系統歸檔為唯一標準。
任何非系統認證的版本,將不被承認。”林知遠抬起頭,對上了吳正海的目光。
對方只是笑著點了點頭,像是在提醒他——你看,我們都在同一個框架里,別自找麻煩。
散會后,黃洲悄悄出現在他面前。這個幾天前還被調離的小助理,
現在突然帶著一副“游客”身份回了學校,說是“來補資料清賬”。“我沒走。”他低聲說,
“我只是被調去倉庫那邊管理設備。我有一份老系統的緩存鏡像,是當年培訓時用的版本。
”林知遠一震:“能還原出來?”“只能部分,只能看當時是誰最后一次修改、保存,
但不能顯示具體內容。”黃洲頓了頓,“夠不夠用,就看你接下來的判斷了。
”他們約在圖書館自習區二樓。林知遠帶來了自己的筆記本,黃洲拿出U盤。系統啟動很慢,
畫面卡頓,界面還是五年前的老版本。光標在頁面上閃了幾秒,
終于加載出一條數據記錄:“2022年4月2日,下午17:23,
用戶:C-Root001。”林知遠盯著那一串編號,冷靜地在紙上抄下來。
“C-Root001”是校級賬號,只有校長和兩個副職有權限登錄。
這個數據本身無法成為證據,但它足以讓某些人坐立不安。黃洲神色凝重地收回U盤,
低聲說:“我不想卷太深,但我也看不下去。你要是真打算走下去,小心點,有人盯著你。
”林知遠點頭,沒有說話。他知道黃洲已經冒了風險。回到辦公室,
季佳正坐在他旁邊的位置,一邊整理資料一邊低聲打電話,語氣格外親昵。
“……我真的沒說,是他自己不信號。嗯嗯,你放心,我會提醒他的。”林知遠坐下,
沒有插話。他不想去確認那通電話說的是不是他。也不需要確認。下午三點臨近,
教務系統開始閃出維護提示。他坐在電腦前,
將截圖、賬號記錄、后臺郵件通知全部打包壓縮,加密命名,
上傳到了幾個公開的匿名文件分享平臺,并設置了時限鏈接。他不是技術高手,
只是學會了小心。當時鐘指向2:59分,他按下“上傳”鍵。文件轉瞬即逝,一秒之后,
上傳成功。系統自動進入“統一歸檔”狀態,所有賬戶被強制退出,資料入口全部關閉。
他站起身,走到走廊盡頭的窗邊,第一次看到落日的顏色在玻璃上打出一層近乎血色的暈影。
他掏出手機,點開自己發出的備份鏈接,
轉發給了一名老同學——現在是某家財經類自媒體的內容編輯。“如果我明天被談話,
你就發這個。”消息剛發出去,對方回了一句:“你真瘋了?”林知遠沒回。
他知道自己確實瘋了。一個教師為了一份評優資格,追到這一步,在旁人眼里確實近乎偏執。
傍晚六點,他路過教務處時,看到吳正海辦公室的門虛掩著。里面有模糊的對話聲,
帶著些怒氣。“……你怎么能讓那個數據泄出去?!”“我沒泄,
他手上有東西我也不知道哪來的!”“校里已經有人打聽了,要我們準備對外回應了。
”林知遠沒有停下腳步。他走進樓道盡頭的廁所,打開手機,把錄音鍵按了下去。夜里十點,
他正在整理資料,桌上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是黃洲。“出事了。
教務處今天系統操作日志被清空,不是定時清理,是臨時強制覆蓋。所有痕跡沒了。
”林知遠低頭看了看那支鋼筆,墨水已干,筆芯半露。他合上本子,緩緩說道:“那就說明,
他們真的怕了。”4 無聲抗爭林知遠從未如此清楚地意識到,所謂崩塌,
不是某一瞬間的大爆炸,而是一系列悄無聲息的沉降。系統歸檔后第二天上午,
他被教務主任約去談話,地點選在行政樓的會議室,不再是日常的教研室或辦公室。進門時,
吳正海正背對著他站在窗前,手里捏著一頁打印紙,看不清內容。旁邊坐著兩位校委成員,
其中一個是分管紀檢的副校長,另一位則是主管教學的副主任。“知遠,你先坐。
”吳正海回頭,語氣不疾不徐,“找你來,是想談談你最近的一些‘非正常行為’。
”林知遠坐下,沒有接話。副校長接過話頭,語氣更為直接:“昨天起,
教育平臺后臺監控系統收到匿名數據包提交,指控我校資料錄入存在造假與權限濫用問題。
市里已經派人過來了解情況。”林知遠看了他們一眼,眼神平靜:“那你們是來了解情況的?
還是來定性‘行為異常’的?”吳正海輕笑,走到他面前,把那頁紙拍在桌上:“這是什么?
”林知遠掃了一眼,是一張截屏照片,上面是他在外網上傳文件的界面,標題模糊,
但能看出數據包大小及關鍵詞:“系統備份、權限日志、賬號記錄”。“我個人上傳資料,
有問題嗎?”他反問。副校長冷下臉色:“知遠,你是教師,不是技術調查員,
也不是紀檢干部。你可以表達關切,但不能擅自擴散未核實信息。”林知遠低頭沉思片刻,
平靜開口:“那請問,我是否可以獲取自己過往的教學資料原始版本?”“系統已經歸檔,
無法調取。”吳正海打斷他,“所有教師都是一樣的處理方式。
”“可我提交的原始版本內容和系統留檔不一致。”“這就涉及個人認知差異了。
”副校長一錘定音,“你要相信組織判斷。”談話在模糊與推諉中結束,沒有給出任何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