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啞女茶盞藏鋒刃,公子踏春入云來晨霧未散時,云來閣的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仿佛從沉睡中蘇醒的嘆息。五歲的小禾撅著屁股趴在門檻上,用舊布擦木桌,
鼻尖沾了星點茶漬,那抹青綠色像春天第一片新葉,在他稚嫩的臉龐上暈開。蘇桃蹲在灶前,
借著灶膛里未熄的余火,
在一塊洗得發(fā)白的破布上寫寫畫畫——那是她昨夜聽茶客閑聊時記下的百種茶譜。
炭筆劃過粗布的沙沙聲與柴火噼啪交織成清晨的序曲,字跡歪歪扭扭,
卻工整得像刻進骨血里。她三歲那年被人灌了啞藥,從此再發(fā)不出聲。可街坊都說,
這癡啞姑娘耳朵比誰都靈——茶客們咬耳朵的話,
她看唇形能猜個八九;掌柜老周記不住的茶譜,她用破布抄了七遍,倒比賬本還清楚。
“桃兒。”老周從里間探出頭,粗糲的手指捏著茶筅直打轉(zhuǎn),“今個兒侯府送茶的人要來。
”他喉結(jié)動了動,聲音壓得極低,“不是尋常人。”蘇桃手一抖,炭筆在破布上洇出個黑團。
她抬頭看老周,對方額角浸著汗,連茶筅都拿反了——云來閣開在市井,
侯府的茶磚向來是雜役送,哪回輪到“不尋常人”親自來?小禾蹭過來拽她衣角,
肉乎乎的小手在她掌心畫了只蹦跳的兔子——那是他新學的手語,意思是“姐姐別怕”。
蘇桃眼眶一熱,蹲下身揉了揉他亂糟糟的發(fā)頂,指尖觸到他蓬松柔軟的頭發(fā),
像是撫摸一團溫熱的棉花。門簾被風掀起一角,青衫少年的影子先落了進來。
顧昭背著半舊的書卷,眉梢沾著晨露,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蘇姑娘,照舊。
”蘇桃立刻轉(zhuǎn)身從茶柜最里層摸出套白瓷茶具——前日顧昭說“茶味太濃容易壞了書墨香”,
她便把他常喝的“雪頂梅”從粗陶壺換到了薄胎瓷里。瓷器冰冷細膩,貼著手心,
仿佛握住了整個清晨的清涼。沸水沖下,茶葉在壺中舒展成月牙狀,
清苦里浮著絲若有若無的甜,香氣裊裊升起,纏繞著少年的笑意。顧昭接茶時,
指節(jié)擦過她手背。那溫度透過布料傳來,帶著陽光曬過的暖意。他突然從袖中抽出張字條,
攤在她面前:“茶香如人,清透可親。”蘇桃耳尖發(fā)燙,低頭盯著字條上的墨跡,
那味道像墨汁滲進紙頁的紋理里,也滲進了她的呼吸。那字寫得極正,
橫平豎直像他這個人——云州書院頭名學子,半工半讀湊學費,幫隔壁賣菜阿婆算賬時,
能把算盤撥得比鐘鼓還響。她捏著字條角,指尖輕輕顫,
在破布上歪歪扭扭回了句:“公子的書墨香,比茶還濃。”顧昭低頭看她寫的字,
忽然笑出了聲,笑聲清亮,驚飛了檐下的麻雀。茶肆里的晨光漫過他的眉骨,
把少年的輪廓鍍得暖融融的。“叮——”銅鈴驟響,震碎了滿室寧靜。
穿玄衣的男人踏進門時,帶起一陣冷風,空氣中陡然多了一絲鐵銹般的腥氣,
和北境特有的黃沙氣息混作一團。他腰間掛著羊脂玉佩,
靴底卻沾著星星點點的褐黃沙土——北境才有的粗沙,踩上去沙沙作響,
像踩在枯死的草地上。小禾猛地攥住蘇桃的裙角,在她手心里快速畫了三橫一豎:“沙,
很多沙。”蘇桃脊背繃緊。她想起老周說的“不尋常人”,
想起上個月茶客閑聊時提到的“定北侯世子裴硯”——京城有名的玉面郎君,
卻傳聞在北境殺過流民,連自家侍妾都能活埋在雪地里。裴硯掃了眼茶肆,目光停在她臉上。
他忽然勾唇笑了,嗓音像浸在冰里的玉:“來壺碧螺春。”蘇桃轉(zhuǎn)身時,
袖口蹭過茶柜下層的薄荷罐,指尖觸到?jīng)鼋z絲的葉片,像抓到了救命稻草。
她捏了撮薄荷葉塞進茶包,沖好后端過去——碧螺春性溫,加了薄荷便成了“清涼散”,
喝著爽口,卻能讓人胃里泛涼。裴硯接茶時,指尖掃過她手腕。那瞬間,
蘇桃感覺一股寒意從皮膚直鉆進骨頭。蘇桃本能地縮手,卻聽他低笑:“手這么涼?
”茶盞遞到他唇邊。他啜了一口,眉峰微挑。蘇桃盯著他喉結(jié)滾動,
心跳快得要撞出肋骨——前日她替老周給藥鋪送茶,聽見坐堂大夫說,裴世子有寒癥,
最受不得涼。“好茶。”裴硯放下茶盞,指腹摩挲著杯沿,“比侯府的茶,有意思多了。
”小禾躲在她身后,拽她衣角的手心里全是汗,濕漉漉的,像攥著一團滾燙的炭。
蘇桃垂眼盯著自己磨破的鞋尖,聽見裴硯起身的動靜,聽見他玄色衣料掃過桌角的窸窣聲。
“姑娘。”裴硯的聲音突然在頭頂炸響。蘇桃猛地抬頭,撞進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里。
他盯著她手腕上的紅繩——那是用她和小禾的舊衣裳搓的,繩結(jié)里裹著半塊碎玉,
是她爹臨死前塞給她的。“這紅繩......”他喉結(jié)動了動,聲音發(fā)啞,
“我好像在哪見過。”蘇桃攥緊手腕。破布從袖中滑落在地,
上面歪歪扭扭的茶譜被風掀起一頁,正好露出“清涼散”三個大字。
裴硯的指尖幾乎要碰到蘇桃手腕的紅繩。她后頸的汗毛根根豎起,
記憶突然被撕開一道裂縫——三歲那年的雨夜,她縮在破廟角落,懷里護著半塊冷餅。
有個渾身是血的男孩撞進來,額頭的傷口正往下淌血,
卻還笑著把最后半塊烤紅薯塞進她手里。"你..."她張了張嘴,發(fā)不出聲。
裴硯卻先收回了手,玄色衣擺掃過她沾著茶漬的圍裙,低笑里裹著冰碴:"無妨,
總會想起來的。"老周搬著新到的茶葉箱撞開后門時,蘇桃正蹲在灶前燒火。
木箱磕在門檻上發(fā)出悶響,她抬頭,正看見箱底露出半截泛黃的紙角——不是茶商的貨單,
字跡歪歪扭扭,壓著塊帶血的泥印。"桃兒,搭把手。"老周擦著汗,
沒注意到她攥緊的手指。蘇桃應(yīng)了聲,彎腰搬箱子時,用指甲挑開箱縫。
那行字撞進眼里:"北境軍糧換鐵,十五車軍械已入云州暗倉"。灶膛里的火"噼啪"炸響。
她摸出懷里的炭筆,撕下茶單背面最平整的邊角,
輕輕按在泥印上——那是只張牙舞爪的虎頭,爪尖缺了半道,像被刀砍過。裴硯起身時,
茶盞碰出脆響。蘇桃手一抖,炭紙掉進茶盤。她彎腰撿時,裝作踉蹌撞了茶桌,
密函"啪"地落回箱底。裴硯轉(zhuǎn)頭看她,她便垂下眼,用袖口蹭了蹭發(fā)紅的膝蓋。
暮色漫進茶肆時,顧昭合上書卷。他收拾筆硯的動作很慢,像是故意拖延。蘇桃擦著桌角,
見他往茶盞下壓了張字條——墨跡未干,暈開小片淺藍:"明日我還會來。
"她手指撫過那行字,忽然想起前日他替小禾補鞋,
針腳歪歪扭扭卻結(jié)實得很;想起他教她認茶經(jīng)時,會把難字拆成筆畫寫在她掌心。
茶肆里的風掀起門簾,吹得字條簌簌響,她連忙攥進手心,指節(jié)發(fā)白。"蘇姑娘。
"顧昭的聲音讓她抬頭。他站在門口,青衫被夕陽染成蜜色,眉眼彎成月牙:"茶涼了。
"蘇桃這才發(fā)現(xiàn),他面前的茶盞還剩小半。她慌忙去收,他卻按住她手背,
溫度透過粗布圍裙?jié)B進來:"留著,明日接著喝。"裴硯是在巷口等到顧昭離開的。
他倚著斑駁的磚墻,玄色大氅沾了暮色里的潮氣。
看蘇桃踮腳把顧昭的字條塞進梁上的破瓦罐,看她轉(zhuǎn)身時紅繩在腕間晃出小紅點,
喉結(jié)動了動。"小啞妹。"他對著空巷呢喃,指尖摩挲腰間的羊脂玉佩——那是當年破廟里,
他塞給她的定情物。可她只攥著半塊碎玉跑了,后來他找遍京城,只尋到這截紅繩。
第二日天沒亮,蘇桃就蹲在灶前煮早茶。木柴在灶膛里噼啪作響,
她往壺里添了把新采的春茶,忽然聽見前堂傳來柳娘的尖嗓子:"昨兒個我可瞧著了,
侯府那世子在巷口站了半宿...""噓——"客人壓低聲音,"你當那啞女聽不見?
"蘇桃手一抖,茶勺掉進鍋里。沸水濺在手腕上,疼得她皺眉,
卻直起腰往灶膛里又添了把柴。火光映著她眼底的銳光,像塊被磨了十年的玉,
終于要褪盡蒙在上面的灰。第2章 風過檐鈴藏殺意,公子落墨引微瀾火苗舔舐著木柴,
噼啪作響,灶膛里的熱氣撲在臉上,像某種灼人的記憶。蘇桃怔怔望著那團躍動的光影,
直到指節(jié)泛白才意識到自己還攥著那把茶勺。她緩緩松開手,瓷勺磕在銅壺邊緣,
“當”地一聲清響。水面晃碎了她的倒影——那雙眼睛依舊冷得像淬過冰的刀鋒,
只是眼角多了幾分藏不住的裂痕。外頭的風卷起柳娘壓低的聲音:“裴世子要娶的,
是小時候救他的啞女。”“說是連紅繩都留著,金貴得緊。”那聲音像根細針,
從灶間飄進來,扎進耳膜,直抵心口。灶膛里的火“轟”地竄高,蒸汽撲上來,
她卻仍捏緊了茶勺,仿佛那是唯一能讓她記住疼的東西。小禾不知何時蹭到她腳邊,
仰頭用手語比:“姐姐怕?”她蹲下來,用沾著茶漬的手指在他掌心寫“不怕”,
指腹卻蹭過他后頸新長的痱子——那是前日裴硯的隨從推搡時掐的。
“龍涎露”的茶罐在案上泛著冷光。蘇桃捏著茶葉的指尖頓了頓,往壺里多撒了一撮。
銀杏葉是昨夜從裴硯馬車碾過的路上撿的,她用炭筆在背面畫了半只虎頭,
又浸到墨汁里——像極了他密函箱上那枚殘缺的印記。茶盞端上桌時,
裴硯正用玉扳指敲著桌角。他抬眼時眼尾微挑,蘇桃忽然想起十年前破廟里,
那個渾身是血卻把玉佩塞給她的小公子——那時他的眼睛也是這樣,像塊淬了毒的琉璃。
“蘇姑娘手生了?”裴硯啜了一口,喉結(jié)動了動。茶盞底的銀杏葉隨著他放下的動作翻過來,
墨漬在茶湯里暈成模糊的虎形。蘇桃彎腰收茶盤,聽見他指節(jié)捏得“咔”響,
卻在抬頭時撞進他帶笑的眼:“苦得別致。”“嗤——”小禾蹲在柜臺后擠眉弄眼,
學著裴硯皺眉的模樣吐舌頭。隔壁桌的老茶客先笑出聲,接著整間茶肆都哄起來。
蘇桃慌忙去捂小禾的嘴,
卻在觸到他溫熱的臉頰時松了力——這是小禾第一次敢當著裴硯的面鬧。
顧昭是在茶客笑聲里進來的。他青衫下擺沾著晨露,懷里抱著本舊書,
書頁間夾著半片干枯的草葉。蘇桃擦桌時,他忽然用茶盞壓住她的手腕,
指腹在她掌心畫了個“沙”字。《京師風俗志》被翻到三十七頁,顧昭指尖點著“北境沙粒,
色青如苔,遇水則顯朱砂紋”。他聲音輕得像片云:“昨日你盯著裴世子靴底看了三息。
”蘇桃抬頭,見他眼底映著窗外裴硯的馬車——那匹玄色馬的蹄鐵上,
正沾著星星點點青灰色沙粒。她伸手翻書,夾頁里掉出張字條,
是顧昭的字跡:“暗倉在云州西市,我托書商打聽過了。”小禾不知何時爬到她膝頭,
用指甲在字條背面劃拉,畫出歪歪扭扭的虎頭。顧昭摸出塊桂花糖塞給小禾,糖紙窸窣響時,
蘇桃看見他袖中露出半截紙角——正是前日她藏在梁上的炭筆拓印。“蘇姑娘!
”李巡檢的公鴨嗓撞開茶肆門時,蘇桃正把字條塞進茶罐夾層。他身后跟著四個衙役,
腰間鐵尺撞得叮當響。李巡檢摸著八字胡直往柜臺里鉆,
眼睛卻往裴硯的茶桌瞟:“上頭說要查...查私藏的茶引!”裴硯端著茶盞笑,
指節(jié)卻掐進木桌。蘇桃盯著李巡檢靴底——沾著和裴硯馬車輪子一樣的青灰沙粒。
灶膛里的火又“噼啪”炸響,她摸出塊冷掉的茶餅,在掌心捏得粉碎。小禾突然拽她衣角,
用手語比:“李叔的刀鞘,和那天追我們的人一樣。”蘇桃低頭,見茶餅碎屑正從指縫漏下,
在青磚上堆成個模糊的虎頭。李巡檢的鐵尺敲在柜臺木頭上,震得茶盞跳了兩下。
蘇桃早把賬本攤開在他鼻尖下,墨跡未干的進貨單上,
每包茶葉的產(chǎn)地、稅銀都標得清清楚楚。老周從灶間沖出來,
擼著袖子罵:“哪個缺德的嚼舌根?我云來閣開了十年,連茶渣子都沒漏過稅!
”衙役翻了半時辰,米缸、茶柜、梁上暗格全掀了底朝天。李巡檢額角冒汗,
余光瞥見裴硯正慢條斯理擦著玉扳指,喉結(jié)動了動:“那...那這幾包陳茶,帶回去驗驗。
”他抓了最邊上的三盒,指甲在封條上摳出個月牙印——正是蘇桃昨夜特意換的舊茶,
里頭摻了半把銀杏葉。小禾蹲在門檻上啃糖,突然撲過去拽李巡檢的褲腳。蘇桃心一緊,
卻見他指著鐵尺上的缺口,用童聲喊:“叔叔的尺子,和那天搶糖人的叔叔一樣!
”李巡檢手一抖,茶盒“啪”摔在地上,銀杏葉骨碌碌滾到裴硯腳邊。裴硯彎腰撿起葉子,
指腹碾過背面的炭筆印。蘇桃盯著他眼尾跳了跳,喉間泛起苦——十年前破廟里,
他也是這樣,明明疼得發(fā)抖,卻笑著把帶血的玉佩塞給她。暮色漫進云來閣時,
小禾蜷在灶膛邊打盹。蘇桃把最后一盞茶盞擦得透亮,
袖中字條硌得手腕生疼——顧昭夾在書里的“云州西市暗倉”,被她用茶水浸過,
字跡暈成淡藍的云。河風卷著槐花香撲來。蘇桃蹲在青石板上,用樹枝在濕泥里劃字。
小禾趴在她背上,跟著一筆一畫描“安”,鼻尖沾了泥點:“姐姐寫的安,比先生教的好看。
”“是比先生的暖。”顧昭的聲音從身后飄來。他抱來一摞舊書,發(fā)梢還沾著星子,
抬手替蘇桃拂去肩頭落葉:“我路過書齋,抄了些啟蒙字貼。”他蹲下來,
指尖覆在她握樹枝的手上:“‘安’字,是屋檐下有女。”蘇桃的手顫了顫。
泥里的“安”被風一吹,邊緣洇成模糊的圓,像極了小禾去年生日,她用面捏的月亮燈。
顧昭的掌心有墨漬,是抄書時蹭的,溫溫熱熱貼著她手背:“我想,為你護這一方安寧。
”小禾突然戳她胸口。蘇桃低頭,見紅繩從衣領(lǐng)滑出,
墜著的小玉佩閃著幽光——那是裴硯十年前硬塞給她的,說“等我來娶你”。
顧昭的手指懸在紅繩上方,又慢慢收回去,
從懷里摸出塊桂花糖塞進小禾嘴里:“明早我?guī)А度纸?jīng)》來,教小禾念‘養(yǎng)不教,
父之過’。”侯府書房的燭火噼啪炸響。裴硯捏著半封殘信,
信紙上是顧昭的字跡:“西市貨倉,月中交貨。”他嗤笑一聲,指尖掐進信箋,
碎紙片簌簌落進銅爐:“查我的私兵?查我的軍械?”他轉(zhuǎn)身撫過墻上的虎皮掛毯,
指甲劃過虎眼的位置——那里藏著云州暗倉的密圖。“蘇桃。”他對著窗外的月亮呢喃,
喉結(jié)滾了滾,“你以為找個讀書郎就能逃?”他摸出腰間的紅繩,和蘇桃頸間那根一模一樣,
“十年前你替我擋刀,血都滲進這繩子里了。”他抓起案上的朱砂筆,在宣紙上畫了個籠子,
“等我把顧昭的人頭擺在你面前,你就知道...誰才是你的屋檐。”晨霧未散時,
云來閣門口多了個卦攤。王婆的藍布幌子被風掀起一角,露出“鐵口直斷”四個褪色大字。
她坐在小馬扎上,瞇著眼往茶肆里瞧,見蘇桃端著茶盤出來,突然拍了下大腿:“姑娘留步!
老身看你印堂發(fā)暗,近日有血光之災(zāi)——”蘇桃腳步頓住。小禾從她身后探出頭,
拽了拽她衣角。王婆的竹卦筒“當啷”掉在地上,銅錢滾到蘇桃腳邊,
其中一枚泛著青灰——和裴硯馬車輪子上的沙粒,一個顏色。第3章 舊夢驚雷藏刀影,
公子執(zhí)筆破迷霧晨霧裹著茶肆的炭火氣漫上來,帶著一絲焦香和潮濕的青石板氣息。
蘇桃端著茶盤剛跨出云來閣門檻,藍布幌子“唰”地掀起,
王婆枯樹皮似的手突然扣住她手腕,指尖粗糲如砂紙,帶著一股陳年藥草的味道。
“姑娘留步!”王婆渾濁的眼珠在霧里發(fā)亮,指甲掐進蘇桃脈門,像鐵釘壓在肉上,
“老身看你印堂發(fā)暗——當年救你之人,如今正化作惡虎。”蘇桃指尖猛地一涼,
仿佛有冰水順著骨縫滑入心底。茶盤里的茶盞晃出半滴,濺在王婆手背,那滴水滾燙又冰冷,
映出她瞳孔里的一絲驚惶。她抽回手后退半步,小禾立刻貼上來攥住她衣角,掌心微汗,
黏著她的袖布。王婆彎腰撿銅錢,那枚青灰的滾到蘇桃腳邊,
她瞥見銅錢邊緣沾著極細的沙粒——和前日裴硯馬車輪子上蹭的北境沙土,一個顏色,
帶著干澀的塵腥味。小禾拽她袖子,用只有兩人懂的手語比:“壞婆婆?”蘇桃搖頭,
把茶盤塞給跑堂的,蹲下身替王婆撿銅錢。指尖碰到那枚青灰的,
她迅速用指甲在背面劃了道淺痕——這是市井里查賊的老法子,金屬摩擦聲輕得幾乎聽不見,
卻在她心里激起一圈漣漪。夜至三更,小禾蜷在土炕上睡熟了,鼾聲細碎,
像是風吹過麥垛的聲音。蘇桃摸出床底的舊木匣,匣底壓著塊褪色的絹帕。帕子泛黃起毛,
邊角磨得發(fā)軟,她輕輕展開時,空氣中飄出一股淡淡的霉味。絹帕邊角磨得發(fā)毛,
上面用靛藍畫著個模糊的男孩輪廓,墨跡暈開的地方,
能勉強認出半句話:“你不該活——”她盯著那行字,喉結(jié)動了動,
像是咽下了什么苦澀的東西。三歲那年的記憶突然涌上來:藥碗打翻在地上的苦,
父親把她塞進地窖時染血的手,還有院外馬蹄聲里那句“裴家要滅口”。后來她失了聲,
父親的尸體被掛在城門,而救她的小公子...蘇桃捏緊絹帕,
帕角的紅繩穗子扎進掌心——和裴硯腰間那根,一模一樣。指尖傳來的刺痛,
像三年前那個雪夜,他牽著她逃命時握得太緊。第二日未時三刻,
云來閣賬房的窗欞被風掀開條縫,風里混著灶臺的油煙味。蘇桃蹲在地上擦桌子,
余光瞥見趙四的皂色靴子閃過廊角,皮革踩在磚地上發(fā)出沉悶的響動。
她故意把半卷紙往桌底推了推,
紙角露出“北境”“暗倉”幾個字——那是她照著前日小禾記的茶客對話,
用灶灰混著鍋底墨偽造的軍械運輸圖,墨跡未干,散發(fā)出一股嗆人的煙火氣。一更天,
蘇桃把小禾托付給隔壁賣糖人的張嬸。她縮在柴房里,聽著院外傳來瓦片輕響,風掠過枯枝,
像是誰在遠處低語。不多時,賬房方向亮起一點火星——趙四打著火折子了,
橙紅的火苗照亮他緊張的臉。她攥緊懷里的銅哨,剛要吹,就見顧昭的青衫從院墻上翻下來,
像片無聲的葉子落在她腳邊。“我盯著他從侯府出來的。”顧昭壓低聲音,眼底閃著星子,
“你且看。”趙四貓著腰從賬房溜出來,懷里揣著那卷紙。顧昭扯了扯蘇桃衣袖,
兩人跟著繞出兩條街。月光下,趙四的影子掠過“定北侯府”的朱漆大門,門房剛要喝問,
他撩起衣襟露出腰間玉佩——那是裴硯的私印。“跟上了。”顧昭摸出懷里的炭筆,
在墻角磚上劃了道記號,“暗倉的位置,他今夜必然要去確認。”蘇桃拽了拽他袖口,
指了指自己眼睛又點心口。顧昭笑了,伸手替她理了理被夜風吹亂的碎發(fā):“我都記著呢。
明兒個,我把這些全寫成狀子。”回到住處時,小禾正扒著窗戶等。見姐姐回來,
他舉著塊烤紅薯往她手里塞,甜香撲鼻,又偷偷指了指桌上——王婆的銅錢正躺在那里,
背面的淺痕還在。顧昭坐在燈前整理紙頁,筆尖在宣紙上沙沙作響,像春蠶啃食桑葉。
蘇桃湊過去看,見他把趙四的行蹤、裴硯的密信、還有那枚帶北境沙土的銅錢,
全記成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寫到最后一行時,他停住筆,抬頭問:“署名...寫什么好?
”蘇桃拿過筆,在紙角畫了朵云——云來閣的云。顧昭望著那朵云笑了,
提筆在旁邊添了束光。燭火晃了晃,把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疊成小小的一團。窗外,
侯府的更鼓敲了三更。裴硯站在虎皮掛毯前,手里捏著趙四剛送來的“軍械圖”。
他盯著圖上的“云州暗倉”四個字,突然笑出聲,指尖劃過虎眼的位置——那里的密圖,
分明和圖上標記的一模一樣。“蘇桃啊蘇桃。”他對著月亮舉起酒盞,酒液映著他發(fā)紅的眼,
“你以為能算計我?等我把這圖送給巡城衛(wèi)...看誰先被當成私販軍械的賊。
”而此刻的云來閣后巷,顧昭把整理好的紙頁收進竹筒,系上云紋封條。
他轉(zhuǎn)頭對蘇桃說:“明早,我去趟御史臺。”月光落在他發(fā)頂,
照得那卷紙泛著暖黃的光——上面的每一個字,都在等天亮。顧昭天沒亮就起了。
他把竹筒塞進青布包袱最底層,外裹兩件洗得發(fā)白的舊衫。
出巷口時特意繞去賣漿糊的李叔攤前,買了碗熱豆?jié){慢慢喝——這是市井人最尋常的早課,
若有盯梢的,該被這煙火氣晃了眼。御史臺后門的磚縫里,他摸出前日埋下的半截陶片。
門房老周掀開布簾探出頭,見是顧昭,便沖他使了個眼色。顧昭把包袱遞過去,
老周掀開看了眼封條上的云紋,又迅速裹緊:“昨兒有輛黑篷車在附近轉(zhuǎn)了三圈。
”顧昭手頓了頓,壓低聲音:“勞煩周伯,就說是云來閣匿名者遞的。”老周點頭時,
顧昭已轉(zhuǎn)身融入晨霧。晌午時分,云來閣的門被踹得哐當響。裴硯穿著月白錦袍跨進來,
腰間紅穗子掃過茶桌,震得茶盞叮當。他身后跟著四個帶刀護衛(wèi),門框都被擠得發(fā)顫。
蘇桃正在擦桌子,手一抖,抹布掉在地上。“蘇姑娘。”裴硯彎腰撿起抹布,
指尖擦過她手腕,“可還記得三年前臘月?你替我擋了刺客一刀,我許過要娶你。
”蘇桃后退半步,撞在茶柜上,木板發(fā)出沉悶的“咚”聲。小禾從里屋沖出來,
攥住她衣角仰頭瞪裴硯——這是他們商量好的戲碼。裴硯卻笑了,
從袖中抽出張灑金婚書:“我讓人重新謄了,你簽了,弟弟能進最好的學館,
你...我給你侯府正妻的位子。”茶客們悄悄往門外挪。蘇桃喉結(jié)動了動,顫抖著接過筆。
筆尖剛碰到紙,她突然松手,筆“啪”地掉在地上。她彎腰去撿,
袖中預(yù)先藏好的茶湯潑在婚書上——那是用烏梅汁調(diào)的,遇水即暈。
“對、不起...”她比著笨拙的手語,眼眶泛紅。裴硯盯著那團模糊的墨跡,
突然捏住她下巴:“你當我沒準備?”他另一只手抽出張紙,正是方才那張婚書的副本,
“我讓人拓了兩份,你簽一份,我留一份。”蘇桃瞳孔驟縮。
小禾在她腳邊扯了扯她褲腳——那是暗號:他方才趁裴硯不注意,
把副本的紙角撕了塊藏進兜里。裴硯沒注意。他用拇指抹掉蘇桃眼角的淚,
轉(zhuǎn)身時金縷鞋碾過地上的茶湯:“三日后,我來接你。”云來閣的門“轟”地關(guān)上。
蘇桃蹲下身,小禾把撕下來的紙角塞進她手心——上面“蘇桃”二字還清晰,足夠做證。
夜漏初下。小禾蹲在屋頂,懷里揣著個粗陶罐子。那是張嬸用糖霜罐子改的,
里面塞著浸了松油的棉絮。他望著裴府方向的燈籠次第熄滅,
指甲掐了掐罐口——這是和顧昭約好的信號。“嗤——”煙花竄上夜空,
炸開個歪歪扭扭的小云朵,空氣中彌漫著硫磺與硝煙的味道。
顧昭帶著四個書院同窗從墻根冒出來,每人腰間別著炭筆做的記號。
他們早摸清了裴府的巡夜規(guī)律:戌時三刻換班,守衛(wèi)會在角門抽袋煙。蘇桃跟在最后。
她鞋底沾著小禾從裴府馬廄偷來的草屑——這是防迷香的土法子。側(cè)院的窗欞果然沒閂,
顧昭推窗時,她瞥見梁上懸著個檀木匣,和前日趙四懷里揣的那卷“軍械圖”大小正好吻合。
“在這兒。”顧昭的聲音壓得極輕。他用隨身帶的銅尺撬開匣鎖,
里面整整齊齊碼著賬本——北境鐵礦、私造火銃、收買邊軍的銀錢數(shù)目,全在紙上爬著。
小禾突然輕咳一聲。蘇桃抬頭,見東墻的守衛(wèi)提燈往這邊轉(zhuǎn)了。她拽了拽顧昭衣袖,
指了指賬本最底下那張——那是裴硯親筆寫的“暗倉分布圖”,和她偽造的幾乎一模一樣。
顧昭迅速把賬本塞進懷里,同窗們已在窗口打好繩結(jié)。蘇桃最后一個翻出去時,
回頭望了眼裴府的朱門。月光下,那兩個“定北”的金漆大字泛著冷光,可她的手心里,
還攥著顧昭塞來的炭筆——上面沾著賬本上的墨,帶著溫度。煙花的光滅了。
小禾從屋頂跳下來,把空罐子塞進蘇桃手里。顧昭摸了摸他的頭,
又替蘇桃理了理被夜風吹亂的碎發(fā):“該走了。”巷口的狗突然叫起來。
三人同時頓住腳步——遠處傳來馬蹄聲,正往云來閣方向急馳。第4章 朱門夜火照刀鋒,
公子揮毫引驚雷巷口的狗吠刺破夜色時,蘇桃的后頸先泛起涼意,
像是有人貼著她的皮膚吹了口氣。馬蹄聲裹著風聲撞進耳朵——趙四的玄色披風先撞進視野,
像一片翻滾的烏云。他身邊兩個黑衣人刀鞘擦著青石板,丁零當啷響,
鐵器與石面摩擦出細碎火星,照亮他們冷硬的臉龐。顧昭把小禾往身后帶了半步,
掌心壓在他肩頭,沉穩(wěn)得像座山。蘇桃的手已經(jīng)摸進袖袋,
那包碾碎的曼陀羅粉是前日在茶肆后巷曬的,混著曬干的薄荷葉,味道能掩到最后一刻。
她指尖摩挲著紙包,藥草的苦澀氣息從鼻腔直沖腦門,讓她眼眶微微發(fā)酸。“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