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要命的“咔噠”聲，又在死寂的深夜準時響起，像兩片干枯的骨頭在磨牙，不緊不慢，
一下，又一下，直直鉆進王家磨坊那扇破木門的縫隙里，鉆進守夜人王老栓的耳朵眼兒，
最后狠狠戳進他突突亂跳的心尖尖上。王老栓把自己縮在墻角，
裹著那床硬邦邦、帶著一股子陳年汗餿和霉味的破棉被，抖得像個篩糠的簸箕。
他連大氣兒都不敢喘，渾濁的老眼死死瞪著磨坊中央。
慘白的月光從屋頂那個破窟窿里漏下來，像一道冰冷的探照燈，
正好打在那頭昨天還活蹦亂跳、此刻卻直挺挺躺在地上的大青騾子身上。
騾子的腦袋軟塌塌歪在一邊，脖子那兒豁開一個大口子，黑洞洞的，
邊緣的皮肉像被什么東西硬生生撕裂又風干過，干癟發(fā)黑，一絲兒血沫子都看不見。
更瘆人的是，它那對曾經(jīng)烏溜溜的大眼珠子，現(xiàn)在只剩下兩個干涸的深坑，
空洞地望著布滿蛛網(wǎng)的屋頂椽子。
整個磨坊里彌漫著一股難以形容的氣味——濃烈的牲口臊氣底下，
死死壓著一股子……干透了的塵土味？或者是深埋地下多年的棺木朽爛的氣息？
“咔噠…咔噠…”那聲音又來了！這次更清晰，仿佛就在磨盤后面！
王老栓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猛地竄上天靈蓋，頭皮瞬間炸開，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
他再也憋不住，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破碎的嗚咽，手腳并用，
連滾帶爬地撞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門，一頭扎進外面濃得化不開的墨黑夜里，連滾帶爬，
朝著村里唯一亮著燈的地方——村長王富貴家沒命地逃去。“禍事！天大的禍事啊！
”王老栓的聲音帶著哭腔，像一面破鑼在寂靜的村莊上空猛地敲響，
驚得樹上打盹的烏鴉都撲棱棱飛起一片，啞著嗓子抗議，“磨坊！又一頭！大青騾子啊！
腦袋都…都癟啦！”他這一嗓子，如同往滾油鍋里潑了一瓢冷水。
先是幾扇黑乎乎的窗戶猛地亮起昏黃的油燈光，接著，門軸生澀的“吱呀”聲此起彼伏。
一張張驚惶、睡眼惺忪又帶著深深恐懼的臉探了出來，在搖曳的燈火映照下，
活像一群剛從墳?zāi)估锱莱鰜淼男」怼！坝帧譀]啦？”一個嘶啞的聲音顫抖著問。
“這都第幾頭了？天爺啊，這日子還咋過？”另一個帶著哭腔的婦人聲音響起。“邪門！
太邪門了！不是狼，肯定不是狼！狼掏心吃肝，哪有只吸腦髓的？
”說話的是村里的老獵戶李鐵山，他粗糙的手指死死捏著一桿磨得锃亮的土銃槍管，
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臉上的皺紋在油燈陰影里刻得更深，像一道道溝壑。他壓低了聲音，
卻壓不住話里的寒意，“怕是…怕是真的撞上‘那東西’了。
”“那東西”三個字像帶著冰碴子，瞬間讓聚集在村長家門口的人群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粗重壓抑的喘息聲和火把燃燒時偶爾爆出的“噼啪”聲，在令人窒息的空氣中回蕩。
一雙雙眼睛，都死死盯住了被王老栓撞得哐當作響的村長家那兩扇斑駁的木門。
門“吱呀”一聲開了。村長王富貴站在門檻里。他顯然也是剛從被窩里驚起，
身上胡亂披著一件打著好幾個補丁的藏青色舊棉襖，扣子都扣歪了。
平日里總努力端著的“官威”此刻蕩然無存，一張圓胖臉煞白煞白的，嘴唇哆嗦著，
稀疏的幾根頭發(fā)亂糟糟地翹在腦門上，
手里緊緊攥著一本封面殘破、紙張泛黃、厚得像塊磚頭似的線裝書。
那書的紙頁邊緣磨損得厲害，卷著毛邊，散發(fā)著一股濃重的陳年灰塵和霉變的味道。
“嚎什么嚎！”王富貴的聲音又尖又急，帶著一種色厲內(nèi)荏的虛張聲勢，“都給我進來！
點燈！多點幾盞！”他用力揮了揮手里那本沉甸甸的族譜，
仿佛那是能驅(qū)散一切邪祟的尚方寶劍。村民們你推我搡地擠進村長家那間并不寬敞的堂屋。
幾盞油燈被挑亮，昏黃的光線勉強驅(qū)散了角落的黑暗，卻讓每個人臉上的恐懼更加清晰。
王富貴把那本巨大的族譜“哐當”一聲重重放在八仙桌上，震得桌上的茶碗都跳了一下。
他顧不得許多，手指沾著唾沫，在泛黃發(fā)脆的紙頁上飛快地、神經(jīng)質(zhì)地翻動起來，
嘴里念念叨叨，
也不是那兒…我記得…我太爺爺那輩兒提過一嘴…提過一嘴…”豆大的汗珠從他額頭上滾落，
滴在脆弱的紙頁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屋子里靜得可怕，
只聽見紙張“嘩啦嘩啦”急促翻動的聲響和王富貴粗重的喘息。空氣沉重得仿佛凝固了，
壓得人胸口發(fā)悶。“找到了！”王富貴猛地一聲怪叫，手指像釘子一樣戳在書頁上，
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他抬起頭，眼睛瞪得溜圓，里面布滿了血絲，
聲音嘶啞地念道：“…光緒二十七年春，有游方地師賴氏，名麻子，途經(jīng)本村，欲為點穴。
族人王有德，疑其術(shù)詐，出言不遜，拒之，并…潑以糞水驅(qū)之…賴麻子臨去，
指天詛咒：‘此地，三代之內(nèi)，必生僵孽，噬爾血食！’”“賴麻子？潑糞水？
”擠在后面的蘇曉梅下意識地重復(fù)了一句，聲音清脆，在死寂的屋里顯得格外突兀。
她剛從城里來插隊不久，扎著兩根麻花辮，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列寧裝，
臉上還帶著點城里姑娘特有的、未被鄉(xiāng)村風霜完全磨掉的好奇和書卷氣。“造孽啊！
真是造孽啊！”角落里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婆猛地拍了下大腿，捶胸頓足，“報應(yīng)！
這是老祖宗造的孽，報應(yīng)到我們頭上了啊！”“三代…”李鐵山掐著粗糙的手指頭，
眉頭擰成了疙瘩，“王有德…那是富貴他太爺爺吧？到他爹，到他…可不正好三代？！天爺！
”“完了完了…”人群里頓時炸開了鍋，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所有人。
“都給我閉嘴！”王富貴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油燈火苗一陣亂晃。他臉色由白轉(zhuǎn)紅，
又由紅轉(zhuǎn)青，像開了染坊。“潑糞水咋了？那賴麻子獐頭鼠目的，一看就不是好東西！
敢咒我們王家溝？沒門兒！”他喘著粗氣，眼神卻慌亂地四下掃視，
像是在虛張聲勢中給自己壯膽，“活人還能讓尿憋死？僵尸？老子…老子這就去請高人！
請茅山下來的真道士！鎮(zhèn)死它！”“村長，”蘇曉梅忍不住插嘴，
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懷疑，“這…這都什么年代了，破除封建迷信…”“你懂個屁！
”王富貴粗暴地打斷她，唾沫星子都噴了出來，臉上肥肉激動地抖動著，“小蘇同志！
這是科學(xué)解釋不了的特殊敵情！非常時期，非常手段！李鐵山！”“在！
”老獵戶下意識地挺了挺佝僂的背。“備驢！不，備隊里那匹最快的馬！拿上我的條子，
還有…還有五塊錢！連夜去五十里外的青牛觀！就說王家溝遭了百年不遇的‘旱魃’！
請他們派最厲害的道長下山！快！要快！
”李鐵山看了一眼王富貴那張因恐懼和激動而扭曲變形的胖臉，
又瞥了瞥角落里那頭被抬回來的、死狀凄慘的大青騾子，沒再吭聲。
他默默把土銃往身后一背，
接過王富貴哆嗦著寫好的、蓋了模糊紅戳的紙條和那幾張皺巴巴的票子，
轉(zhuǎn)身就扎進了外面濃稠的黑暗里，腳步聲急促遠去。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靜再次降臨。
王富貴頹然跌坐在太師椅上，那本厚重的族譜攤開著，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
油燈昏黃的光，把他失魂落魄的影子拉得老長，扭曲地投在斑駁的土墻上，微微晃動。
兩天后，晌午的日頭毒得很，曬得村口那棵老槐樹的葉子都蔫頭耷腦。塵土被曬得發(fā)白，
空氣里一絲風都沒有，悶得人喘不過氣。“來了！來了！道長來啦！
”放哨的半大小子二嘎子一路狂奔著進村報信，嗓子都喊岔了音，小臉跑得通紅。
全村老少呼啦啦全涌到了村口，踮著腳尖，伸長脖子，
眼巴巴地望著村外那條被曬得發(fā)燙、蒸騰著熱氣、塵土飛揚的土路盡頭。
連王富貴都被人攙扶著，站在人群最前面，不住地用手帕擦著汗涔涔的額頭，
緊張又期待地望著。終于，一個影子出現(xiàn)在土路盡頭蒸騰的熱浪里。影子慢慢走近，
輪廓漸漸清晰。村民們臉上的期待，像烈日下的水漬，一點點褪去，凝固，
最后變成了難以言喻的茫然和失望。來人騎著一頭瘦骨嶙峋、蔫頭耷腦的小毛驢。
驢背上的人，穿著一件漿洗得發(fā)白、打了好幾個深色補丁的舊道袍，袍子下擺還短了一截，
露出一小段打著綁腿的細瘦小腿。他頭上歪歪斜斜地扣著頂同樣褪色的小道冠，
幾縷稀疏焦黃的頭發(fā)從冠沿下頑強地鉆出來，被汗水黏在額頭上。一張臉倒是挺白凈，
就是下巴尖瘦，顴骨微凸，細長的眼睛半瞇著，仿佛還沒睡醒，
又像是被這毒日頭曬得睜不開眼。他懷里緊緊抱著一個鼓鼓囊囊、打著補丁的藍布褡褳，
隨著毛驢的步伐一顛一顛。
這…這跟村民們想象中仙風道骨、手持拂塵、目光如電的得道高人形象，不能說一模一樣，
簡直是毫不相干。小毛驢在村口石碑旁停下，懶洋洋地打了個響鼻。
驢背上的道士慢悠悠地睜開眼，目光懶散地掃過面前黑壓壓、表情呆滯的人群，
最后落在穿著最體面（相對而言）、挺著肚子、臉上表情最復(fù)雜的王富貴身上。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種帶著濃重、古怪鄉(xiāng)音的腔調(diào)開口，聲音不高，
卻清晰地傳進每個人耳朵里：“無量那個…咳咳…福生無量天尊！貧道張二狗，
奉青牛觀掌教真人之命，特來貴寶地…降妖除魔！”他頓了頓，似乎覺得氣勢不夠，
又努力挺了挺單薄的胸膛，補充了一句，“那個…管飯不？
”王富貴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了幾下，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聲音干澀：“管…管！管飽！張…張道長，您里邊請！里邊請！
”他感覺自己那五塊錢和隊里最快的馬，怕是要打了水漂。
張二狗被簇擁著（更準確地說是被圍觀著），走進了王家祠堂。祠堂里已經(jīng)按照他的要求，
擺上了一張破舊的供桌。桌上點著兩支粗大的紅蠟燭，燭淚滴滴答答往下淌。
供著幾個干癟發(fā)硬的饅頭和一碗顏色渾濁的清水。
空氣里彌漫著劣質(zhì)蠟燭燃燒的嗆人氣味和陳年灰塵的味道。祠堂里里外外圍滿了人，
擠得水泄不通。蘇曉梅也擠在人群中，踮著腳看著，眉頭微蹙。李鐵山則抱著他那桿老土銃，
靠在祠堂門口一根掉漆的廊柱上，半瞇著眼，臉上沒什么表情，
只有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槍管。張二狗站在供桌前，
煞有介事地整理了一下他那身不合體的道袍，又扶了扶歪斜的道冠。然后，
他小心翼翼地從那個藍布褡褳里，摸出一疊裁剪得歪歪扭扭的黃裱紙，一支禿了毛的毛筆，
還有一方裂了條縫的小硯臺。他深吸一口氣，臉上的懶散褪去幾分，
努力擺出一副肅穆莊嚴的表情，閉目凝神片刻。猛地，他睜開眼，右手執(zhí)筆，
左手掐了個極其古怪、看起來像抽筋似的手訣，口中念念有詞：“天圓地方，律令九章！
吾今下筆，萬鬼伏藏！急急如律令——敕！”筆尖蘸飽了墨，他手腕猛地一抖，
帶著一股子破釜沉舟的氣勢，朝著黃裱紙上落去！“嗤啦——”筆尖劃過紙面，
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那筆像是完全不聽使喚，在紙上歪歪扭扭、七拐八繞地爬行起來，
墨跡時濃時淡，時斷時續(xù)。畫出來的東西，既不像傳說中的符文，也不像任何已知的文字，
倒像是幾條喝醉了酒的蚯蚓在泥地里痛苦地翻滾掙扎后留下的痕跡。線條粗細不均，
毫無章法，墨汁還時不時滴下來幾滴，在紙上暈開難看的黑斑。
“噗嗤…”人群里不知是誰實在沒忍住，發(fā)出一聲短促的悶笑，又趕緊死死捂住嘴。
王富貴的臉徹底黑了，看著桌上那幾張鬼畫符，腮幫子咬得咯嘣響。
張二狗卻似乎對自己的“杰作”頗為滿意。他放下筆，
拿起一張墨跡淋漓、線條扭曲得不成樣子的“符”，對著燭光吹了吹（吹了自己一臉墨點），
鄭重其事地遞給王富貴：“村長，貼…貼磨坊大門上！貼正中間！
保準…保準那玩意兒進不來！
”王富貴看著手里這張濕漉漉、墨跡未干、線條歪斜得連三歲小孩涂鴉都不如的“符”，
又看看張二狗那張沾著墨點、神情卻異常“莊重”的白凈臉，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腦門，
眼前陣陣發(fā)黑。“張道長…這…這能行？”他幾乎是咬著后槽牙問出來的。“行！怎么不行？
”張二狗一瞪眼，細長的眼睛努力睜大，顯出幾分不容置疑，“這可是貧道師門秘傳！
威力…威力大得很！貼上它，那東西…那東西隔著三里地就得繞道走！”他一邊說，
一邊心虛地瞥了一眼門外黑沉沉的天色。王富貴拿著那張輕飄飄、軟塌塌的“符”，
感覺重逾千斤。他看看周圍村民眼中那幾乎要溢出來的絕望和懷疑，
再看看張二狗那強裝的鎮(zhèn)定，一股悲涼混著破罐子破摔的怒氣頂了上來。“貼！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嘶啞，“死馬當活馬醫(yī)！都給我打起精神來！
今晚…今晚都別睡死了！民兵隊！把隊里那兩桿老套筒都給我擦亮了！李鐵山！
你的夾子…還有你那些對付野牲口的家伙什，都準備好！蘇曉梅！”“到！
”蘇曉梅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你…你腦子活！看看你那堆書里，
有沒有…有沒有啥能用的偏方！實在不行…實在不行，”王富貴喘著粗氣，
目光掃過祠堂里一張張惶恐不安的臉，猛地拔高了聲調(diào)，帶著一種絕望的悲壯，
“我們就跟它拼了！用鋤頭！用糞叉！用牙咬！也不能讓它把咱王家溝吸干了！”“對！
拼了！”幾個年輕后生被激起了血氣，紅著眼睛跟著吼。
“鋤頭…糞叉…”蘇曉梅喃喃重復(fù)著，眼神卻亮了一下，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挎包里那本硬殼封面的書。夜幕，像個巨大的、沉重的黑鍋蓋，
嚴絲合縫地扣在了王家溝的頭上。星星似乎都嚇得躲了起來，一絲光都沒有。風也停了，
死寂無聲，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壓迫感。磨坊周圍，成了臨時的“戰(zhàn)場”。
王富貴帶著十幾個青壯男人，手里攥著鋤頭、鐵鍬、磨得锃亮的糞叉，
甚至還有幾把劈柴的斧頭，躲在一堆柴火垛后面。每個人臉上都繃得緊緊的，
牙齒咬得咯咯響，手心里全是汗，滑膩膩地幾乎握不住粗糙的木柄。黑暗中，
只能聽到彼此粗重壓抑的喘息和心臟擂鼓般狂跳的聲音。李鐵山則像個真正的獵人，
悄無聲息地潛伏在磨坊側(cè)后方的陰影里。他身邊攤開著一卷油布，
上面擺放著他吃飯的家伙：幾個用粗鐵絲盤繞成的、帶著鋒利鋸齒的沉重獸夾，
幾根打磨得尖銳無比、涂著黑乎乎草汁的木簽子，還有幾捆堅韌的套索。
他粗糙的手指靈活而無聲地擺弄著這些冰冷的器物，眼神像鷹隼一樣銳利，
掃視著磨坊周圍每一寸可疑的黑暗。那把老土銃就靠在他手邊的墻上，
槍口在黑暗中泛著微弱的冷光。張二狗被安排在了磨坊大門正對面，
一個相對“安全”的角落里。他面前擺著一張小小的供桌，上面點著一盞搖曳的油燈，
映著他那張煞白的小臉。他手里緊緊攥著那把據(jù)說傳了十幾代、劍鞘都磨禿了皮的桃木劍，
劍柄被他手心的汗水浸得濕滑。桌上還攤著幾張他下午新畫的、線條依舊歪歪扭扭的符咒。
他嘴里念念有詞，聲音細若蚊蚋，仔細聽，似乎是在反復(fù)背誦著什么口訣，但時不時卡殼，
顯得更加慌亂：“…太上臺星，應(yīng)變…應(yīng)變無停…呃…驅(qū)邪縛魅，
保命護身…那個…智慧明凈，心神安寧…心神安寧…”他越念越急，額頭上冷汗涔涔。
蘇曉梅沒有和男人們擠在一起。她獨自一人，蹲在離磨坊稍遠一點的一個草垛后面，
借著油燈從磨坊窗戶透出的微弱光線，飛快地翻動著她那本厚厚的《赤腳醫(yī)生手冊》，
嘴里念念有詞，
…尸毒…尸毒…細菌感染…物理降溫…神經(jīng)反射…神經(jīng)反射…”她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驚人，
像兩顆燃燒的星子。時間一分一秒地爬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每個人的心臟，越收越緊。“咔噠…咔噠…”那催命的聲音，
毫無征兆地，再次響了起來！這一次，近在咫尺！仿佛就在磨坊的墻根底下！
所有人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王富貴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差點尿了褲子。
他身邊的漢子們更是集體打了個寒顫，牙齒磕碰的聲音清晰可聞。“來了！
”李鐵山用幾乎聽不見的氣聲低吼，像一頭蓄勢待發(fā)的猛獸，全身肌肉瞬間繃緊，
手指已經(jīng)勾住了獸夾的扳機。磨坊那扇破敗不堪的木門，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推開，
又像是被什么東西硬生生撞開，發(fā)出“哐當”一聲巨響，門軸斷裂，整扇門歪斜著倒向一邊！
一個高大的黑影，僵硬地矗立在門口。它比常人高出至少一個頭，身體異常魁梧，
穿著早已朽爛成布條、沾滿泥土看不出原本顏色的破襖爛褲。
裸露在外的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死氣沉沉的青灰色，干癟得緊貼在骨頭上，在油燈搖曳的光線下，
泛著一種令人作嘔的油膩光澤。最恐怖的是它的臉！那張臉已經(jīng)完全不成人形，
五官扭曲塌陷，嘴唇干癟收縮，露出兩排白森森、尖銳得不像人類的牙齒。
它的眼窩深深凹陷，里面沒有眼球，只有兩點綠豆大小、幽幽燃燒的、毫無溫度的慘綠光芒！
臭——混雜著濃烈的土腥味、腐尸的甜膩腥氣以及某種難以名狀的腥臊——如同實質(zhì)的浪潮，
瞬間席卷了整個磨坊內(nèi)外！“嗷——！”那黑影發(fā)出一聲非人的、沙啞刺耳的咆哮，
帶著無盡的怨毒和饑餓，猛地朝著磨坊里那盞孤零零的油燈撲去！它的動作僵硬卻迅猛，
帶起一陣陰風！“媽呀！”柴火垛后面頓時響起一片驚恐的尖叫，
幾個膽小的村民手里的家伙什“哐當”掉在了地上，轉(zhuǎn)身就想跑。“別亂！穩(wěn)住！抄家伙！
”王富貴聲嘶力竭地吼著，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自己卻下意識地往人堆里縮。“妖孽看劍！
”角落里的張二狗被那聲咆哮嚇得一哆嗦，但也許是恐懼到了極點反而生出了一絲勇氣，
也許是覺得再不表現(xiàn)一下實在說不過去。他猛地跳了起來，發(fā)出一聲尖利的怪叫，
雙手死死握住那把祖?zhèn)鞯奶夷緞Γ]著眼，
不管不顧地朝著那高大黑影的“后背”方向就沖了過去！他沖得極快，幾乎是閉著眼睛瞎撞。
也許是祖師爺保佑（或者說瞎貓碰上了死耗子），也許是那僵尸的注意力全在那盞油燈上，
張二狗竟然真的沖到了僵尸身邊！“急急如律令！中！”張二狗使出吃奶的力氣，
將桃木劍狠狠往前一捅！劍尖閃爍著微弱的、幾乎看不見的黯淡黃光，直直刺向僵尸的后心！
“噗！”一聲悶響。桃木劍倒是精準地戳中了目標，但位置…卻偏得離譜！
劍尖沒有刺中后心，而是不偏不倚，狠狠扎進了僵尸高高抬起、正準備撲擊的右臂腋窩之下！
預(yù)想中邪祟慘叫、黑煙直冒的場景沒有出現(xiàn)。那高大僵硬的僵尸，動作猛地一滯！
它那兩點慘綠的幽光劇烈地閃爍起來，像是受到了極大的干擾。緊接著，它那干癟的喉嚨里，
竟然發(fā)出了一連串極其怪異的聲音！“嗬…嗬嗬…咯…咯咯咯…”那聲音斷斷續(xù)續(xù)，
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像是破風箱強行抽氣又強行憋住的古怪腔調(diào)。
它僵硬的、青灰色的身體，開始以一種極其微小卻極其怪異的頻率，
不受控制地顫抖、扭動起來！那只被桃木劍卡在腋下的手臂，更是像抽筋似的劇烈地痙攣著！
張二狗雙手死死握著劍柄，整個人都掛在了桃木劍上，雙腳離地，像個吊在樹上的猴子。
他完全懵了，看著僵尸這詭異的反應(yīng)，腦子一片空白，嘴里下意識地還在念：“…三魂永久，
魄無…魄無喪傾…它…它咋還哆嗦上了？”這電光火石間發(fā)生的一切，快得讓人反應(yīng)不過來。
但一直死死盯著僵尸動作的李鐵山，那雙獵人的眼睛卻捕捉到了一絲極其細微的異常！
就在桃木劍卡進僵尸腋窩、它身體不受控制扭動的瞬間，
它那雙穿著破爛草鞋、沾滿泥濘的腳，極其不自然地蜷縮了一下腳趾！
一個極其荒謬、卻又無比清晰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進李鐵山的腦海！這東西…怕癢？
腋窩是癢處？！“老李！打它腳底板！快！用你的簽子！扎它腳心！
”李鐵山猛地一聲炸雷般的狂吼，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同時，
他身體如同捕食的豹子般猛地彈起，根本來不及去拿旁邊的土銃，
而是抄起手邊一根削得極其尖銳、頂端涂著黑色草汁的木簽子，看也不看，用盡全身力氣，
狠狠朝著那僵尸暴露在破爛草鞋外、同樣呈現(xiàn)青灰色、干癟僵硬的右腳腳心，
死命地捅了過去！尖銳的木簽帶著破風聲，直刺那毫無防備的腳底！“嗷——嗚——！
”一聲比之前更加凄厲、更加扭曲、更加不似人聲的慘嚎，猛地從僵尸喉嚨里爆發(fā)出來！
那聲音里混雜著極度的痛苦、憤怒，
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仿佛被強行撓到了最敏感處的崩潰！中了！
木簽的尖端深深刺入了那青灰色的腳底板！沒有血液流出，
但僵尸整個龐大的身軀如同被一萬伏高壓電擊中，猛地向上彈跳了一下！緊接著，
它像是完全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再也無法維持那僵硬的平衡，猛地向后踉蹌倒退！“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