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區夏夜悶熱，我卻看見鄰居王老太踮著腳尖在巷子里畫圈。她手里攥著一塊焦黑的布，
嘴里念叨著“不夠，還不夠”。爺爺臨終前塞給我的艾草突然滾落，
葉子竟自己纏成老虎形狀。當夜王老太破門而入，眼珠翻白直撲我床鋪。
我舉起艾草虎的瞬間，聽見布匹撕裂的聲音，
黑影尖叫著從她天靈蓋竄出——地上只剩一件空蕩蕩的睡衣，
和王老太失蹤孫子穿舊的虎頭鞋。夏夜的老城區像個捂緊蓋子的蒸籠。
墻根下苔蘚蒸騰出泥腥氣，混著誰家隔夜餿飯的味道，沉甸甸淤在巷子里。我癱在竹席上，
汗黏著脊背，吊扇攪動的熱風如同鈍刀子刮肉。窗外野貓叫得像嬰啼，一聲長，一聲短，
撕扯著粘稠的黑暗。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一種極不協調的、鞋底刮擦青石板的聲音，
硬生生擠了進來。嗒…嗒…嗒…聲音僵硬，間隔精準得瘆人。我赤腳蹭到窗邊，
老舊木框“吱呀”一聲呻吟，在靜夜里格外刺耳。月光吝嗇，只給窄巷潑上一層慘淡的灰白。
就在那片灰白里，王老太正背對著我，以一種非人的姿態緩緩移動。
她枯瘦的身子繃得像根拉直的弦，只有腳后跟點地，前腳掌詭異地高高踮起，
整個人仿佛被無形的線提著往前走。不是走，是蹭。僵直的腿幾乎不打彎，一步一拖，
鞋底刮著石板，發出那種令人牙酸的“嗒嗒”聲。她繞著小巷中央那口廢棄的腌菜石缸，
一圈，又一圈，像一個發條即將耗盡的木偶，執拗地重復著單調的軌跡。
更讓我頭皮炸開的是她的手。枯枝般的右手緊緊攥著一樣東西——一塊巴掌大的布，
焦黑破爛，邊緣像是被火燒過，蜷曲著，在慘淡的月光下看不真切質地，
只覺那團黑色仿佛能吸走周圍所有的光。她的左手食指伸得筆直，隨著踮腳畫圈的節奏，
一下，又一下，用力戳著那塊焦黑的布片，嘴里含混地嘟囔，
音節被夜風送到我耳邊：“…不夠…不夠…還得填…填滿…”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瞬間壓過了夏夜的悶熱。
王老太白天那個顫巍巍拄著拐棍、見人就絮叨孫子小寶又長高了的慈祥老太太，
此刻巷子里那個踮著腳、繞著圈、對著破布絮叨的，分明是個陌生的、浸透了邪氣的軀殼！
我死死捂住嘴，生怕一絲氣息泄露出去驚動了那東西，后背緊緊貼著冰冷潮濕的墻壁，
滑膩的觸感也壓不住心頭的驚悸。就在這極度的驚懼中，
記憶深處一個塵封的角落猛地被掀開。爺爺！爺爺渾濁卻異常清晰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鄉音，
穿透歲月在耳邊響起：“丫頭…記著，艾草通靈…三年陳艾，
陽氣最足…碰上不干凈的…編只老虎…虎，百獸王，鎮得住邪祟…” 那是他彌留之際，
枯槁的手死死攥著一把干枯發灰的草葉，硬塞進我手里，眼神里有種近乎燃燒的執拗，
“拿著…拿著…護身…”那把草，被我隨手塞進了衣柜頂上的舊木匣子，
連同對爺爺最后一點鄉野奇談的、不以為然的記憶，一起塵封了多年。
幾乎是連滾帶爬地翻下床，拖過吱呀作響的椅子墊腳，我抖著手在積滿厚灰的柜頂摸索。
指尖觸到一個粗糙冰涼的木角。用力拽下來，灰塵在昏暗的光線下狂舞。掀開蟲蛀的蓋子，
一股陳舊干燥的草木氣息撲面而來——那把艾草！灰綠干癟，葉脈清晰，靜靜躺在匣底，
像一截凝固的時光。可就在我手指觸碰到草葉的瞬間，異變陡生！
那束原本松散捆著的干枯艾草，仿佛被注入了一股無形的生命力，竟在我掌心簌簌抖動起來！
幾根細長的葉子猛地彈起、舒展、相互糾纏，如同活過來的細蛇，
飛快地繞著中心穿梭、編織。我驚得差點脫手，
眼睜睜看著那灰綠的草葉在我汗濕的掌心里翻滾、交織，以一種無法理解的方式，
迅速勾勒出一個清晰的輪廓——尖耳、圓頭、盤踞的身體，甚至能分辨出微微上翹的尾巴！
不過幾個呼吸，一只巴掌大小、由灰綠色陳艾草葉緊密編織而成的老虎，
靜靜地伏在了我的手心。草葉粗糙的觸感無比真實，
一種難以言喻的、帶著苦澀清香的溫熱感，從那小小的“虎軀”中隱隱透出，
驅散了周遭的陰冷。“艾虎…” 爺爺那執拗的聲音再次在腦海炸響。這不是巧合！窗外，
那僵硬而執著的“嗒…嗒…嗒…”聲，還在繞著石缸，一圈，又一圈。
攥緊手中這枚突如其來、帶著奇異溫熱的艾草老虎，我后背的寒毛根根倒豎。
王老太身上那東西，絕不只是“丟了魂”那么簡單。
---巷子里那瘆人的“嗒嗒”聲終于在天邊泛起魚肚白時消失了。我蜷縮在墻角，
手里死死攥著那只艾草編成的老虎，一夜未合眼。掌心被粗糙的草葉邊緣硌得生疼，
但那點微弱的溫熱感卻成了唯一的慰藉，像風中之燭，勉強支撐著搖搖欲墜的神經。
熬到日頭毒辣地曬透青石板，驅散了巷子里最后一絲陰涼，我才敢扒著窗縫往外看。
腌菜缸旁空蕩蕩的，仿佛昨夜那詭異的一幕只是高燒中的幻覺。直到傍晚，
隔壁傳來一聲壓抑的驚呼，是王老太的兒媳阿珍嫂，聲音里帶著哭腔：“娘！
您這是怎么了啊？小寶的衣服…您翻它做什么？”我心頭一凜，鬼使神差地溜出門，
貼著王老太家那扇掉了漆的木門縫隙往里瞧。屋里光線昏暗，
彌漫著一股老人房特有的、混雜著藥味和塵埃的氣息。王老太背對著門，坐在一張小板凳上，
花白的頭發凌亂地披散著。她面前攤開著一個老舊的藤條箱，
里面塞滿了顏色鮮艷的童裝——顯然是她那失蹤近一年的孫子小寶的衣物。她的動作很慢，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專注。枯瘦的手在一件件小衣服上摸索著，拿起，放下，
再拿起另一件。最終，她拿起一件鵝黃色的小汗衫，上面印著一只憨態可掬的老虎頭。
她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描摹著那只老虎的輪廓，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氣音，
聽不清字句。突然，她猛地低下頭，整張臉幾乎埋進了那件小汗衫里，肩膀劇烈地抽動起來。
沒有哭聲，只有壓抑到極致的、斷斷續續的抽噎，像瀕死的鳥在掙扎。
“小寶…奶的…心尖肉…” 幾個破碎的音節終于擠出喉嚨，浸透了骨髓般的絕望，
“回來…回來…”阿珍嫂紅著眼圈站在一旁，想去扶她，手伸到一半又頹然落下，
只能抹著淚嘆氣：“娘，小寶他…警察都說了…” 后面的話哽在喉嚨里，
化作更沉重的嘆息。小寶是在去年夏天丟的，就在巷子口那棵老槐樹下玩沙子，
阿珍嫂回家拿杯水的功夫，人就不見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王老太的臉從那件小汗衫里抬起，渾濁的老淚爬滿了溝壑縱橫的臉頰。然而就在那淚水之后，
我清晰地看到，她的眼神深處，并非純粹的悲傷。那是一種空洞，
一種深不見底的、令人心悸的虛無，仿佛有什么東西，把她內里屬于“人”的部分，
生生挖走了一大塊，只留下一個被巨大悲傷和某種更可怕執念驅動的空殼。那空洞的眼神，
與昨夜月光下踮腳畫圈時詭異的專注，如出一轍！“不夠…” 她喃喃著，聲音嘶啞，
手指神經質地揪緊了汗衫上那只老虎頭，
“得找…得填滿…回來…”阿珍嫂只當她是悲傷過度胡言亂語，強忍著悲痛去攙扶。
我后背卻瞬間爬滿冷汗，昨夜她對著焦黑布片念叨的“不夠”，此刻又出現了！填滿？
填滿什么？讓小寶回來？一個驚悚的念頭不受控制地冒出來：那塊焦黑的布，
會不會…和小寶有關？爺爺那把突然“活”過來、自行編成老虎的陳艾草…難道預示的邪祟，
正與小寶的失蹤和這塊詭異的黑布纏繞在一起？掌心的艾草虎似乎感知到了我的恐懼，
那點微弱的溫熱感忽然變得清晰了一瞬，像一顆小小的心臟在沉穩地跳動了一下。
這絕非錯覺！一股寒意夾雜著模糊的線索在我腦中沖撞。王老太的異常，
始于小寶失蹤后不久，起初只是沉默發呆，后來漸漸有了夜游的毛病，最近才變得如此詭異。
而那塊焦黑布片…我拼命回憶昨夜月光下的細節，那蜷曲的邊緣，
那仿佛被火燎過的質地一個模糊的輪廓在記憶深處掙扎，卻怎么也抓不住。入夜，
空氣更加悶熱粘稠，沒有一絲風。我再次將艾草虎緊緊握在手里，像抓著唯一的救命稻草，
躺在竹席上，神經繃得像拉滿的弓弦，捕捉著窗外任何一絲異響。汗水浸透了薄薄的衣衫，
黏膩地貼在身上。寂靜，死一般的寂靜。連窗外的野貓都噤了聲。時間在黑暗里粘稠地流淌，
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就在緊繃的神經幾乎要被這死寂壓垮的臨界點——“砰！！！
”一聲爆響，如同驚雷在耳邊炸開！不是敲門，是砸！
是有什么東西用盡全身力氣在撞擊我那扇并不堅固的老舊木門！木屑飛濺！
門栓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在第二下、第三下狂暴的撞擊中，“咔嚓”一聲脆響，徹底斷裂！
門，被一股蠻橫的、非人的力量，硬生生撞開了！濃重的黑暗像墨汁般涌入。
月光被擋在門外，只吝嗇地勾勒出一個站在門口、背光的矮小身影輪廓——是王老太！
但她此刻的姿態，足以凍結人的血液！她不再是白天那個佝僂的老婦。她僵直地挺立著，
脖子以一種不可能的角度梗著，頭微微歪向一邊。那雙眼睛，
在黑暗中竟反射出兩點幽微的、野獸般的慘綠光芒！沒有眼白，沒有瞳孔，
只有兩團空洞、冰冷的慘綠！“嗬…嗬…” 非人的嘶氣聲從她喉嚨深處擠出。她的目光，
像淬了冰的鉤子，越過黑暗，精準地、死死地釘在了我身上！更準確地說，
是釘在我那只緊握著艾草虎、因為極度恐懼而劇烈顫抖的手上！沒有一絲猶豫，
那個被慘綠幽光占據的軀殼，喉嚨里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尖嘯，像銹蝕的鐵片在刮擦，
猛地朝我撲了過來！枯瘦的爪子直直抓向我握著艾草虎的右手！動作快得帶起一陣腥風！
---那兩點慘綠的幽光在黑暗中拖出兩道鬼魅般的軌跡，
裹挾著一股令人作嘔的、混合著陳腐泥土與鐵銹腥氣的陰風，瞬間撲到床前！枯爪如鉤，
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直摳向我緊握著艾草虎的右手腕骨！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