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擦黑,暮色像一塊濕漉漉的舊抹布,慢慢洇透了城市的天際線。
我那扇占據了整面墻的巨大落地窗,此刻忠實地映照著窗外流淌的車河,
尾燈拉出一條條疲憊的紅色光帶。屋里卻截然不同,恒溫系統維持著恰到好處的涼爽,
空氣里彌漫著新家具混合著昂貴皮革的淡香。我赤腳踩在溫潤的橡木地板上,
手里捏著一塊軟得不可思議的麂皮絨布,正跟玄關柜上一個肉眼幾乎看不見的指紋印較勁。
這房子,剛拿到鑰匙時還是個冰冷的水泥殼子。每一寸墻漆的顏色,每一塊地板的紋路,
甚至衛生間龍頭出水是雨淋式還是瀑布式,都傾注了心血和真金白銀。它現在值多少?
中介小伙子上次來,眼睛亮得跟探照燈似的,嘴巴里蹦出那個帶著一串零的數字時,
自己心里都咯噔一下。千萬級,這詞兒聽著都沉甸甸的。指尖的絨布剛拂過光潔如鏡的柜面,
門鈴就響了。不是那種尋常的“叮咚”,是我專門挑的、舒緩得像豎琴滑音的門鈴聲。
透過可視門禁的屏幕,外面樓道感應燈慘白的光線下,
擠著三張臉——大伯陳國富那張被煙酒腌漬得有點浮腫的臉幾乎要懟到攝像頭上,
伯母王金花努力想擠出一個慈愛的笑,但嘴角的肌肉走向透著一股子刻意的緊繃,
堂弟陳耀祖則歪著頭,眼神直勾勾往屏幕上方瞟,大概是在估摸我這門禁系統的牌子。
我心里那根弦,“嗡”地一聲就繃緊了。無事不登三寶殿,尤其這種全家出動的陣仗。
“哎呀,小默!可算找到你家了!這樓可真夠氣派的!”門剛開了條縫,
伯母王金花那過分熱情的聲浪就裹挾著一股廉價雪花膏的香氣涌了進來。她幾乎是撲進來的,
手里拎著個印著超市logo的紅色塑料袋,里面鼓鼓囊囊裝著幾個皺巴巴的蘋果。“默哥,
你這地方,夠壕啊!”陳耀祖緊隨其后,人字拖啪嗒啪嗒拍打著光潔的地板,
他像是進了什么新奇展館,脖子轉來轉去,眼睛黏在天花板上那盞設計感十足的吊燈上,
嘴里嘖嘖有聲。他沒換鞋,
那雙臟兮兮的拖鞋底在淺灰色的高級地膠上留下幾道清晰的泥印子,刺眼得很。
大伯陳國富最后一個踱進來,背著手,儼然一副視察領地的派頭。
他那件領口磨得發亮的灰色polo衫緊緊箍著微凸的肚子,
目光掃過客廳里那張線條流暢的意大利真皮沙發,又落在角落里那臺閃著金屬冷光的酒柜上,
喉嚨里不清不楚地“嗯”了一聲,聽不出是贊許還是別的什么。“隨便坐,喝水自己倒。
”我指了指開放式廚房的島臺,上面放著整套的凈水設備。自己則走到酒柜旁,
拿出幾只水晶杯。“哎喲,哪用那么麻煩,白開水就行!”伯母嘴上說著,
眼睛卻飛快地掃過酒柜里那些貼著花哨標簽的酒瓶。
陳耀祖一屁股把自己砸進那張價格不菲的沙發里,沙發墊發出一聲輕微的、像是抗議的呻吟。
他順勢把一條腿蜷起來,腳底板就那么直接踩在了沙發扶手上新換的米白色天鵝絨面料上。
我眼角抽了一下,捏著杯子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小默啊,”大伯清了清嗓子,
終于找到了一個相對干凈的煙灰缸——那是我隨手放茶幾上的一個小碟子。
他從口袋里摸出皺巴巴的煙盒,熟練地磕出一支叼上,打火機“啪嗒”一聲脆響,
一股劣質煙草味立刻在潔凈的空氣里彌漫開來。“你這房子,一個人住,太空了!浪費!
多浪費資源!”來了。我心里冷笑,面上不動聲色,倒了三杯純凈水放在他們面前。
伯母立刻接過大伯的話茬,身體微微前傾,
臉上堆砌起一種混合著同情和理所當然的表情:“就是啊小默!你看你,年紀也不小了,
也沒個對象,一個人守著這么大空蕩蕩的房子,多冷清!夜里不害怕?
大伯和伯母看著都心疼!”她說著,還作勢抬手抹了抹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淚花。
陳耀祖在沙發上換了個更歪斜的姿勢,二郎腿翹得老高,腳趾頭還在空中一點一點的:“哥,
我說實話,你這房子空著也是空著。你看我,跟莉莉談婚論嫁了,就差個像樣的窩。
”他咧著嘴笑,露出有點發黃的牙齒,“她那邊的意思,沒房?免談!
咱老陳家總不能斷后吧?是吧爸?”他扭頭看向他爸。陳國富深吸了一口煙,緩緩吐出,
灰白色的煙霧盤旋著上升。他彈了彈煙灰,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臉上,
帶著一種長輩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嚴:“小默啊,你是我們老陳家最有出息的孩子。
現在你弟弟遇到人生大事了,你這當哥的,不幫襯一把,說不過去。”他頓了頓,
像是要醞釀一個石破天驚的開價。客廳里瞬間安靜下來,
只有中央空調出風口發出極其輕微的、均勻的送風聲。王金花屏住了呼吸,
陳耀祖也停止了抖腿,三雙眼睛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我臉上。“這樣,
”陳國富把煙屁股用力摁滅在那個可憐的小碟子里,發出“滋”的一聲輕響,
斬釘截鐵地宣布,“我們也不讓你吃虧。你這房子,我們買了!一百萬!一次性付清,
有壓力!我們體諒你,可以分期!”他大手一揮,仿佛這已經是天大的恩賜和讓步。
空氣凝固了。一百萬?分期?買這套價值千萬的市中心精裝智能豪宅?
我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沖擊耳膜的聲音,嗡嗡作響。荒謬感像冰冷的海水,
瞬間淹沒頭頂。我下意識地抬手,輕輕揉了揉太陽穴,指尖冰涼。
伯母王金花立刻捕捉到我的動作,像是得到了某種信號,她那醞釀已久的情緒瞬間決堤。
“小默啊!”她猛地一拍大腿,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眼淚說來就來,
在她涂得厚厚粉底的臉上沖出兩道蜿蜒的溝壑,“血脈親情啊!打斷骨頭連著筋!一家人,
提錢多生分!多傷感情!你就當幫幫你苦命的弟弟,行不行?算伯母求你了!”她身體前傾,
幾乎要從沙發上滑下來給我作揖。“哥,別那么死板嘛!”陳耀祖也加入了勸說團,
他放下二郎腿,身體前傾,擺出一副推心置腹的姿態,“錢是王八蛋,花了還能賺!可親情,
那是無價的!你一個人住這么大房子,晚上不瘆得慌?讓弟弟我來住,給你添點人氣,多好!
再說了,以后爸媽老了,不也得靠我照顧?你現在幫了我,以后他們不也念你的好?
”他邏輯之清奇,臉皮之厚實,令人嘆為觀止。他甚至掏出了手機,
屏幕上是微信零錢余額的截圖,一個孤零零的“632.87”數字顯得格外扎眼,
仿佛這就是他“分期”的全部底氣。“你看,兄弟我誠意十足吧?首付馬上能轉你!
”三個人,六只眼睛,牢牢地釘在我身上。大伯的“威嚴”和“拍板”,
伯母的“眼淚”和“親情綁架”,堂弟的“無賴”和“道德綁架”,
構成了一張密不透風、令人窒息的網。他們似乎篤定了這套組合拳下來,我除了乖乖就范,
別無選擇。客廳里彌漫著劣質煙草味、廉價雪花膏味和他們那令人作嘔的“親情”氣息。
我看著伯母臉上那兩道滑稽的淚痕,看著堂弟手機屏幕上那可憐巴巴的六百多塊,
看著大伯臉上那種施舍般的篤定。一股奇異的熱流,不是憤怒,更像是一種冰冷的興奮,
從腳底板直沖頭頂。荒謬到極致,反而催生出一種近乎殘忍的冷靜。
我緩緩地、緩緩地咧開嘴,露出了一個極其燦爛、極其標準的八顆牙笑容,
嘴角的弧度彎得像一把新磨好的鐮刀。“血脈親情?”我的聲音異常輕快,
帶著一種詭異的愉悅感,打破了客廳里凝固的沉默。他們三個人明顯愣了一下,
似乎沒料到我會是這種反應。伯母的哭腔卡在了喉嚨里,大伯夾著煙的手指停在半空,
堂弟那點著屏幕的手指也僵住了。“說得太對了!”我猛地一拍大腿,聲音洪亮,
把他們嚇了一跳,“一家人!談錢?俗!太俗了!
”我無視他們臉上瞬間升起的錯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被認同的狂喜,
動作麻利地從褲子口袋里掏出我的手機。不是最新款,但屏幕夠大。
手指在屏幕上飛快地滑動,
精準地找到了那個圖標——一個設計簡潔、功能強大的科學計算器APP。“既然是一家人,
親情價!必須親情價!”我一邊說著,一邊把手機屏幕橫過來,
手指在虛擬按鍵上噼里啪啦地敲擊起來,速度快得幾乎帶出殘影。
計算器發出清脆的電子音效,在過分安靜的客廳里顯得格外刺耳。“市場價,算它個保守的,
一千五百萬好了。”我頭也不抬,指尖飛舞,“親情價嘛,骨折!粉碎性骨折那種!
就按大伯說的,一百萬!”我重重按下了除號鍵。“分期?”我抬起頭,笑容更加燦爛,
眼神卻像淬了冰,“沒問題!完全支持!充分體諒親人的經濟壓力!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瘋狂舞蹈,數字和符號流水般輸入。口中念念有詞,
像是在進行一場神秘而莊嚴的儀式:“首付,象征一下,討個吉利!按咱們老家的規矩,
六六大順,八八大發……嗯,三十八塊六!吉利又實惠!”我重重敲下等號鍵,
屏幕上跳出一個醒目的紅色數字:38.6。我把手機屏幕轉向他們,
那鮮紅的數字像一滴血。“什么支付寶微信銀行卡,都弱爆了!”我聲音拔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