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的車像一頭沉默的黑色巨獸,停在我生活了十七年的筒子樓前,
引擎低吼碾碎了巷子里慣常的雞飛狗跳。車門打開,锃亮的皮鞋踩上污水橫流的水泥地,
濺起一小片渾濁的水花。司機面無表情,像一尊門神杵在那里,
隔絕了鄰居們扒著門框投來的、混雜著驚詫與憐憫的目光。
“哥…”身后傳來一聲小小的、帶著濃重鼻音的呼喚。
小禾緊緊攥著我洗得發白的舊T恤下擺,指節用力到發白。她仰著臉,
那雙總是盛著笑意的杏眼此刻蒙著一層厚厚的水汽,睫毛濕漉漉地黏在一起,
像被雨水打濕的蝶翼。她努力想把眼淚憋回去,可通紅的眼眶和微微顫抖的嘴唇出賣了她。
我蹲下身,粗糙的手掌用力揉了揉她細軟的頭發,把那個小小的、溫熱的身子按進懷里。
筒子樓里特有的、混雜著油煙和霉味的氣息包裹著她,卻是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安穩。
“別哭,”我的聲音有點啞,努力放得輕松,“哥是去…享福的。等哥站穩了,就接你過去,
天天吃大餐,好不好?” 這話說出來,連我自己都不信。小禾在我懷里用力點了點頭,
小小的肩膀卻抖得更厲害了,滾燙的眼淚無聲地浸透了我肩頭薄薄的布料。
最終掰開她死死攥著衣角的小手,像撕開一塊黏連的血肉。轉身鉆進那輛冰冷陌生的豪車時,
后視鏡里那個站在破敗樓道口、越來越小的單薄身影,成了扎進我眼底最深的一根刺。
沈家的宅邸坐落在半山,巨大的雕花鐵門緩緩滑開,后面是另一個世界。平整如毯的草坪,
精心修剪的花木,噴泉在陽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昂貴的、冷冽的香氣,
聞不到一絲人間煙火。客廳大得能裝下我們整個筒子樓。
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映出我格格不入的舊球鞋和洗得發白的牛仔褲。
真皮沙發上坐著三個人,像三尊精心擺放的昂貴瓷器。大姐沈清漪,一身利落的米白色套裝,
長發一絲不茍地挽在腦后。她抬起眼皮掃了我一眼,目光像手術刀般冰冷鋒利,
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評估,隨即又漠然地垂下,
仿佛只是看到了一件無關緊要的物品被搬了進來。二姐沈清嵐,窩在沙發里刷著平板,
手指飛快。她甚至沒有抬頭,只從鼻腔里發出一聲極輕的、意味不明的“哼”,
像是不小心吸進了一粒灰塵。三姐沈清若,坐在窗邊的畫架旁,手里捏著畫筆,
倒是正眼看我了。她的眼神帶著藝術家特有的挑剔,像在打量一件待價而沽的商品,
在我臉上停留了幾秒,似乎在評估骨骼的線條和皮相的價值,隨即也失去了興趣,
轉向她未完成的畫布。我的親生母親林婉秋撲上來,帶著濃郁的香水味和滾燙的眼淚。
“我的孩子…受苦了…”她的聲音哽咽,緊緊抓著我的手臂,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
那份遲來的悲痛,濃烈得讓人窒息,卻也空泛得像一場精心排練的戲碼。一個身影就在這時,
帶著一陣風,熱情地插了進來。比我矮了大半個頭,穿著剪裁合身的淺色休閑裝,
臉上掛著無懈可擊的燦爛笑容。是沈子謙,那個占據了我位置十八年的養子。“弟弟!
可算把你盼回來了!”他聲音清亮,透著熟稔的親昵。他極其自然地伸出手,踮起腳尖,
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兄長”姿態,
試圖拍散我與這個家之間無形的隔膜,卻又因身高的差距顯得有幾分滑稽的刻意。“別緊張,
以后家里有我罩著你!有什么不懂的,盡管問我!” 他拍得很用力,
掌心帶著一種粘膩的、不容拒絕的溫度。我垂下眼,視線落在他頭頂那個小小的發旋上。
他仰著臉,笑容依舊完美,可眼底深處,卻像深潭投下石子后迅速恢復的平靜水面,
沒有一絲真正的暖意,只有冰涼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被冒犯領地般的警惕。我沒說話,
肩膀在他手掌下幾不可察地繃緊。晚餐是長條形的西餐桌,水晶吊燈的光線晃得人眼暈。
銀質刀叉碰撞著骨瓷盤,發出清脆卻冰冷的聲響。傭人悄無聲息地穿梭。
林婉秋不停地給我布菜,試圖用食物填滿這巨大的陌生和沉默。沈子謙坐在我對面,
談笑風生,妙語連珠,逗得林婉秋臉上愁云散開,露出笑容,
連一直沉默的父親沈宏業也難得地微微頷首。他成了這頓沉悶晚餐里唯一的光源和焦點,
輕易地掌控著所有人的情緒流向。一道冒著滾燙熱氣的奶油蘑菇濃湯被傭人端到我面前。
濃郁的香氣彌漫開來。“弟弟,嘗嘗這個,家里廚師最拿手的!”沈子謙隔著桌子,
熱情地招呼著,身體微微前傾,伸手似乎想幫我挪一下湯盤的位置。
就在他的手即將碰到湯盤邊緣的瞬間,那盛滿滾燙液體的骨瓷碗,毫無征兆地猛地一傾!
滾燙!粘稠!帶著毀滅性的灼痛感,瞬間潑濺出來!“啊——!”一聲短促的驚呼。
滾燙的液體大部分潑在了我的后背上,小部分濺到我的手臂和脖頸。
極致的灼痛感像無數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皮膚,穿透血肉!我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
椅子腿與大理石地面發出刺耳的刮擦聲。薄薄的T恤布料瞬間被浸透,緊緊黏在皮肉上,
每一寸接觸的地方都像是在被烙鐵反復灼燒。火辣辣的劇痛讓我眼前發黑,幾乎站立不穩,
只能弓著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椅背,指關節捏得慘白,大口地喘著氣,
試圖壓下喉嚨里翻滾的痛呼。“哎呀!”沈子謙的驚呼聲幾乎同時響起,
充滿了驚惶和真實的“歉意”。他繞過桌子沖過來,一臉的無措和擔憂,甚至眼眶都急紅了。
“對不起對不起!弟弟!我…我手滑了!沒燙壞吧?快!快叫醫生!
” 他慌亂地伸手想碰我的后背,指尖卻在離那片濕透滾燙的布料還有幾厘米時停住了,
仿佛被無形的屏障阻隔。“嘶…”大姐沈清漪放下刀叉,皺著精致的眉頭,
用餐巾優雅地按了按嘴角,目光掃過我狼狽弓起的背脊和燙得通紅的脖頸手臂,
語氣帶著一絲不耐和顯而易見的輕慢,“真是…毛毛躁躁的。連個湯碗都端不穩么?這禮儀,
真得好好教教了。”她的話像淬了冰的針。二姐沈清嵐終于從她的平板屏幕上抬起頭,
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目光冷靜得像在分析一組失敗的數據,
語氣平淡無波:“嘖,麻煩。貧民窟待久了,這種場合都應付不來?以后怎么見人。
” 她的話精準地戳在痛處,帶著赤裸裸的鄙夷。三姐沈清若也放下了畫筆,輕輕嘆了口氣,
眼神里帶著藝術家對“不完美”的挑剔和一絲近乎憐憫的無奈。“可惜了…骨相是頂好的,
就是…”她搖了搖頭,沒再說下去,但那未盡之語里的“上不得臺面”已然呼之欲出。
林婉秋的眼淚又涌了上來,她慌亂地站起身,想過來查看,卻被沈子謙搶先一步半扶半攔住。
“媽您別急!都怪我!是我沒注意!”他聲音帶著哽咽,自責之情溢于言表,
成功地將林婉秋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了過去。她心疼地看著“驚慌失措”的沈子謙,
又看看我痛苦扭曲的臉,最終只是對著傭人急切地喊:“快!快叫李醫生來!還愣著干什么!
”劇痛在后背肆虐,像有無數只毒蟲在啃噬。冷汗瞬間浸透了我的額發,順著鬢角往下淌。
我死死咬著牙關,口腔里彌漫開一股鐵銹般的血腥味。視線因為疼痛而有些模糊,
卻清晰地捕捉到沈子謙在“慌亂自責”地安撫林婉秋時,微微側頭瞥向我的一眼。
那眼神轉瞬即逝,快得像錯覺,卻清晰地烙印在我灼痛的神經上——冰冷,嘲弄,
帶著一絲得逞后的、居高臨下的快意。仿佛在說:看,這就是你的位置。家庭醫生來了又走。
后背涂上了冰涼刺痛的藥膏,纏上了厚厚的紗布。灼痛感被藥物壓制下去,
變成一種沉悶的、持續不斷的鈍痛,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那片受傷的皮肉。
我趴在客臥冰冷的床上,房間里彌漫著濃重的藥味。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
一個小腦袋探了進來。是小禾。她不知怎么說服了沈家的司機,偷偷跑了進來。
小小的身子抱著一只破舊的醫藥箱,那是我們筒子樓家里的“寶貝”。
她躡手躡腳地走到床邊,大眼睛里盛滿了心疼,像兩汪隨時會決堤的湖水。
“哥…”她聲音小小的,帶著哭腔。她爬上床沿,小心翼翼地跪坐在我身邊,
生怕碰到我的傷處。她打開那個破舊的醫藥箱,
里面只有幾瓶最普通的碘伏、棉簽和一小管廉價的燙傷膏。她擰開燙傷膏的蓋子,
用棉簽蘸取一點,然后,努力地踮起腳尖,伸長手臂,一點一點,
極其輕柔地涂抹在我后背紗布邊緣裸露的、紅腫起泡的皮膚上。她的動作笨拙卻無比專注,
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仿佛在修復一件稀世珍寶。指尖帶著微微的涼意和顫抖,
拂過滾燙的傷口邊緣,帶來一絲細微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舒緩。“疼不疼?”她一邊抹,
一邊小聲問,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眼淚終于控制不住,大顆大顆地砸落下來,
洇濕了我身下潔白的床單,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那些滾燙的眼淚,比后背的灼傷更燙,
直直地烙進我心里。“不疼。”我側過頭,把臉埋進松軟的枕頭里,悶悶地說。
枕頭迅速吸走了眼角無法抑制的濕熱。后背是火燎般的痛,
心口卻被她的眼淚燙出一個巨大的、酸澀的洞。這只是一個開始。
沈子謙像一條潛伏在暗影里的毒蛇,吐著信子,尋找著每一個能撕咬我的機會。
二姐沈清嵐的限量版鋼筆“不翼而飛”,最終在我的枕頭底下被“發現”。
我沉默地看著那支筆,百口莫辯。沈清嵐冷笑一聲,當著我的面,
把一塊不知從哪里翻出來的、長滿綠霉的干硬面包,狠狠塞進我那個洗得發白的舊書包里。
“喜歡藏東西?那就藏點你熟悉的味道!”她眼神冰冷,“貧民窟帶來的臟東西,
別污染了家里的空氣!”霉菌那股令人作嘔的酸腐氣瞬間在狹小的客臥里彌漫開來。
三姐沈清若心血來潮,非要拿我當模特,說我的骨相是她見過最完美的。
我僵硬地在畫室坐了幾個小時。畫完成了,她端詳片刻,眉頭越皺越緊,
眼神里的挑剔和不耐煩幾乎要溢出來。最后,她竟當著我的面,拿起畫刀,
毫不猶豫地、狠狠地將那幅畫從中間劃開!刺啦!畫布撕裂的聲音尖銳刺耳。
顏料斑駁的殘片飄落在地。“白費功夫!”她煩躁地把畫筆扔進水桶,“骨相再好有什么用?
眼神空洞,氣質全無,一股子洗不掉的窮酸氣!看著就倒胃口!
”破碎的畫布像我被撕碎的自尊,零落在地。只有小禾。
她像一株頑強生長在陰暗角落的小草,固執地一次次偷偷跑進沈家這棟華麗的牢籠。
有時是給我塞一個她省下來的、捂得溫熱的煮雞蛋;有時是笨拙地模仿護士的樣子,
給我背上猙獰的燙傷換藥,小嘴對著傷口輕輕吹氣,仿佛那樣就能驅散疼痛;更多的時候,
她只是安靜地坐在我床邊冰冷的地毯上,小小的身子蜷縮著,像一只守護主人的幼獸,
用她無聲的陪伴,對抗著這座巨大宅邸里無處不在的冰冷和惡意。沈家的客廳永遠燈火通明,
卻照不暖人心。晚餐的氣氛依舊凝滯,刀叉碰撞的聲音帶著金屬特有的冰冷。
沈子謙依舊是餐桌上的焦點,妙語連珠,逗得林婉秋眉開眼笑。
父親沈宏業偶爾投來贊許的一瞥。我沉默地吃著面前的食物,味同嚼蠟。
后背的燙傷在厚厚衣料的摩擦下隱隱作痛,提醒著我那場“意外”和此刻的處境。
小禾偷偷塞給我的那個雞蛋,此刻正安靜地躺在我褲袋里,
隔著布料傳遞著微弱的、卻無比真實的暖意。“對了,弟弟,”沈子謙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放下刀叉,笑容溫和地看向我,眼神里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聽媽說,
你以前在的那個地方…還有個妹妹?”他故意停頓了一下,聲音不大,
卻足以讓餐桌上的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叫…小禾是吧?怎么沒一起接過來?
一個人留在那種…嗯…環境不太好的地方,多讓人擔心啊。
” 他語氣里的“擔憂”情真意切,仿佛一個真正關心弟弟的兄長。
餐桌上的空氣瞬間凝固了。林婉秋臉上的笑容僵住,眼神閃爍了一下,
帶著一絲被戳破的尷尬。沈宏業皺起了眉,目光沉沉地掃過我。
大姐沈清漪發出一聲極輕的嗤笑。二姐沈清嵐鏡片后的眼睛閃過一絲嫌惡。
三姐沈清若則蹙起秀氣的眉頭,仿佛聽到了什么污穢不堪的東西。所有人的目光,
像無數道冰冷的探照燈,瞬間聚焦在我身上。那目光里充滿了審視、鄙夷,
仿佛小禾的存在本身,就是粘在我身上、永遠洗刷不掉的、來自貧民窟的骯臟烙印。
我握著刀叉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金屬冰冷的觸感深深硌進掌心。
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扼住,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肋骨,
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后背的傷痛和心底翻涌的屈辱。小禾那雙含淚的眼睛,
她踮著腳尖給我抹藥的專注,她偷偷塞給我雞蛋時的小心翼翼…這些畫面在我眼前瘋狂閃回,
與餐桌上這些冷漠、鄙夷的目光激烈地沖撞著。
就在那股幾乎要將我撕裂的憤怒和窒息感即將沖破喉嚨的瞬間——“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