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匪禍，我失去了家人。在山匪劫掠后的大火中，我將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妹如月護在身下，
自己卻被坍塌燃燒的梁木砸個正著。后來，雖然僥幸活了下來，
卻留下了半張焦黑扭曲如同惡鬼的臉。而被我救下的如月卻成了名動京城的玉玲瓏，
如今總是滿臉嫌棄的看著我。盡管我從醫書上學的易容術，
已經將我臉上蜿蜒的紅色燒痕遮蓋了大半。此時，我正看著她在臺上眼波流轉，
唱著我給她譜寫的曲子。思緒不由得飛回到我們初見那天。1、眼前華麗的舞臺逐漸模糊，
取而代之的是十年前那個春日融融的午后。我正托著下巴坐在莊子里那棵老青松下發呆。
爹爹領著一個瘦小的女孩兒走到我面前。“素娘，這是爹爹進城做生意遇到的，
看她可憐就買來了，以后她伺候你，怎么樣啊？”女孩兒抬起頭，一雙眼睛亮得驚人，
像落滿了星子，怯生生地望著我。我心生歡喜，急忙起身拉著她的手：“你眼睛真好看，
像月亮！以后你就叫‘如月’吧！”從此，如月成了我的影子，更是我最親密的姐妹。
我從未將她當作丫鬟，也不曾讓她伺候過我。我們一起在青松下讀書，在花叢里撲蝶，
分享著少女所有的心事秘密。青松下的花叢中，松針的細碎影子在我們臉上跳躍。
她咯咯笑著，踮起腳，將一朵沾著晨露的紫色雛菊小心翼翼地簪在我鬢邊。
指尖還帶著些許青草的微涼。“小姐，你真好看！”“真不知道以后會便宜哪家男子呢？！
”“死如月，連我都調笑，我以后便宜你好不好啊？”我摘下幾株柔韌的長草，手指翻飛。
笨拙卻用心地編成一只歪歪扭扭的草環，輕輕戴在她柔軟的發頂。
陽光暖融融地透過虬枝針葉，篩下細碎的金斑，落在我們緊貼的笑臉上。
仿佛連時光都染上了青松與野花的芬芳，凝固在那份純粹的快樂里。
松針在風中發出簌簌輕響，像在為這小小的儀式伴奏。她的笑容，
是我在莊子內孤單閨閣生活里最明亮的月光。直到那天！直到那場如同噩夢般的匪禍！
“如月！帶著素娘躲好，千萬不要出聲！！”武舉出身的爹爹，交代了幾句，
把我們推進廚房的柜子里。就轉身慌慌張張的和護院跑了出去。
只留下我和如月抱在一起瑟瑟發抖。不清楚不絕于耳的慘叫聲是什么時候停的。
只知道在恐懼中昏睡過去的我們，被濃煙嗆醒。我哭著爬出柜門，不停的喊著爹爹。
可回應我的只有木頭燃燒的噼啪聲。“小姐，我們走！”如月跟著我爬出來，
正要和我一起跑出去。一根不知道燃燒了多久的梁木，終于支撐不住。我猛地前撲，
把如月死死的護在身下。“小姐！！！···”伴隨著如月的高呼，劇痛襲來，
世界陷入黑暗。等我再醒來時，鏡子里只剩下半張完好的臉。而如月在我床邊哭腫了眼，
一遍遍說：“小姐，你是為了我…為了我…”2、思緒萬千，被婉轉的曲聲召回。
臺上的玉玲瓏，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唱到了她的成名曲{青玉案}。“荒村冷月棲寒鵲，
松針作帳霜為衾。”“掌心烙月痕，分食半塊飴。”“山盟猶在，錦書相托。”“諾！諾！
諾！”“......”我聽著這首再熟悉不過的曲子，心中恨意翻涌不息！憑什么？
這是我嘔心瀝血給如月寫的！玉玲瓏，你不配唱！！不配唱！！
婉轉悠揚的曲聲把我帶回了那段漂泊時光。匪禍過后，我們家破人亡，
兩個孤女開始了顛沛流離的生活。在饑寒交迫時，哪怕一個冷饅頭也要掰成兩半；露宿荒野，
如月也總用瘦弱的身體為我擋住寒風。不知道多少次，
我摘下面紗用丑陋的半張臉嚇退那些不懷好意的男人。不知道多少次，為了一口吃的，
我們兩個被人像狗一樣驅逐。在這種相依為命的苦澀里，
我們逐漸滋生了一種超越姐妹的、難以言喻的情愫。她的目光總是看著我，
里面多了幾分依賴與眷戀，我的心底也悄然埋下了更深的牽絆。有一次，
我們很幸運的遇到了一名老婦人，見我們兩個可憐。顫顫巍巍的從懷中掏出了一塊飴糖，
送給我們。那是這輩子我們吃過最甜的味道。我清楚的記得如月將半塊飴糖塞進嘴里時。
眼睛都笑的都瞇成了月牙。只敢小聲的說話，就怕嘴里的甜味兒溜出來。“素娘，謝謝你，
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嗯！！”我重重的點頭，雙手慢慢的覆上她的眼眸，
想把那兩汪月光掬在掌心。“哪怕到了八十歲，手里的最后一塊兒飴糖，我也要和你一起吃！
”后來呢，我們兩個流落到這繁華京城。是我，用幼時苦讀的詩書和與生俱來的音律才華，
為如月度身打造了這曲《青玉案》。一字一句教她唱腔身段，將她從籍籍無名的歌女，
一步步捧成了名動京華的“玉玲瓏”。可這曲子我本就是給我的如月寫的，
不是給這光芒萬丈的抱月樓頭牌玉玲瓏！3、隨著玉玲瓏的名氣越來越大，
我們總算不用再過苦日子。可我也逐漸暴露在世人的目光下。
當旁人用鄙夷或憐憫的目光掃過我左頰的傷疤。竊竊私語“玉玲瓏身邊那個丑八怪”時，
如月總是把我擋在身后。就像當初我為她擋下掉落的梁木，就像當初流浪時她為我擋住寒風。
可隨著時間的推移，如月的名氣越來越大，
周遭的指點和竊語卻越來越露骨“瞧瞧玉玲瓏身邊那疤臉鬼，真真煞風景！
”“怕不是毀容的遠房窮親戚來打秋風的吧？”“實在是太倒胃口了！
”“你們說是不是玉玲瓏故意找個丑八怪放身邊，來襯托自己美貌的？
啊哈哈哈~~”每當這時候，如月總是猛地將我拽到她身后，
自己則挺直了那曾經瘦小怯懦、如今卻因盛名而挺拔的脊背。她的聲音會拔高，
帶著一種我陌生的尖利，像出鞘的薄刃：“管好你們的嘴！她是我的姐妹！再敢胡吣，
仔細抱月樓的規矩！”那眼神銳利如刀，掃過議論者，帶著名伶的威勢，像護雛的母獸，
將那些輕蔑與憐憫暫時逼退。只不過，在喧囂過后，她轉向我的時候，
我總能看到那眼神深處難以掩飾的神情，不知道是疲憊還是難堪。那眼神總讓我心頭一刺，
其實比聽到任何惡語都更疼。面對旁人越來越多的議論，我開始有意無意的避開她。
甚至在旁人面前與她劃清界限。
直到我在一本古醫書上學會了這以蜜蠟、鉛粉和秘藥調和的易容術。
我歡天喜地的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她，可她心事重重好像并不關心。于是，每日清晨，
我都會對著模糊的銅鏡，忍著藥物滲入傷疤的刺痛。一層層、一點點地將那猙獰的疤痕揭開，
涂抹上秘藥，再描繪出一張勉強算得上清秀、卻毫無生氣的假面。
可當我頂著嶄新的面貌站在她面前時。她看我眼神卻越來越奇怪，好像我成了她的一個污點。
一個時時刻刻都在告訴她曾經有多么狼狽的污點！哪怕如此，
我依然頑固的站在光彩照人的她身邊。我越發卑微，像一粒塵埃，
只求能留在她光芒的余燼里，不被徹底驅逐。直到那天，她在演唱完青玉案之后。
我照例給她送去潤嗓的飴糖。可她這次，卻一把將我手里的托盤打落在地。“素娘，
你這張臉…窩真是看一次，惡心一次！” 如月慵懶地倚在鋪著錦緞的貴妃榻上，
指尖捻著一顆晶瑩的葡萄。目光卻仿佛淬了毒的針，
精準地刺中了我左頰那精心掩蓋在厚重脂粉下的傷疤。她的聲音清脆悅耳，如同玉磬敲擊，
吐出的字眼卻比三九天的冰棱還冷。“滾遠點兒，別杵在這兒礙眼，污了本姑娘的興致。
”她揮揮手，像驅趕一只令人厭煩的蒼蠅。那支點翠嵌寶的金鳳簪在她云鬢間熠熠生輝，
晃得我眼睛生疼。“如月...”我垂著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用盡全身力氣才沒讓身體顫抖得太明顯。“閉嘴！！別叫我如月！叫我玉玲瓏！
”她的呵斥打斷了我畏怯的聲音。一種叫做屈辱的火焰在胸腔里灼燒，
比當年的火焰更加灼熱，幾乎要將我焚毀殆盡。我這張臉，就是這張臉，
這張為了護她而被烈焰吞噬的臉，成了她如今最嫌惡的污點！可我的卑微退讓，
換來的是她變本加厲的羞辱！“惡心”…這個詞像一把鈍刀，反復凌遲著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