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軒的指尖被凍得發僵,幾乎無法感知那封退稿信的存在。窗外,冬季里的雨裹挾著寒流,
正奮力敲打著玻璃,發出細碎又執拗的聲響,
如同他心底那些微弱的、不斷被現實沖刷的念想,內心深處酸楚的痛也只有自己知道,
所謂的未來可期的時候也只是他對自己的安慰罷了。他瞥了一眼桌角,
那疊厚厚的退稿信堆得搖搖欲墜,稿子紙上早已被各種各樣顏色筆涂改的筆跡所覆蓋,
最上面一封編輯潦草批注的“缺乏生活”四個字,如一根冰冷的針,
精準刺入了他早已麻木的神經。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是啊,
多么諷刺的評語——他分明就浸泡在生活最濃稠、最苦澀的湯藥里,
卻又無可奈何的將這一切所咽下。“吱啦……吱啦……”屋角傳來單調而滯澀的刮擦聲,
一下,又一下,帶著某種疲憊的韌性,頑固地鉆進文軒的耳朵里催促著。李曉佝僂著身子,
坐在一張矮小的板凳上,身前散亂堆放著幾雙舊鞋,她正用一把刷子,蘸著劣質膠水,
專注地涂抹著鞋底邊緣,眼神略帶一絲溫存的笑意。她笨重的身子已經快要臨產,
每一次俯身都顯得格外艱難,額角滲出的細密汗珠在昏暗的燈光下閃著微弱的光,
顯得她更加的蒼老,也許是生活的洗禮所導致她無奈。“歇會兒吧,李曉。
”文軒的聲音干澀低沉,略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眼睛累,眼角有點濕潤,嘴角上揚,
腰也受不了。”李曉頭也沒抬,只是忙著將手中的鞋底換了個方向,
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歇著,明天房東來催租,拿什么給?”她頓了頓,
那雙被膠水粘得有些發白的手指微微顫抖了一下,聲音更低沉了一些,
“孩子……眼看就要落地了,總得預備點。”文軒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隆起的腹部,
那里面孕育著他未來的骨血,卻更像一座無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壓在他單薄的脊梁上。
他默默地將那封冰冷的退稿信塞進抽屜深處,那里面,
已埋葬了太多他燃燒心血寫就的文字和隨之而來的無情回絕。他拿起桌上那支最廉價的鉛筆,
筆桿早已被他握得發黑油亮,筆尖也磨得又短又鈍。他攤開稿紙,
上面《微風寒月》四個字孤零零地懸著,下面是大片令人心悸的空白。
他試圖再次進入那個屬于文字的世界,可筆下卻像結了冰,思緒僵硬,他幻想著人生之路,
怎難現實只剩下窗外冷雨敲窗的單調聲響和妻子刮膠時那令人心頭發緊的“吱啦”聲,
交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他牢牢困在現實冰冷的泥潭里,動彈不得。此刻,
他只剩余下了悲傷的嘆息和面對現實生活的落魄下的無奈。寒氣似乎早已穿透了墻壁,
直直鉆進出租屋的每個角落,也鉆進了文軒的骨頭縫里,
深深的如同一根根細針刺痛了他的內心。他披著那件從老家帶出來的舊棉襖,肘部的破洞里,
幾縷灰敗的棉絮不聽話地鉆出來,隨著他翻動書頁的動作輕輕顫動,渾身打著冷顫,
嘴角略有一絲傷感的冷意。他緩慢地從寫字臺起身,倒了早已破舊不堪的床頭柜前,
倒了一杯熱水,小心翼翼地放在李曉身邊那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喝口熱的,暖暖身子吧。
”他低聲道略帶一絲傷感。此刻,李曉緩慢地抬起了頭,對他擠出一個極淡、極疲憊的笑容,
那笑容像冬日里最后一縷微光,轉瞬即逝。她放下鞋底,用凍得通紅的手捧起碗,湊到嘴邊,
吹了吹熱氣。溫熱的霧氣短暫地模糊了她憔悴的臉龐。她小口啜飲著,目光越過碗沿,
落在文軒鋪在桌上的稿紙上,她知道也更加明白丈夫的無奈,
此刻只有她才能讓自己的丈夫振作起來,因為他才是這個家的主心骨,
她和她即將出生的孩子都要依靠他,他不能倒下。李曉突然向堆放著文稿的桌面看去,
那上面,只有寥寥幾行字,像幾只迷途的螞蟻,在無邊的白色荒原上徒勞地爬行,
像是在尋找著家,可給人一種始終找不到方向的感覺。“還在寫那個……《微風寒月》?
”她輕聲問道。文軒點了點頭,手指無意識地捻著那支鉛筆短禿的筆頭,聲音悶悶的:“嗯,
就是……卡住了,沒有了靈感,不知為何始終找不到那個‘魂’。
”李曉的目光掃過抽屜深處隱約可見的那一疊退稿信,嘴唇略微的動了動,
最終卻什么也沒說。她只是看看丈夫的眼角上的一絲傷感輕輕嘆了口氣,
那嘆息輕得像一片羽毛那般,卻又沉得足以壓垮文軒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一點點勇氣。
她放緩緩地放下了手里陳舊的碗,重新拿起鞋底和膠刷,那單調的“吱啦”聲再次響起,
仿佛一切將會從新開始那樣,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
固執地丈量著生活那幾乎令人窒息的重量,壓的人喘不過氣來。已是深夜,
屋子里燈火有點微弱,文軒被一陣壓抑的呻吟驚醒。他猛地坐起,打了一個冷顫,
只見身旁的李曉蜷縮著身體,雙手緊緊捂著高聳的腹部,
臉色在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天光下白得像紙,豆大的汗珠順著鬢角滾落,浸濕了枕頭,
像是偷偷地流過了眼淚。“李曉!怎么了?”文軒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疼……好疼……”李曉的聲音斷斷續續,帶著無法抑制的痛苦和恐懼,
不對勁……”“肚子突然疼痛了起來”那樣的痛不知道是來自體內的嬰兒還是對生活的無奈。
文軒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手忙腳亂地跳下床,
胡亂抓起衣服往身上套,又摸索著去扶李曉。她的身體沉重得像一塊冰冷的石頭,
每一次挪動都伴隨著痛苦的抽氣聲。冰冷的恐懼像無數條滑膩的毒蛇,
瞬間纏緊了文軒的心臟,勒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慢慢地扶起了李曉,
她的身體沉得超乎想象,每一步都踉踉蹌蹌。好不容易挪到門口,文軒猛地拉開抽屜,
急切地翻找著那個他藏錢的舊餅干盒。空的!空的!他幾乎把抽屜整個抽出來倒扣在地上,
幾枚零散的硬幣叮當作響地滾落出來,還有幾張揉皺的毛票,加起來也不過十幾塊錢。
絕望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間將他淹沒。他猛地想起房東那張刻薄的臉和最后通牒般的警告,
那筆微薄的積蓄,幾天前已經化作幾張薄薄的房租收據,此刻正無情地嘲笑著他的無能,
內心深處一陣陣的酸痛。
瘋了一般的翻遍所有可能藏錢的地方——枕頭芯、舊書本的夾頁、甚至李曉裝針線的小布袋,
除了灰塵和幾張無用的票據,一無所獲。“錢……錢呢?”文軒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帶著哭腔,發出了嘶啞的聲音,“住院……要押金的啊!”李曉癱坐在冰冷的地上,
疼痛的間隙,她看著丈夫像無頭蒼蠅般亂撞,眼神里是深不見底的絕望,
突然間感覺丈夫的頭發變得蒼白。她虛弱地抬起手指了指墻角那個破舊的衣柜,
聲音細若游絲:“底下……最里頭……那盒子……”文軒撲過去,幾乎是爬著鉆到柜子底下,
拖出一個蒙塵的舊木盒。打開,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層薄薄的絨布。他頹然坐倒,
巨大的恐慌和自責幾乎將他撕裂。“用……用光了?”他喃喃自語,不敢看李曉的眼睛。
李曉痛苦地閉上眼,
淚水混著汗水滑落:“上次……你發燒不退……抓藥……就……”劇烈的陣痛再次襲來,
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沒讓那聲痛呼沖口而出,唇上瞬間沁出血珠,他知道也明白丈夫的不易,
此刻她也只能隱忍著身體的疼痛。必須弄到錢!立刻!馬上!
這個念頭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腦海里。他猛地站起身,目光在逼仄的出租屋里瘋狂掃視。
破桌爛椅,幾件洗得發白的舊衣服,一堆粘了一半的鞋底……沒有一樣值錢的東西。
他的目光最終死死釘在書桌上——那方他視若珍寶的舊硯臺旁,
靜靜地躺著那支祖傳的狼毫筆。筆管是溫潤的湘妃竹,筆鋒是上好的紫毫,
那是他考上縣城高中時,一輩子和土地打交道、大字不識幾個的老父親,走了幾十里山路,
用積攢了半年的雞蛋錢從鎮上老秀才手里換來的。
“爹說……寫字人……得有支好筆……”父親當時粗糙的大手摩挲著筆管,
滿是溝壑的臉上漾著一種近乎神圣的光彩,
“拿它寫……寫出咱莊稼人的骨氣來……”那鄭重交付的場景,此刻清晰得如同刀刻,
狠狠剜著文軒的心。他顫抖著手,一把抓起那支筆,冰冷的竹管入手卻滾燙如火炭。
筆管上父親手心常年勞作的厚繭留下的細微劃痕,此刻無比清晰地刺痛著他的指尖。
筆鋒根部的紫毫里,還頑固地嵌著幾粒早已干涸發硬的墨痂,那是他少年時在煤油燈下苦練,
墨汁耗盡后仍不舍得洗筆留下的印記。
他仿佛還能聞到那劣質墨塊混合著燈油和少年汗水的獨特氣味。
這是他與過往、與那個貧瘠卻充滿希冀的鄉土之間,最后一條堅韌的絲線,
他內心有點不舍但也無奈。“文軒……你……”李曉看到他手中的筆,
眼中瞬間涌上更深的痛楚,她掙扎著想說什么,卻被又一陣劇烈的疼痛扼住了喉嚨,
她知道那支筆是丈夫的家人對他的希望和對生活的向往和重托,
可是她疼痛的身軀致使她無法說話。文軒的心被那眼神狠狠刺穿,他猛地別過臉,
不敢再看妻子痛苦的臉龐和那支承載著父親所有期望的筆。他像一頭絕望的困獸,
將筆死死攥在掌心,那堅硬的筆桿硌得他生疼。他脫下身上那件肘部破洞的舊棉襖,
胡亂裹在李曉身上,然后一咬牙,用盡全身力氣將她背起。李曉的身體沉重而冰冷,
伏在他背上,每一次痛苦的抽搐都清晰地傳遞過來。他咬緊牙關,
一腳踹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沖進了門外刀子般凜冽的寒風和細密的凍雨之中,
他知道身為丈夫的自己,此刻只能肩負起男人的擔當和責任,
無論是多大的困難自己都必須迎難而上,肩負起守護家的責任擔當。此刻,
凌晨的街道早已空曠死寂,如同一條冰冷的灰色帶子。
昏黃的路燈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搖晃的光暈,文軒背著李曉,深一腳淺一腳地狂奔。
冰冷的雨水灌進他的衣領,浸透了他那單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讓他牙齒打顫。
背上的李曉氣息微弱,呻吟聲斷斷續續,每一次停頓都讓文軒的心猛地揪緊。他不敢停歇,
他生怕慢一點就會失去自己自己的一切,肺葉如同破舊的風箱般呼哧作響,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的氣味。終于,在一條狹窄背街的盡頭,
他看到了一塊被雨水沖刷得字跡模糊的舊木牌——“通寶典當”。那扇緊閉的鐵柵欄門,
像一個怪獸沉默的巨口。文軒幾乎是撞了上去,鐵柵欄發出沉悶的巨響。“開門!救命!
開門啊!”他嘶啞地吼叫著,用拳頭瘋狂地捶打著冰冷的鐵柵。
過了的時間仿佛就像一個世紀那么久,門內才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
鐵柵上的一扇小窗“嘩啦”一聲被拉開,
露出一張睡眼惺忪、胡子拉碴、寫滿被打擾的不耐煩的臉。“吵什么吵!大半夜的,叫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