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夢夢,你看這張怎么樣?這張你笑得多甜!” 陳陽獻寶似的把手機懟到我眼前,
屏幕上是剛出爐的婚紗照樣片。照片里,我穿著曳地的潔白婚紗,頭微微歪向他那邊,
嘴角的弧度是實打?qū)嵉男腋!K┲P挺的西裝,摟著我的腰,下巴親昵地擱在我發(fā)頂,
背景是影樓那假得冒泡但浪漫滿分的歐式花園布景?!疤鹗翘?,” 我故意拖長了調(diào)子,
手指戳了戳屏幕上他笑得有點傻氣的臉,“就是某人這表情,跟撿了五百萬似的。
”陳陽一把摟住我,下巴蹭著我的頭發(fā),溫熱的呼吸噴在我耳廓:“比撿五百萬還美!
我陳陽這輩子最大的運氣,就是把你孫夢夢騙到手了!
” 他語氣里是毫不掩飾的得意和滿足。我們租住的小公寓客廳里,茶幾上、沙發(fā)上,
甚至地板上,
的請柬、印著金色囍字的禮盒、散裝的喜糖、還有成堆的、等待我們親手裝進去的糖果袋子。
空氣里彌漫著甜膩的奶糖和巧克力味兒,混雜著新印刷品特有的油墨香。
這是屬于我們倆的、忙亂又踏實的煙火氣?!暗昧税赡悖?我笑著推他,
心里卻像被這甜膩的空氣泡軟了,“趕緊干活!后天就得發(fā)請柬了,你這速度,
咱倆婚禮得等到猴年馬月去?”“遵命,老婆大人!” 陳陽響亮地應了一聲,松開我,
盤腿坐回地上,拿起一個空喜糖袋,抓起一把混合糖果就往里塞,
動作帶著點毛手毛腳的急切。他一邊塞一邊念叨:“老婆,你說到時候咱們婚禮上,
司儀問我怎么追到你的,我是不是得好好渲染一下我那鍥而不舍的精神?
比如連續(xù)三個月風雨無阻給你送早餐……”“打??!
” 我拿起一顆草莓牛奶糖精準地砸中他腦門,“要點臉行嗎陳先生?
明明是我看你可憐巴巴在樓下淋雨,好心讓你上來避雨,結(jié)果某些人賴著不走了!
”我們嘻嘻哈哈地斗著嘴,手上不停,把一顆顆象征著甜蜜的糖果塞進紅色的袋子里,
再仔細封口。窗外,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映照著玻璃上我們自己模糊而溫馨的倒影。
這兩年的點點滴滴,從初識的拘謹?shù)饺缃竦挠H密無間,像電影畫面一樣在眼前閃過。
終于要修成正果了,心里那份沉甸甸的安穩(wěn)感,是糖紙也包裹不住的甜。就在這時,
一陣急促刺耳的手機鈴聲猛地撕裂了滿室的溫馨。是陳陽放在沙發(fā)上的手機。
陳陽臉上的笑容還沒褪盡,隨手拿起來看了一眼屏幕,眉頭立刻皺了起來:“我爸?
” 他有些疑惑地接通,聲音還帶著剛才的笑意,“喂,爸?怎么了?
我跟夢夢正……”他的聲音戛然而止。我手里的動作也停了,抬眼看向他。
只見陳陽臉上的血色像退潮一樣,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
他握著手機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嘴唇微微哆嗦著,眼睛瞪得極大,
里面瞬間布滿了驚恐和難以置信?!鞍??爸!你說話!媽!我媽呢?在哪個醫(yī)院?
市一院急診?好好好!我馬上到!馬上!”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撕裂般的顫抖,
最后一個“到”字幾乎破了音。電話猛地被掛斷。陳陽像被抽掉了骨頭,
手機從他僵直的手里滑落,“啪”地一聲掉在地板上鋪著的喜糖堆里,
幾顆包著亮閃閃糖紙的巧克力被砸得滾了出去?!瓣愱枺?/p>
” 我的心也跟著那掉落的手機猛地一沉,一種強烈的不安感瞬間攫住了我,“出什么事了?
叔叔怎么了?”陳陽猛地抬起頭看我,眼神空洞得嚇人,嘴唇哆嗦了好幾下,
才發(fā)出干澀嘶啞的聲音,
風箱里擠出來的:“我爸他突然暈倒在家里吐了好多血送……送急診了……” 他語無倫次,
巨大的恐懼讓他整個人都在微微發(fā)抖?!皠e慌!我們馬上去!” 我猛地站起來,
動作太急帶倒了旁邊一盒還沒拆封的喜糖,紅色的盒子翻滾著,里面的糖果嘩啦啦撒了一地,
鋪在那些已經(jīng)裝好的紅袋子上,一片刺眼的狼藉。我也顧不上收拾,
一把抓起自己的包和車鑰匙,沖過去用力抓住陳陽冰涼僵硬的手,“走!開車去!快!
”我?guī)缀跏前胪习胱У匕咽Щ曷淦堑年愱柪隽碎T。身后,
那扇關上的門隔絕了滿屋刺目的紅和散落一地的甜。電梯下行時逼仄的空間里,
只有陳陽沉重又急促的喘息聲,還有我胸腔里那顆因為未知的恐懼而瘋狂擂動的心。
婚紗照上那幸福的笑容,此刻像是一個遙遠而模糊的諷刺。車子在夜色中疾馳,
窗外的流光溢彩飛速倒退,模糊成一片冰冷的光帶。陳陽癱在副駕駛座上,雙手緊緊抱著頭,
指縫間泄露出的眼神空洞而絕望,嘴里反復地、無意識地低喃著:“怎么會這樣,
昨天還好好的,怎么會!” 每一次引擎的轟鳴,都像是在我緊繃的神經(jīng)上狠狠敲打一下。
第二章刺鼻的消毒水味混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屬于疾病和焦慮的沉重氣息,撲面而來,
瞬間填滿了整個感官。市一院急診科的走廊,燈火通明,慘白的燈光打在光潔如鏡的地磚上,
反射出冰冷的光。穿著白大褂的醫(yī)護人員步履匆匆,神色凝重;候診椅上坐著或站著的家屬,
臉上寫滿了疲憊和不安??諝饫飶浡环N無聲的壓抑,幾乎讓人喘不過氣。
陳陽像一頭失去方向的困獸,跌跌撞撞地在人群里穿梭,眼睛急切地掃視著每一個角落,
尋找著他母親的身影。我緊緊跟在他身后,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肋骨?!皨?!
” 陳陽嘶啞的聲音在嘈雜的走廊里響起,帶著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急切。
他終于看到了目標,猛地撲了過去。走廊盡頭,靠近搶救室門口的藍色塑料椅上,
坐著一個身影。正是陳陽的母親,王桂芬。她佝僂著背,雙手緊緊攥著自己深色外套的衣襟,
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聽到兒子的呼喊,她遲緩地抬起頭。只一眼,
我的心就狠狠揪了一下。王桂芬那張平日里總是帶著點精明算計的臉,
此刻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生氣,蠟黃一片,眼窩深陷下去,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紅血絲。
她的頭發(fā)也有些凌亂,幾縷灰白的發(fā)絲黏在汗?jié)竦念~角。但最讓我心驚的,是她那雙眼睛。
那里面沒有淚水,只有一種近乎呆滯的茫然,像是靈魂被什么巨大的恐懼給抽走了,
只剩下一個空殼?!皨專“帜??爸怎么樣了?” 陳陽撲到母親面前,蹲下身,
雙手用力抓住母親冰涼僵硬的手腕,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王桂芬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了一下,視線落在兒子臉上,那眼神空洞得可怕。過了好幾秒,
她才像是找回了點神智,嘴唇哆嗦著,發(fā)出極其微弱的氣音:“在里面搶救,
醫(yī)生……醫(yī)生還沒出來?!彼穆曇糨p飄飄的,仿佛隨時會斷掉。陳陽把臉埋在母親的手里,
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壓抑的嗚咽聲從他喉嚨里擠出來。我站在旁邊,
看著這對被突如其來的災難擊垮的母子,胸口堵得發(fā)慌,鼻子一陣陣發(fā)酸。我深吸一口氣,
努力壓下喉頭的哽咽,走上前,輕輕拍了拍陳陽顫抖的肩背,想給他一點支撐的力量。然后,
我轉(zhuǎn)向王桂芬,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溫和:“阿姨,您別太擔心,叔叔會沒事的。
您先坐下緩緩,我去問問護士現(xiàn)在什么情況?!闭f著,我彎下腰,想扶她坐穩(wěn)些。就在這時,
王桂芬那原本呆滯空洞的目光,猛地聚焦了!她的視線像兩把冰冷的錐子,
猝不及防地釘在了我臉上。那目光不再是茫然,
而是瞬間燃起了某種尖銳、怨毒、帶著強烈審視意味的東西。我被她看得心頭一跳,
扶她的手僵在了半空。王桂芬猛地抽回了被陳陽握著的手。她挺直了佝僂的背脊,
蠟黃的臉上肌肉微微抽搐著,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住我,
眼神銳利得仿佛要將我的皮肉都刮開。她上下下地、極其緩慢地打量著我,
從我的頭發(fā)絲看到我的鞋尖,那目光像是在檢查一件極其可疑的物品。
走廊里嘈雜的人聲、儀器運轉(zhuǎn)的嗡鳴聲,仿佛在這一刻都遠去了。
只剩下王桂芬那兩道如同實質(zhì)般的、冰冷而充滿惡意的目光,沉甸甸地壓在我身上。
一股寒氣順著我的脊椎骨倏地爬了上來。陳陽也感覺到了氣氛的詭異,他抬起頭,
淚眼模糊地看著自己的母親,又看看僵住的我,臉上寫滿了困惑:“媽?你怎么了?
”王桂芬像是根本沒聽見兒子的話。她盯著我,干裂的嘴唇緩緩翕動,
用一種極其古怪、仿佛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濃重地方口音的腔調(diào),
一字一頓地開口了:“孫、夢、夢……” 她念我的名字,像是在念一個咒語,
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我的心驟然提到了嗓子眼,
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鞍⒁蹋俊?我強作鎮(zhèn)定,
聲音卻控制不住地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王桂芬渾濁的眼睛里,怨毒的光越來越盛。
她猛地抬起枯瘦的手指,那指甲縫里似乎還帶著點沒洗干凈的泥土痕跡,直直地指向我的臉,
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像是用指甲刮過玻璃:“是你!肯定是你!孫夢夢!我就知道!
你這個女人的命太硬!八字帶煞!還沒過門呢,就把我老頭子克倒了!你看看你那個面相,
尖下巴,高顴骨,一臉的克夫相!就是你這個掃把星!霉運精!
是你把災星帶進我們陳家的門!是你克得我老頭子吐了血!”她尖利的聲音像淬了毒的針,
在急診科壓抑的走廊里突兀地炸開,瞬間蓋過了其他聲音。
周圍幾個等候的家屬和路過的護士紛紛側(cè)目,
驚訝、好奇、甚至帶著點看戲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射過來?!皨?!你胡說八道什么!
” 陳陽猛地站起身,臉色由慘白轉(zhuǎn)為鐵青,又急又怒,他一把抓住母親指著我的那只手臂,
試圖把她拉回來,“爸生病跟夢夢有什么關系!你瘋了嗎!
”王桂芬像是被徹底點燃的火藥桶,她用力甩開兒子的手,身體因為激動而劇烈地顫抖著,
蠟黃的臉扭曲變形,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的臉上,聲音越發(fā)凄厲刺耳:“我胡說?我瘋了?
陳陽!你睜大眼睛看看!你爸身體一向硬朗得很!怎么早不病晚不病,
偏偏在你們倆要結(jié)婚的這個節(jié)骨眼上,倒下了?!還吐了血!這邪門不邪門?!啊?!
就是她!就是這個女人!自從她跟你搞對象,咱家就沒順當過!
上次你爸單位評先進莫名其妙黃了,是不是她來家里吃過飯之后?
還有你三姑家那事……樁樁件件!就是她這身晦氣沖撞的!她就是來克我們家的!
她就是來要你爸命的掃把星!”她像瘋魔了一樣,把過去家里所有不順心的小事都翻了出來,
一股腦地扣在我的頭上。那些陳芝麻爛谷子,什么丟了只雞、摔了個碗,
此刻都成了我“命硬克夫家”的鐵證。她指著我的鼻子,惡毒的咒罵如同毒蛇的信子,
嘶嘶作響?!澳汩]嘴!” 陳陽氣得渾身發(fā)抖,額頭上青筋暴起,他再次用力去拉扯母親,
試圖制止她這荒謬絕倫的指控,“媽!你冷靜點!這是醫(yī)院!爸還在里面搶救呢!你鬧什么!
”“我鬧?我是在救你爸!救我們陳家!” 王桂芬猛地推開陳陽,力氣大得出奇。
她踉蹌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卻渾然不覺,
那雙充滿血絲的眼睛依舊死死地釘在我臉上,燃燒著瘋狂的恨意,“孫夢夢!你滾!
你給我滾得遠遠的!離我兒子遠點!離我們家遠點!你這個喪門星!滾啊——!
”最后那一聲凄厲的尖叫,如同夜梟的悲鳴,在走廊里回蕩,刺得人耳膜生疼。
周圍投來的目光變得更加復雜,有同情,有鄙夷,更多的是看熱鬧的冷漠。我站在原地,
仿佛被那聲“滾”字釘在了原地。渾身的血液好像瞬間沖上了頭頂,
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了冰碴子。臉頰火辣辣地燒著,不是因為羞恥,
而是被那赤裸裸的、毫無根據(jù)的惡意灼傷的憤怒和荒謬感。王桂芬那扭曲怨毒的臉,
陳陽又急又怒卻又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動搖和痛苦的表情,像兩把鈍刀,
反復切割著我的神經(jīng)。一股冰冷的怒氣,混雜著巨大的悲涼和難以置信,從腳底直沖頭頂。
我張了張嘴,想反駁,想怒斥這荒謬絕倫的指控,卻發(fā)現(xiàn)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
發(fā)不出半點聲音。
、王桂芬猙獰的臉、陳陽痛苦掙扎的表情、周圍那些冷漠探究的目光——都開始旋轉(zhuǎn)、模糊。
第三章王桂芬那聲凄厲的“滾”,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我的耳膜,
也扎穿了急診科走廊里那層虛偽的平靜。周圍的竊竊私語聲如同蒼蠅的嗡鳴,瞬間密集起來,
無數(shù)道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打在我身上,帶著審視、憐憫、好奇,還有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
血液轟的一聲沖上我的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四肢百骸都浸透了刺骨的寒意。
憤怒、屈辱、巨大的荒謬感,還有一絲連我自己都不愿承認的恐懼,在胸腔里瘋狂沖撞,
幾乎要將我撕裂。“陳陽!” 我的聲音終于沖破了喉嚨的封鎖,
帶著我自己都陌生的尖銳和顫抖,眼睛死死地盯著他,
那個前一秒還和我一起憧憬婚禮的男人,“你就這么看著?!”陳陽的臉,
在我憤怒的質(zhì)問下,瞬間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他像被燙到一樣,猛地避開了我的視線,
嘴唇劇烈地哆嗦著,眼神里充滿了混亂和痛苦。
他看看狀若瘋魔、還在指著我不停咒罵“掃把星”、“克夫命”的母親,
又看看臉色慘白、眼中燃燒著熊熊怒火的我,仿佛被夾在風暴的中心,進退維谷。“媽!
你夠了!別說了!算我求你了!” 陳陽幾乎是嘶吼出聲,他再次撲過去,
這次用了更大的力氣,幾乎是半抱半拖地把王桂芬往遠離我的方向拽。
王桂芬在他懷里奮力掙扎,枯瘦的手胡亂揮舞著,嘴里依舊不干不凈地咒罵著?!皩O小姐,
麻煩你你先回避一下吧。” 一個穿著護士服的中年女人皺著眉走過來,
語氣帶著職業(yè)性的無奈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這里是搶救區(qū)域,需要安靜。
家屬情緒激動,也請你理解一下?!崩斫猓课依斫馐裁??
理解一個瘋婆子對我毫無根據(jù)的污蔑和詛咒?理解我的未婚夫在這種時候的沉默和退縮?
護士的話像一記耳光,狠狠抽在我的臉上。我理解。我當然理解。我理解這世上有一種惡,
叫做愚昧,叫做遷怒,叫做為了自己的恐懼可以隨意踐踏他人。
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腥氣涌上喉頭。我死死咬住下唇,
用盡全身力氣才把那股翻涌的怒氣和委屈壓下去。
目光最后掃過那個被兒子強行拖拽著、依舊用怨毒眼神剜著我的老婦,
掃過那個始終不敢與我對視、痛苦地低著頭的男人。再待下去,除了自取其辱,
還能得到什么?我猛地轉(zhuǎn)過身,動作大得帶起一陣風。高跟鞋踩在冰冷光滑的地磚上,
發(fā)出“噠、噠、噠”清脆又急促的聲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碎裂的心上。我挺直了背脊,
強迫自己目不斜視,迎著那些探究的、同情的、甚至帶著點鄙夷的目光,一步一步,
走出了這片令人窒息的地方。走廊慘白的光被拋在身后,深夜醫(yī)院外清冷的空氣涌入肺腑,
帶著刺骨的寒意。我拉開車門坐進去,冰冷的皮質(zhì)座椅激得我一哆嗦。發(fā)動引擎,
車子駛離醫(yī)院,匯入深夜依舊車流不息的街道。車窗外的流光溢彩飛速倒退,
模糊成一片冰冷的光帶,映照著我毫無血色的臉。眼淚終于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
不是因為軟弱,而是因為憤怒,因為被背叛的痛楚,因為對未來猝然崩塌的絕望。
王桂芬那怨毒的眼神,陳陽躲避的目光,像烙印一樣刻在腦海里。
那個“克夫”、“霉運”的標簽,如同跗骨之蛆,緊緊貼在了我的身上。我甚至能想象,
明天,或者用不了明天,關于我“命硬克倒未來公公”的流言,
就會像病毒一樣在他們那個圈子、甚至在我的親友間蔓延開。車子停在樓下,
我卻沒有立刻上去。熄了火,坐在一片黑暗和死寂里,只有儀表盤發(fā)出微弱的熒光。
臉上冰涼的淚痕被風吹干,繃得皮膚發(fā)緊。憤怒和悲傷像退潮一樣緩緩退去,
留下的是無邊無際的冰冷和一種前所未有的清醒。手機屏幕在黑暗中亮起,
是陳陽發(fā)來的信息?!緣魤?,對不起!我媽她嚇壞了,胡言亂語!你別往心里去!
我爸還在搶救,情況很不好,醫(yī)生說可能是胃癌晚期,我腦子很亂。】胃癌晚期。
這四個字像重錘砸在心上。我捏緊了手機,指尖冰涼。片刻后,又一條信息跳出來:【夢夢,
我知道我媽說的那些都是屁話!可是我爸這病,來得太突然,太邪門了,我心里真的很亂。
】邪門。 這兩個字,像淬了毒的針,精準地刺穿了我剛剛筑起的心防。原來,動搖的種子,
早就在他心里埋下了。王桂芬的瘋狂指控,不過是給這顆種子澆灌了一瓢污濁的水,
讓它瞬間破土而出。我盯著屏幕,看著那兩行字由亮變暗,最終熄滅。黑暗重新籠罩下來,
吞噬了最后一點微光。心口那片冰冷的地方,有什么東西,徹底碎裂了,
沉入了深不見底的寒潭。第四章之后的兩天,
我把自己關在那個曾經(jīng)充滿甜蜜氣息、如今卻處處透著諷刺的小公寓里。
空氣里殘留的喜糖甜膩氣味,此刻聞起來只覺得反胃。
那些散落在地板上的請柬、喜糖袋子、紅色的包裝盒,像一個個無聲的嘲笑,
嘲笑著我天真的憧憬。我沒有去醫(yī)院。陳陽打過幾個電話,發(fā)過很多條信息。起初是道歉,
解釋他媽是“急糊涂了”、“胡說八道”,讓我別在意。然后是訴說他爸病情的沉重,
醫(yī)生的束手無策,字里行間充滿了恐懼和絕望。再后來,信息的內(nèi)容開始變得微妙?!緣魤?,
我媽這幾天不吃不喝,精神恍惚,一直念叨著‘沖撞了’、‘犯煞了’我知道這不科學,
可看著她那樣,我心里堵得慌?!?【老家有個親戚,說他認識個特別靈的大仙,
我媽非要去問,我攔不住?!?【大仙說我們家最近確實沖了白虎煞,方位就在西南,夢夢,
你家好像就在我們家西南方向。】最后這條信息,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纏繞上我的脖頸,
勒得我?guī)缀踔舷ⅰN髂戏较??白虎煞?這荒謬絕倫的指向性,簡直昭然若揭!
那個所謂“大仙”的話,無疑給王桂芬的瘋狂臆想蓋上了一枚“官方認證”的印章,
也徹底擊碎了陳陽心中那點本就搖搖欲墜的理智堤壩。我看著屏幕上那行字,指尖冰涼,
連憤怒的力氣都提不起來,只剩下一種徹骨的悲涼和荒謬。
這就是我愛了兩年、即將托付終身的男人?在至親病痛和愚昧迷信的雙重夾擊下,他選擇的,
是懷疑我,懷疑我們之間的一切。手機又震了一下,是陳陽。 【夢夢,你在家嗎?
我們談談好嗎?我現(xiàn)在過去找你?!空務劊空勈裁矗空勎胰绾巍翱恕绷怂??
還是談如何化解我這個“白虎煞”?我盯著那行字,嘴角扯出一個冰冷而僵硬的弧度。也好。
是該談談了。做一個徹底的了斷。我沒有回復。只是起身,走到臥室的梳妝臺前。臺面上,
還放著一個深藍色的絲絨小盒子。我打開它,
一枚設計簡約卻閃耀的鉑金鉆戒靜靜地躺在里面,
鉆石在窗外透進來的天光下折射出冰冷璀璨的光芒。這是陳陽求婚時,顫抖著手為我戴上的,
承載著無數(shù)誓言和憧憬。如今,它只像一個冰冷的諷刺。我拿起戒指,
冰冷的金屬觸感順著指尖蔓延。沒有猶豫,我把它緊緊攥在手心,堅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然后,我走到客廳,開始面無表情地收拾那些刺眼的紅色。把散落的喜糖掃進垃圾桶,
把沒裝完的請柬和禮盒收攏堆在角落,像是在清理一片狼藉的戰(zhàn)場。門鈴聲響起,
急促而沉重。我走過去,深吸一口氣,猛地拉開了門。門外站著的陳陽,讓我?guī)缀跽J不出來。
才兩天不見,他整個人像是被抽空榨干了水分。眼窩深陷下去,布滿駭人的紅血絲,
嘴唇干裂起皮,下巴上冒出青黑色的胡茬,頭發(fā)油膩凌亂地貼在額頭上。
他身上那件皺巴巴的T恤,還是兩天前在醫(yī)院穿的那件,
散發(fā)著一股汗味和消毒水混合的頹敗氣息。他原本高大挺拔的身形,此刻佝僂著,
靠在門框上,像一株被狂風暴雨摧殘過的枯樹,
渾身上下透著一種從骨子里滲出來的疲憊和絕望。他看到我,
深陷的眼睛里瞬間涌起復雜難辨的情緒,有痛苦,有愧疚,
還有一種……深重的、無法言說的迷茫和恐懼。“夢夢!” 他開口,
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濃濃的鼻音和小心翼翼的試探,“我……”“進來吧。
” 我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我側(cè)身讓開通道。陳陽像是得到了某種赦免,
幾乎是挪著步子走了進來。
當他看到客廳角落里那堆還沒來得及完全清理掉的紅色婚禮用品時,腳步猛地頓住了,
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眼神里閃過一絲劇烈的痛楚。“坐。” 我指了指沙發(fā),
自己則站在他對面,中間隔著茶幾。茶幾上很干凈,只有我剛剛倒的兩杯水,
氤氳著微弱的熱氣。陳陽沒有坐。他站在那里,雙手無措地搓著衣角,眼神飄忽不定,
不敢直視我。沉默像一塊沉重的巨石,壓在狹小的客廳里,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最終還是他承受不住這令人窒息的沉默,艱難地開口,聲音干澀:“夢夢……對不起。
那天在醫(yī)院,我媽她……她說的那些混賬話……我替她跟你道歉。
她……她是真的被嚇瘋了……”“嗯。” 我淡淡地應了一聲,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叔叔情況怎么樣?”提到父親,陳陽的肩膀瞬間垮塌下去,
巨大的痛苦和絕望重新攫住了他,聲音帶著哽咽:“不好,很不好。醫(yī)生說是晚期,擴散了,
手術機會很小...” 他說不下去,雙手用力捂住臉,壓抑的嗚咽聲從指縫里漏出來。
看著他這副被現(xiàn)實徹底擊垮的樣子,我的心還是無法抑制地抽痛了一下。畢竟是愛過的人,
畢竟是他至親的生命正在流逝。但這種痛,很快就被另一種更冰冷的情緒覆蓋。陳陽放下手,
布滿血絲的眼睛通紅,他看著我,
眼神里充滿了掙扎和一種近乎哀求的脆弱:“夢夢你知道嗎?
很亂,像一團漿糊,我爸的身體明明上次體檢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他的聲音頓住了,
眼神閃爍,像是難以啟齒,卻又被某種力量驅(qū)使著,不得不說出來。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喉結(jié)上下滾動,終于,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顫音,
說出了那句徹底斬斷我們之間所有情分的話:“怎么會這么邪門?這一切怎么會這么邪門???
!”邪門。 又是這兩個字。像兩把淬毒的匕首,
精準無比地捅進了我最后殘存的一點溫情里。所有的憤怒、委屈、辯解,
在這一刻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平靜,席卷了我全身。
我看著眼前這個被恐懼和愚昧壓垮的男人,
看著他眼中那毫不掩飾的、對我“可能帶來厄運”的懷疑,只覺得無比疲憊,也無比清醒。
夠了。真的夠了。在他痛苦而迷茫的注視下,我緩緩抬起了右手。五指張開,掌心朝上。
那枚一直被我緊緊攥在手里、幾乎要嵌進皮肉的鉑金鉆戒,靜靜地躺在我的掌心。
鉆石的光芒依舊璀璨,卻冷得像冰。陳陽的目光落在那枚戒指上,瞳孔驟然收縮,
臉上血色盡褪,像是看到了什么極其恐怖的東西。我沒有看他瞬間慘白的臉,
只是用平靜無波、甚至帶著一絲塵埃落定般釋然的語氣,清晰地說道:“陳陽,
既然你覺得我這么邪門,這么晦氣,會克倒你爸,甚至克到你們?nèi)?”我的手指屈起,
將那枚冰冷的戒指輕輕拿起,然后,
毫不猶豫地、穩(wěn)穩(wěn)地放進了他僵在半空、微微顫抖的手心里。
金屬的冰冷觸感讓他猛地瑟縮了一下?!澳俏覀兙屯嘶榘?。” 我的聲音不大,
卻像驚雷一樣炸響在寂靜的客廳里?!笆〉梦?,
” 我看著他那雙瞬間被巨大的恐慌和難以置信填滿的眼睛,一字一頓,
清晰地吐出最后幾個字,像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真把你全家都克死了。”說完,
我收回手,不再看他臉上那崩塌般的表情,
不再理會他喉嚨里發(fā)出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嗬嗬聲。我轉(zhuǎn)過身,脊背挺得筆直,走向臥室。
身后,傳來戒指掉落在堅硬地磚上發(fā)出的、清脆又空洞的“叮當”聲,
以及陳陽壓抑到極致后爆發(fā)出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夢夢——!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夢夢你回來——!”我沒有回頭。一步也沒有停留。臥室的門在我身后輕輕關上,
隔絕了門外那場遲來的、撕心裂肺的挽留和崩潰的世界。背靠著冰冷的門板,
全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干了,只有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著,一下,又一下。結(jié)束了。
孫夢夢和陳陽的故事,在這一刻,徹底畫上了句號。第五章門板隔絕了陳陽崩潰的哭喊,
也隔絕了過去兩年所有的甜蜜、憧憬,以及最后那不堪的污蔑和撕扯。背靠著冰冷的門板,
我緩緩滑坐在地板上,臉頰貼著同樣冰涼的門面。外面壓抑的嗚咽和拍門聲還在持續(xù),
像鈍刀割著神經(jīng)。我沒有哭。眼淚在那天深夜的醫(yī)院走廊里,在看清陳陽動搖眼神的那一刻,
就已經(jīng)流干了。此刻心里空得厲害,像被狂風卷過的荒原,寸草不生,只剩下冷硬的凍土。
但在這片荒蕪的凍土之下,卻有什么東西在悄然萌動——那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后,
反而破土而出的、帶著血腥氣的清醒和狠勁。憑什么?
憑什么我要背負“克夫”、“掃把星”的污名?
憑什么我的人生要被一個愚昧老婦的臆想和一個懦弱男人的動搖所定義?
就因為我是女人?就因為我要嫁入他們家?王桂芬那張扭曲怨毒的臉,
陳陽痛苦迷茫又帶著懷疑的眼神,像兩幅巨大的諷刺畫,輪番在我腦海里閃現(xiàn)。每一次閃回,
都像一瓢滾燙的油,澆在心頭那片冰冷的凍土上,滋啦作響,蒸騰起憤怒的白煙。“孫夢夢,
” 我對著冰冷的門板,對著門外那個已然成為過去的男人,
也對著鏡子里那個臉色蒼白、眼神卻異常清亮的自己,一字一頓,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
“從今往后,你的命,只由你自己說了算!”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的動靜終于徹底消失了。
死寂重新籠罩了這間曾經(jīng)充滿歡聲笑語的小公寓。我撐著發(fā)麻的腿站起來,走到窗邊。
天光已經(jīng)大亮,刺目的陽光毫無遮攔地照進來,照亮了空氣中漂浮的細小塵埃,
也照亮了角落里那堆刺目的、還沒來得及完全清理掉的紅色——散落的喜糖,揉皺的請柬,
喜慶的禮盒……像一場盛大卻最終淪為鬧劇的葬禮。沒有任何猶豫,
我找來幾個大的黑色垃圾袋。動作麻利,
近乎粗暴地將那些紅色的、象征著甜蜜和承諾的東西,一股腦地塞了進去。紅色的請柬,
揉成一團;精致的喜糖盒,踩扁;印著囍字的禮盒,
撕開……窸窸窣窣的聲響在空蕩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每塞進去一件東西,
心頭那塊沉重的石頭仿佛就輕了一分。
當最后一個印著金色囍字的紅色袋子被扔進鼓鼓囊囊的黑色垃圾袋,我用力打了個死結(jié)。
看著地上那三個巨大的、裝滿了“過去”的黑色袋子,一種奇異的輕松感,
伴隨著尖銳的痛楚,席卷而來。下一步?搞錢! 這個念頭無比清晰地跳了出來。沒有錢,
談什么獨立?談什么尊嚴?談什么掌握自己的命運?我拿出手機,翻到通訊錄,
找到一個名字——李薇,我大學時最好的閨蜜,畢業(yè)后自己開了家小廣告公司,腦子活絡,
路子也野。電話幾乎是被秒接。 “喂?夢夢?” 李薇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慵懶,
隨即又緊張起來,“你怎么樣?陳陽家的事……我都聽說了點風言風語,正想找你呢!
那個死老太婆是不是真……”“薇薇,” 我打斷她,聲音異常平靜,
甚至帶著一絲連我自己都意外的沉穩(wěn),“都過去了?;?,我退了?!薄笆裁??!
”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驚叫,然后是椅子被帶倒的聲音,“退了?!
孫夢夢你……”“聽我說,薇薇,” 我深吸一口氣,語速很快,卻條理清晰,
“我現(xiàn)在需要錢,需要一份能自己養(yǎng)活自己、并且能快速積累資本的事情做。你有什么路子?
或者,你覺得現(xiàn)在做什么小生意投入相對少,回本快?”電話那頭沉默了足足有十幾秒。
我能想象李薇在那頭震驚地張大嘴巴的樣子?!拔铱?” 良久,李薇才發(fā)出一聲感嘆,
聲音里充滿了難以置信和一種奇異的興奮,“行啊孫夢夢!夠狠!夠清醒!姐們兒佩服!
” 她頓了頓,語氣變得認真起來,“路子……我現(xiàn)在手上活多,正缺人手,你來幫我?
或者小生意?” 她思考著,“餐飲?太累,壓貨多。服裝?壓貨更多,還挑地段眼光。
奶茶店!對!就這個!”李薇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激動:“投入相對可控,
操作不算太復雜,做好了現(xiàn)金流快!特別是那種開在寫字樓或者大學城附近,
主打外賣和小空間堂食的,模式輕!我知道一個牌子,叫‘茶語小筑’,加盟門檻不高,
總部在本地有支持,味道還不錯!我公司樓下就新開了一家,生意爆好!你要有興趣,
我?guī)湍愦蚵牬蚵牐俊蹦滩璧??我腦海中迅速閃過曾經(jīng)路過那些排著長隊的小店畫面。
熱氣騰騰,香氣四溢,年輕的店員手腳麻利地忙碌著……似乎,真的可行?“好!
” 我?guī)缀鯖]有猶豫,“薇薇,幫我聯(lián)系!越快越好!錢的事情,我自己想辦法!
” 我盤算著自己工作幾年的積蓄,還有父母留給我以備不時之需的那筆錢。退婚是恥辱,
但用它來做自己事業(yè)的啟動資金,似乎變成了一種帶著復仇意味的激勵?!八?!
” 李薇在電話那頭一拍大腿,“等我消息!包在姐身上!孫老板,準備好當資本家吧!
”掛了電話,一股久違的力量感開始從四肢百骸匯聚。我看著窗外喧囂的城市,陽光刺眼,
車水馬龍。這個世界不會因為任何人的悲傷或崩潰而停下腳步。與其沉淪在污名和痛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