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砸在車窗上,碎裂成無數道扭曲的水痕,映得街燈像垂死的眼睛。
手機在掌心嗡嗡震動,屏幕亮得刺眼——是顧承嶼的特助打來的。心臟猛地一縮,
沉甸甸地墜下去,砸得肋骨生疼。今晚是我們的結婚七周年紀念日。幾個小時前,
我還穿著那件他去年夸過好看的深紫色絲絨長裙,站在廚房里,
對著手機上的食譜笨拙地攪動一鍋奶油濃湯。空氣里彌漫著焦糊味和一種徒勞的甜膩。“喂?
”我的聲音抖得厲害,幾乎被窗外滂沱的雨聲吞沒。“太太,
”特助的聲音緊繃得像一根拉到極限的弦,“顧總……顧總在環城高架,出了嚴重車禍。
現在剛送到市立醫院急診中心搶救!情況……不太好。”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
狠狠鑿進骨頭縫里。世界猛地傾斜、旋轉。精心準備的晚餐,桌上那瓶醒好的紅酒,
還有我反復練習過的、想要對他說的那些話……瞬間被這通電話碾得粉碎,
只剩下耳邊尖銳的、持續不斷的嗡鳴。手指死死摳著方向盤邊緣,冰涼的皮革觸感刺進皮膚。
“我馬上到!”油門踩到底。車輪碾過積水,濺起渾濁的水墻。雨水瘋狂地沖刷著擋風玻璃,
雨刮器徒勞地左右搖擺,視野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我闖了紅燈,
尖銳的剎車聲和喇叭聲被隔絕在厚重的雨幕之外,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沉重地撞擊著胸腔。醫院急診中心刺目的白光像無數根冰冷的針,扎得眼睛生疼。
濃重的消毒水氣味蠻橫地鉆進鼻腔,嗆得人喘不過氣。
空氣里浮動著一種冰冷的、絕望的喧囂。“顧承嶼!顧承嶼在哪個搶救室?
”我的聲音劈開了周圍的嘈雜,帶著自己都陌生的嘶啞。護士抬眼掃了我一下,
臉上是見慣生死的麻木,手指在電腦鍵盤上飛快敲擊。“顧承嶼……剛結束手術,
送進ICU觀察了。家屬去那邊等吧。”她指向走廊盡頭一片慘白燈光籠罩的區域,
那里擠滿了沉默或啜泣的人影。時間失去了刻度。我靠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在地上,
絲絨長裙的下擺沾滿了地上的水漬和灰塵,像一塊骯臟的抹布。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試圖用這點微不足道的痛楚,壓住心底那頭瘋狂咆哮、快要破籠而出的恐慌巨獸。
他會沒事的。他必須沒事。我們還有七年,
還有無數個七年……混亂的念頭在腦海里瘋狂沖撞。ICU沉重的門終于開了。
一個穿著藍色無菌服的醫生走出來,口罩上方露出一雙疲憊的眼睛。
我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撲了過去,腿軟得幾乎支撐不住身體。“醫生!顧承嶼!他怎么樣?
”醫生摘下口罩,長長吁了口氣,聲音帶著手術后的沙啞:“萬幸,沒有生命危險了。
頭部受到劇烈撞擊,有嚴重腦震蕩和顱骨骨裂,但顱內暫時沒有發現活動性出血。左臂骨折,
肋骨斷了兩根……需要靜養很長一段時間。”懸在頭頂的鍘刀仿佛移開了一絲縫隙。
我腿一軟,差點癱倒,連忙扶住冰冷的墻壁,大口喘著氣,冰冷的空氣刀子一樣割著喉嚨。
“那……那他什么時候能出來?我能看看他嗎?”“暫時還不能進ICU探視。等穩定些,
會轉到神經外科的VIP病房。”醫生頓了頓,眼神里掠過一絲復雜的情緒,“不過,
家屬要做好心理準備。這種程度的顱腦損傷……有可能伴隨一些認知功能障礙,
比如……失憶。”失憶。這兩個字像兩顆子彈,精準地射穿了我剛剛升起的那點微弱的希望。
心口猛地一縮,幾乎窒息。醫生后面還說了些什么,
關于“創傷性”、“選擇性”、“恢復周期不定”……那些術語嗡嗡地響在耳邊,
卻一個字也鉆不進腦子里。眼前只有顧承嶼那雙總是帶著點漫不經心笑意的眼睛,
此刻卻可能一片空白地、茫然地看著我。幾天后,我終于被允許進入那間VIP病房。
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光潔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間的條紋,空氣里消毒水的味道淡了些,
卻依然帶著揮之不去的冷冽。顧承嶼半靠在搖起的病床上,額角纏著厚厚的紗布,
露出的側臉線條依舊清晰好看,只是臉色蒼白得嚇人。左臂打著石膏,被吊帶固定著。
他正微微側頭,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茫,仿佛那里有什么極其陌生的風景。
我屏住呼吸,一步步靠近床邊,腳步輕得如同踩在云端,
生怕驚擾了這脆弱得隨時會碎裂的平靜。手里緊緊攥著那個小小的保溫桶,
里面是熬了幾個小時的參雞湯,溫熱的觸感透過桶壁傳來,是我此刻唯一的依靠。
“承嶼……” 喉嚨干澀得厲害,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落地。他聞聲,
緩緩地、有些遲鈍地轉過頭。目光落在我臉上。那是一種純粹的、帶著巨大困惑的陌生眼神,
如同初生的嬰兒第一次打量世界。他的眉頭微微蹙起,
像是在記憶的廢墟里費力地翻找著什么。“你是……” 他開口,聲音沙啞低沉,
帶著手術后的虛弱和一種真切的茫然,“誰?”那兩個字,像兩把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我的心上。攥著保溫桶的手指瞬間收得更緊,指甲幾乎要嵌進塑料外殼里。
胸口悶痛得厲害,幾乎喘不上氣。我強迫自己扯動嘴角,試圖擠出一個安撫的笑容,
卻感覺臉上的肌肉僵硬得像石頭。“是我啊,承嶼,” 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帶著自己都厭惡的哀求,“蘇晚。你的妻子……蘇晚。”“妻子?” 他的眉頭蹙得更深了,
眼神里的困惑非但沒有消散,反而被一層更深、更厚的迷霧籠罩。
他緩慢地、異常艱難地搖了搖頭,額角的紗布隨著動作輕輕晃動,
“抱歉……我……我完全不記得。” 他的目光掠過我的臉,沒有一絲一毫的熟悉或留戀,
只有純粹探究的陌生,“我……好像記得……我有未婚妻的。她叫……”他頓住了,
似乎在努力捕捉那個飄忽的名字,眼神在虛空中徒勞地搜尋。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
痛得幾乎痙攣。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潮,四肢百骸一片冰涼。妻子?
未婚妻?巨大的荒謬感和尖銳的疼痛同時攫住了我。我猛地吸了一口氣,
幾乎是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絕望,伸手從頸間用力拽下那根細細的鉑金項鏈。項鏈末端,
掛著一枚樣式簡約卻厚重的鉑金戒指,在病房清冷的光線下,折射出內斂而堅定的光芒。
這是我們七年前訂婚時,他親手為我戴上的,當時他眼底的認真和承諾,
仿佛能穿透時光的塵埃。后來我因為工作不方便,才把它穿在項鏈上,貼身戴著,
如同護身符。我顫抖著手,想把那枚戒指遞到他眼前,這冰冷的金屬,
是我們相愛過、屬于彼此的唯一鐵證。“你看……你看這個!” 我的聲音拔高了,
帶著無法抑制的顫音,“這是我們的訂婚戒指!七年前,在‘時光里’那個露臺餐廳,
你親手給我戴上的!你說過……你說過它會一直陪著我們,直到……”“夠了!
”一聲低喝打斷了我語無倫次的回憶。顧承嶼猛地別開臉,
眼神里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一種混合著厭煩和抗拒的情緒,
像被強行塞入了他無法理解、也不愿接受的異物。他那只完好的右手,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
猛地一揮,指尖帶著病后的冰涼,狠狠地撞在我的手腕上!劇痛傳來。手腕一麻,
那枚小小的戒指連同項鏈一起,從他指尖揮過的軌跡中脫手飛出!
“當啷——”一聲清脆得刺耳的金屬撞擊聲,在過分安靜的病房里驟然響起。
戒指滾落在光潔冰涼的地磚上,打著旋兒,最后停在幾米開外,
像一個被遺棄的、微不足道的垃圾。鉑金的光芒在慘白的地板上,顯得那么微弱,那么可笑。
我僵在原地,維持著那個遞出戒指的姿勢,手腕上被他指尖掃過的地方,
一片冰涼刺骨的麻木,迅速蔓延到心臟。時間仿佛凝固了,
只有那聲刺耳的“當啷”還在耳膜里反復震蕩,震得我頭暈目眩。他重新看向我,
眼神里只剩下冰冷的疏離,甚至帶著一絲被冒犯的怒意,聲音斬釘截鐵,
沒有絲毫轉圜的余地:“我說了,我不認識你!我腦子里很亂,只記得我有未婚妻。
請你出去!立刻!我不想再聽這些莫名其妙的話!”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鞭子,
狠狠抽打在我早已鮮血淋漓的心上。莫名其妙的……話?那七年的日日夜夜,
那些歡笑、爭吵、依偎、承諾……在他此刻空白的記憶里,都只是……莫名其妙?
我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砂紙堵住,發不出一點聲音。
視線瞬間被洶涌而上的淚水徹底模糊,滾燙的液體失控地沖出眼眶,
順著冰冷的臉頰瘋狂滑落,砸在同樣冰冷的地磚上。就在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絕望中,
病房門突然被毫無預兆地、大力地從外面推開!
門軸轉動的聲音尖銳地撕破了病房里凝固的空氣。一個身影像一道白色的閃電,帶著一陣風,
猛地沖了進來!女人穿著一身質地精良的白色連衣裙,裙擺隨著她急促的腳步翻飛。
她的長發柔順地披在肩后,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驚惶和擔憂,那雙微微上挑的眼睛里,
瞬間蓄滿了淚水,在明亮的燈光下顯得楚楚可憐。她的目光越過僵立在一旁、滿臉淚痕的我,
精準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占有感,牢牢鎖定了病床上的顧承嶼。
她的視線飛快地掃過他纏著紗布的額頭、打著石膏的手臂,小巧的鼻翼翕動著,
飽滿的嘴唇微微顫抖,仿佛承受著巨大的悲痛。然后,
她發出一聲帶著哭腔的、百轉千回的呼喚,直直地撲向顧承嶼的床邊:“承嶼——!
”那聲音里蘊含的擔憂和情意,濃得化不開。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我僵在原地,
淚水還掛在臉上,卻連呼吸都忘記了。我看著那個女人撲到床邊,
看著顧承嶼臉上那層厚厚的冰殼和拒人千里的茫然,在那個女人撲到床邊的瞬間,
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驟然碎裂、消融。他原本緊蹙的眉頭倏地舒展了開來,
空茫的眼神像被注入了光源,驟然亮起,
里面翻涌起一種我無比熟悉、卻又在此刻顯得無比陌生的溫柔和心疼。那種光芒,
是過去七年里,無數次融化我心房的暖陽,此刻卻只為一個突然闖入的陌生女人而點亮。
他完好的右手急切地抬起來,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親昵和呵護,
輕輕地、溫柔地拂過女人白皙光滑的臉頰,動作熟練得仿佛已經做過千百遍。他微微傾身,
聲音低沉沙啞,卻蘊滿了能溺死人的柔情蜜意,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
狠狠扎進我的耳膜,刺穿我的心臟:“薇薇……別哭,我沒事。”薇薇。林薇。這個名字,
像一道撕裂夜空的慘白閃電,帶著毀滅性的力量,瞬間劈開了我所有搖搖欲墜的僥幸,
將我徹底釘死在原地!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完全凍結,又在下一秒瘋狂地逆流沖上頭頂,
撞得我眼前陣陣發黑。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在轟然倒塌,碎成了齏粉,再也拼湊不起來。
承嶼大學時代日記本深處、被淚水暈染過無數次、最終被我刻意遺忘在角落的名字——林薇。
他的初戀,那個據說在他最困頓潦倒時決然離開他、遠赴異國的女人。他記得她!
他記得林薇!他甚至溫柔地喚著她的小名“薇薇”!
“我不認識你”、“我有未婚妻”……那個未婚妻……難道……巨大的眩暈感鋪天蓋地襲來。
我踉蹌著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才勉強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
視線一片模糊,只能看到病床邊那依偎在一起的兩個身影,像一幅精心構圖的美好畫卷,
而我,是那畫卷之外,多余又礙眼的污點。顧承嶼的手依舊停留在林薇的臉上,
指腹輕柔地拭去她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淚痕。他微微側頭,目光終于再次落在我身上。然而,
剛才面對林薇時那滿溢的溫柔和心疼,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剩下一種被打擾后的、毫不掩飾的冰冷和厭煩。“你怎么還在這里?
”他的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冷硬,眉頭不耐地蹙起,像在驅趕一只惹人厭煩的蒼蠅。
那只擦過林薇眼淚的手,此刻帶著一種宣告所有權的意味,自然地搭在林薇纖細的肩上,
形成一個保護的姿態。他看向林薇,語氣是面對我時從未有過的耐心和溫和,
卻字字句句都在我的傷口上撒鹽:“薇薇,別怕。一個……一個不太清醒的人而已。
醫生說了,我需要靜養,不能被無關的人打擾。”無關的人?打擾?每一個詞都像一把鈍刀,
反復切割著早已血肉模糊的心臟。我看著他搭在林薇肩頭的手,看著林薇順勢依偎進他懷里,
那張梨花帶雨的臉上,在顧承嶼視線不及的角度,似乎飛快地掠過一絲什么,
快得讓我以為是錯覺。“承嶼……”林薇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哽咽和嬌弱,
她抬起淚眼朦朧的眸子看向顧承嶼,又怯生生地、仿佛帶著極大恐懼地飛快瞥了我一眼,
那眼神像受驚的小鹿,卻讓我捕捉到一絲冰冷的審視,
“她……她看起來好難過……她是誰啊?是不是……是不是我讓你為難了?”她說著,
眼圈更紅了,仿佛承受了天大的委屈。“傻瓜,”顧承嶼的指腹再次撫過她的臉頰,
語氣寵溺得能滴出水來,他看我的眼神卻冷得像冰,“一個無關緊要的人罷了。
她剛才還拿著一個可笑的戒指,說是我……咳,胡言亂語。
”他似乎覺得連提起“妻子”這個詞都是一種對林薇的褻瀆,厭惡地皺了下眉,
手臂將林薇摟得更緊了些,像是在宣示主權,又像是在汲取某種支撐,“我只要你在這里,
薇薇。其他人,都出去。”最后三個字,是對我說的命令,斬釘截鐵,不留一絲余地。
視線徹底被洶涌的淚水淹沒。我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濃重的血腥味。
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里撕裂般的劇痛。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試圖用這點微不足道的痛楚來喚醒麻木的神經。我看著他們。
看著顧承嶼眼中那陌生而冰冷的驅逐,
看著林薇依偎在他懷里、那雙看似柔弱卻隱隱透著某種勝利光芒的眼睛。
“無關緊要的人……”我喃喃地重復著,聲音嘶啞得如同破舊的風箱。
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嘗到了眼淚的咸澀和血液的鐵銹味。沒有再看他,
也沒有再看那個依偎在他懷里的女人。我猛地轉過身,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