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沉潭村唯一的撈尸人，因女子身份被獻祭給水中神明配冥婚。
村民將我與一具淹死的男尸并排縫合，拋入黑河那刻，我袖中藏匿的槐木符刺破指尖。
原本僵硬的男尸竟翻過身，伸出蒼白的手攥住了我的手腕。河底濃霧散開時，
人們看見我和那男尸在岸邊并肩走著。村長嚇得跪倒：“你們想干什么？
”男尸掐住村長脖子，在他耳邊一字一句：“她不愿嫁的神明，是、我、嗎？
”______鐵鉤破開黑河水，發(fā)出一聲令人牙酸的悶響，水面蕩漾開一圈圈濃稠的油光。
我的小船在水面上輕輕搖晃一下，船幫濕漉漉的，淌著水珠，是剛剛被沉重的女尸帶起的。
“第九具了。”我喃喃道，聲音干啞得自己都覺得陌生。拉緊繩索的手磨破了皮，沾了河水，
生疼。鉤子末端拖拽的東西終于被帶出了水面。是王屠戶的媳婦。
麻繩緊緊捆縛著她的腰身和雙腿，另一頭系著一塊歪斜的磨盤。水草盤繞在她糾纏的發(fā)絲間，
像纏繞尸身的怨靈。泡得發(fā)脹的臉已經(jīng)辨不出原來的輪廓，但那身褪了色的碎花斜襟襖布，
我是記得的。才兩天啊……河水吞噬生靈的速度，越來越快了。水腥氣混雜著鐵銹味，
還有尸體特有的、正在緩慢發(fā)酵的臭味，一股腦兒地涌上來。我屏住呼吸，
熟練地避開鉤子上那些纏卷的發(fā)絲和滑膩膩的水草，
只專注地將那具冰涼的軀體重重拖上船尾。船身猛地一沉，渾濁的河水劇烈晃蕩起來。
船底鋪著的、早已被各種腐爛汁液浸得烏黑發(fā)硬的槐木，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吱嘎”悶響。
小船緩緩靠向岸邊。幾個漢子等在那里，目光空洞麻木，只有看到那熟悉的碎花襖布時，
王屠戶的兄弟臉上才抽搐了一下。沒人說話，沉默像河底沉積的淤泥。他們把尸首抬走，
草席一裹，動作僵硬得和那些尸首也沒什么兩樣。照舊拋給我?guī)酌墩粗嗤梁秃節(jié)n的銅板。
冰冷的錢幣在我手心躺了不到一瞬，就被收進了腰間那個同樣濕冷油膩的小皮袋里。
河風吹過岸邊茂密扭曲的柳樹林，嗚嗚咽咽，更顯得天地間一片死寂。
只有攪動的黑河水流淌不息，不知疲倦地吞噬著，消化著它腹中的東西。
整個沉潭村籠罩在水底陰影下，連狗都叫得少了。
剛把染了污跡的鐵鉤在河水里隨意晃蕩幾下，岸上就又來了人。村長的影子拖得又長又歪，
直直爬上我搖晃的船頭。他那雙平日就精光四射的老眼，此刻灼灼地盯在我身上，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青娘，”他開口，干裂的嘴唇翕動，聲音像砂紙磨過石頭，
“村里議定了，要獻祭。給河伯送個新娘去，祈求祂息怒，別再吃人了。
”我心猛地往下一墜，攥著船槳的手瞬間冰涼，指節(jié)發(fā)白，幾乎要嵌進潮濕的木紋里。
河岸的風似乎更冷了，灌進我單薄的衣領(lǐng)。他頓了頓，視線在我臉上刮過一遍又一遍，
渾濁的眼珠里有種殘忍的篤定：“全村上下……除了你，還有誰更合適？
整天在這死人河里爬來爬去，陰氣最重，八字又孤寡。這侍奉神明的差事，就是你的命數(shù)！
”最后幾個字砸得又冷又硬，帶著宣判的味道。喉嚨里梗著腥氣和水汽。我低頭，
看著腳下船板縫隙里黑褐色的淤泥。該說什么？能說什么？反駁一個以神明為名的決定？
在這沉潭村，河伯就是懸在所有人頭頂?shù)牡蹲印？咕埽褪遣痪瓷衩鳎?/p>
就是拿全村人的命去賭，立刻就會被打上“邪穢”的標簽，下場或許比水底那幾具還要不如。
指甲掐進了掌心。我緩緩抬起頭，視野里是村長溝壑縱橫的臉。最終，
只是從喉嚨里擠出一個喑啞破碎的音節(jié)，帶著認命般的死氣：“……好。
”村長的臉上露出一種混雜著滿意與如釋重負的表情：“那就今晚，三更。別誤了時辰。
”他轉(zhuǎn)身離開，寬袍大袖帶起的風里，飄散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香燭氣味，
很快就被河面濃重的泥腥氣吞噬干凈。小船在水流中不安地搖晃著。夜還很長。
沉潭村角落那間久無人住、四處漏風的土坯房，此刻成了我的“閨房”，也是獻祭前的刑場。
空氣里飄著廉價卻刺鼻的劣質(zhì)香粉味，甜膩得讓人窒息。村里的幾個老嫗圍著我，
枯槁如樹枝般的手指捻著粗針，針尖在白麻布上穿梭，動作卻粗魯?shù)萌缤幚泶椎纳蟆?/p>
厚實僵硬的嫁衣裹上身，層層疊疊，像纏上了裹尸布，直勒得人喘不過氣。腰帶狠狠一收，
肋下傳來悶痛，內(nèi)臟像是都擠到了一處。布料摩擦著皮膚，冰冷的觸感透過嫁衣滲入骨髓，
激起一片細微的顫栗。她們把我的頭發(fā)扯得緊得頭皮生疼，抹著厚重白粉的臉硬邦邦的，
表情僵硬如泥塑。那紅得滴血的胭脂胡亂涂滿我的嘴唇，
讓我想起被河水泡過的、翻卷的傷口。門外，
遠遠近近的說話聲、刻意壓低的笑聲、還有壓抑的喘息交織著鉆進來，
偶爾夾雜幾句肆無忌憚、穿透力極強的議論，像淬了毒的針，扎得人渾身發(fā)顫。
“……賤命換安生，也算她積德…”“…撈尸的手多晦氣，
河伯老爺怕是要嫌棄…”“……看她那副硬骨頭樣，
扔下去正好磨磨性子…”那些字眼清晰如鼓點般撞擊耳膜。我垂著眼，
雙手疊放在緊繃冰冷的嫁衣上，指尖卻在寬大袖子的重重褶皺和貼身暗兜里，
極其輕微地摩挲著一塊東西。是半截槐木。船底找來的，浸透尸氣的爛船板，
用指甲摳爛了邊角，在無人處沾了我指尖的一點暗紅鮮血，又用污濁的黑河水反復洗過數(shù)次，
讓那絲血氣隱藏在濃重的腥水味下。粗糙的木刺扎著指腹，帶來一絲尖銳的清醒。
沉潭村的規(guī)矩，為獻祭的“新娘”配的“新郎”，同樣是水底的過客——一具年輕的男尸，
兩日前剛從上游漂來。撈尸匠的手，見不得尸體沉底，哪怕是將被獻祭的“神妻”。
外面嘈雜聲浪略微低伏下去，房內(nèi)只有針線穿透厚布的嗤嗤聲。
一個老嫗端起一碗氣味濃烈的粗糲劣質(zhì)白粉，粗聲命令：“抬頭！”我依言揚起臉。
冰涼的粉撲帶著劣質(zhì)的香粉氣味重重按上來，像一層僵硬的石膏封住了皮膚。
她們的影子在土墻上晃動，像伺機而動的鬼魅。
指腹在那小塊浸透了死亡與血氣的槐木上壓得深了深，粗糙的木紋刻進指尖薄繭。
她們不會發(fā)現(xiàn)。在這麻木的忙碌和彌漫的晦氣中，沒有人會留意死囚攥緊的拳頭里藏著什么，
除了最后的生機，還有一絲不肯熄滅的恨意。夜霧濃得如同凝固的墨汁，
沉甸甸地壓著沉潭村的屋頂和沉睡的樹林。冷冽的風穿行在黑暗里，掠過每一寸皮膚，
激起無法自抑的寒噤。通往村外黑河的曲折小路兩旁，人影幢幢。
那些模糊的面孔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里面沒有憐憫，
只有無聲的審視和一種近乎殘酷的期冀。他們目送著隊伍前行，
像在目送一頭去平息惡煞的牲口。四個抬棺夫踩著零碎緊張的步子，
肩膀被一根碗口粗的杠子重重壓下，壓得身形佝僂。
那口薄薄的、散發(fā)著新鮮木頭氣味的白茬棺木隨著他們的腳步一顛一晃。木棺左右晃動，
發(fā)出吱嘎的抗議聲。我和他，隔著一層薄薄的木板，
被命運的粗麻繩以令人作嘔的方式牢牢綁縛在一起。粗糲的麻繩一圈圈纏繞，冰冷的，
帶著陳腐稻草和灰塵的氣息，緊緊勒進我僵硬的新娘嫁衣，
也牢牢捆住旁邊那具沉重冰冷的男尸——我素未謀面卻被強行安排的“夫婿”。
皮膚蹭過他同樣被麻繩縛緊的身體，觸感冰冷滑膩，像是觸碰剛從冰窖深處搬出來的油脂，
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僵硬彈性。尖銳彎針穿透麻繩，再狠狠扎進尸體的皮肉和我的衣裙。
針線穿梭的“嗤嗤”聲在極度的安靜中格外響亮，如同死神的縫線在密密縫合我們的生與死。
每一次進針出針，都帶起皮膚被拉扯的劇痛和針尖觸及那僵硬死肉的詭異反彈感。
濃烈的尸臭混合著血腥，在冰冷的空氣里彌漫開來。我緊閉雙眼，牙關(guān)死死咬住，
舌尖嘗到一絲咸腥，不知是唇被咬破，還是那針線刺入時帶出的死亡氣息。袖口深處，
那小塊暗藏的木符隔著衣料，緊貼著我手腕的皮膚，冰冷堅硬。
遠處沉沉傳來老村長嘶啞而帶著某種古怪韻律的吟唱，聲音斷斷續(xù)續(xù)，
如同招魂的咒語：“水府安瀾，
敬獻新嫁……河伯老爺……求息雷霆震怒……保我沉潭無災無殃……” 每一個字都像石頭，
冰冷地砸進這死寂的祭壇里。木板被拖動。我和那具陌生的尸體，
如同兩條被縛在一起待宰的魚，被重重地塞進了那口狹窄逼仄的白木薄棺之中。
濃烈的尸臭和新木的沖鼻氣味瞬間填滿鼻腔，嗆得人發(fā)暈。棺蓋在我們頭頂合攏的剎那，
光線徹底消失。沉重的敲擊聲砸在棺壁上，咚咚作響，
釘子被粗魯?shù)卦疫M木頭的聲音透過棺壁，沉悶地震動著耳膜，也敲打在心口，
帶來一陣接一陣的窒悶眩暈。外面晃動的人影和嘈雜在棺木合攏的剎那被隔絕，
視野陷入一種絕對、粘稠的黑暗中。只有老村長那破鑼嗓子發(fā)出的吟唱，
隔著厚厚的棺板傳來，嗡嗡作響，帶著一股令人作嘔的煙熏火燎味，
每一個刻意拖長的調(diào)門都粘膩地鉆進耳朵里。無邊無際的黑暗壓下來，
帶著棺木特有的腐朽和新伐木頭混合起來的嗆鼻氣味。冰冷。從四面八方襲來，
絲絲縷縷地沁進皮膚，鉆進骨頭縫里。旁邊，那具死尸的觸感變得無法忽視。繩索的粗糙，
肢體硬邦邦的棱角，都緊緊抵在我僵直的身體上。死亡的氣息如同冰冷的潮水，
一波波沖刷著僅存的意識。心在腔子里跳得毫無章法，像是快掙脫束縛的野物，
咚咚地撞擊著肋骨。每一次心跳都震得太陽穴一鼓一脹地疼，
牽扯著那些還在隱隱刺痛的針孔。極致的恐懼和眩暈感混雜著惡心一起上涌，
喉嚨被那股無法驅(qū)散的尸臭死死地扼住。呼吸變得異常艱難，
每一次短促的吸氣都嗆得肺葉生疼。指尖藏在寬大的嫁衣袖口深處，
隔著衣料死死抵著那塊浸透尸氣和鮮血的槐木符。它硌在皮膚上，
那塊冰涼的硬物此刻是唯一真實的存在。黑暗仿佛有了重量，黏稠地貼在臉上。
那具冰冷的尸體，幾乎成了我感知到的全部世界。僵硬的手臂緊貼著我的胳膊，
關(guān)節(jié)堅硬的弧度硌得皮肉生疼。每一次被顛簸，這種恐怖的接觸都清晰得令人汗毛倒豎。
棺木的晃動越來越猛烈，外面粗重的喘氣聲和沉重的腳步聲匯成一片單調(diào)的噪音，
夾雜著釘子釘入木板沉悶的咚咚聲，如同催命的鼓點。突然，整個人猛地向前一傾，
肩胛骨狠狠撞上棺壁！同時聽到外面幾聲壓抑的吆喝：“一、二、走——！
”巨大的推力傳來。天旋地轉(zhuǎn)！失重的感覺瞬間攫住了所有的感官。
身體被巨大的力量向下拉扯，耳邊是轟隆隆的水聲驟然炸開！刺骨的寒意瞬間包裹了全身，
無孔不入的水擠壓著棺木的每一寸木料，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擠壓破碎聲。“嘩啦——轟！
”棺木瞬間解體！巨大水流的沖擊力如同重錘砸在胸骨，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襲來。
冰冷腥臭的黑河水立刻灌滿了我的口鼻、耳朵，像無數(shù)細小的冰針扎滿皮膚。
水底無盡的黑暗吞噬了視野，沉重的嫁衣濕透，纏繞著雙腿，帶著死尸，
和那些斷裂的木板、繩索的碎片，一起向下飛速沉淪。肺里最后的空氣在燃燒，
帶來灼燒般的劇痛。袖口里的東西被剛才的撞擊頂了出來！尖銳的棱角刺破了指尖薄皮！
熟悉的銳痛，混著一點被水流沖淡的、但對我而言無比清晰的血腥味，
在水中迅速暈開一絲微弱的氣息。本能驅(qū)使著，
我拼命想將那從袖中滑落的槐木殘塊重新抓住，水流卻在拉扯它離去。混亂與絕望的水下，
有什么變了。不是水流的軌跡，是……壓力。近在咫尺的壓迫感，冰冷、僵硬，
原本被水流裹挾著無序漂浮的那具“新郎”尸體。
在我指尖滲出的那一縷極稀薄的血氣被水流帶走的瞬間，他那沉重的、理應毫無生息的身體，
毫無征兆地“動”了一下！就像被無形的線猛地牽動。
那條綁著我們二人的、尚未完全散開的粗麻繩猛地繃緊！我驚駭?shù)脺喩淼难核坪醵純鼋Y(jié)了。
冰！一只慘白的手，骨節(jié)分明，帶著水底長年浸泡的青灰死色，
指甲縫里殘留著黑河底的腐殖質(zhì)，如同水鬼的枯爪，穿透混沌翻卷的黑河濁水，
精準而有力地攫住了我剛剛被槐木刺破的手腕！冰冷、僵硬、毫無活人的柔軟彈性。那觸感，
如同一塊剛從冰河里撈出的、生鐵。巨大的恐懼和混亂的水流猛烈沖擊著我的神志。
那手指緊得像鐵箍，幾乎要捏碎我的腕骨。身體失去掙扎的力氣，如同死掉的魚，
被那只冰冷僵硬的手拖拽著，在水下無光無音的墨色世界里，猛然一個翻轉(zhuǎn)！
水草般濃密的、尚未散盡的嫁衣碎片，從眼前拂過。沉淪，停止了。
渾濁的水流在眼前緩慢地、沉重地卷動。咫尺之間，一張臉懸浮在黑暗里。年輕男子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