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那種三百米地底深處,連一絲僥幸的星光都透不進來的、純粹的黑暗。唯一的光源,
是我頭頂那盞礦燈,光線被濃重的煤塵切割得斷斷續續,
在坑道粗糙的木樁和冰冷的巖石壁上投下搖晃不定、如同鬼魅般的影子。空氣是凝滯的,
彌漫著一股混雜了汗水、潮濕的巖石、劣質煙草,
還有那無處不在、令人喉嚨發癢的煤粉的渾濁氣味。每一次呼吸,
都像把粗糙的砂紙強行塞進肺里,磨得生疼。我弓著背,肩膀死死抵住沉重的礦車把手,
粗糲的木紋硌著掌心薄薄一層新繭下的嫩肉。腳下的軌道泥濘不堪,
黏膩的泥漿頑固地吸附著鞋底,每一次蹬腿,
都像要把自己從這片吸吮生命的淤泥里生生拔出來。汗水糊住了眼睛,
咸澀的液體刺得眼角生疼,混著臉上沾滿的煤灰,流進嘴里,是絕望的咸腥。“嘿!陳大山!
磨蹭啥呢?等開席啊?” 工頭老張粗嘎的吼聲從前頭拐彎處砸過來,帶著回音,
像一塊塊石頭滾落,“這趟拉完就能歇了!加把勁!”歇了?
喉嚨里猛地涌起一陣劇烈的癢意,火燒火燎。我下意識地想憋住,
胸口卻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緊、擠壓。肺腔里發出破風箱般“嗬嗬”的抽氣聲,
緊接著,一股帶著鐵銹味的溫熱液體猛地沖上喉頭。
“噗——” 一口濃稠的、帶著暗紅血絲的黑色痰沫,噴濺在坑道濕漉漉的地面上,
也濺了幾滴在我那頂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舊安全帽帽檐上,像幾朵迅速枯萎的、骯臟的小花。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頭暈目眩,腳下虛浮,差點一頭栽進那攤污穢里。
我趕緊扶住冰冷的礦車把手,冰涼的金屬觸感讓我打了個寒噤,稍稍穩住身體,大口喘著氣,
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胸腔深處撕裂般的疼痛。旁邊的老李頭,一張臉皺得像風干的核桃皮,
嵌在安全帽下的眼睛渾濁無光。他瞥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沒什么波瀾,
只是伸出枯瘦、指甲縫里塞滿黑泥的手,在我背上不輕不重地拍了兩下。手掌拍在脊梁骨上,
帶著一種沉甸甸的、看透一切的麻木。“咳吧,咳吧,” 他的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鐵銹,
“吐著吐著,也就……習慣了。” 每一個字都輕飄飄的,卻又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習慣”兩個字,像兩枚冰冷的釘子,直接楔進了我的骨頭縫里。習慣?習慣這無邊的黑暗?
習慣這肺里磨刀般的痛?習慣這血沫子的味道?一股冰冷的寒氣順著脊椎爬上來。
我胡亂地用沾滿煤灰的袖子抹了把嘴,袖口上留下更深的、混合著煤黑和暗紅的污跡。
不能停,也不敢停。小滿還在上面等我。今天是她小學畢業的日子,老師說要戴紅頭繩,
顯得精神。口袋里那幾枚被汗水浸得發燙的硬幣,就是用來買紅頭繩的。我重新咬緊牙關,
把全身的力氣都壓在那冰冷的礦車把手上,肩膀的骨頭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坑道向前延伸,
礦燈的光柱在濃稠的黑暗和煤塵中艱難地破開一條小路,微弱得仿佛隨時會被吞噬。
前面拐彎處工頭老張的身影在晃動的光暈里模糊不清,
像一張被揉皺了的、不懷好意的舊紙片。坑道幽深,仿佛永無盡頭。我拉著沉重的礦車,
肺里的破風箱拉扯得越來越急促,每一次喘息都帶著灼熱的刺痛和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工頭老張模糊的背影在前方晃蕩,像黑暗中一個飄忽不定的幽靈。
就在肺葉幾乎要炸裂的瞬間,我終于看到了出口處投下的、微弱得如同幻覺的光線。那光,
灰蒙蒙的,被礦場彌漫的煤塵切割得支離破碎,落在臉上卻帶著一種近乎奢侈的暖意。
我幾乎是踉蹌著把礦車推到指定位置,金屬碰撞發出刺耳的巨響。卸下肩頭的重負,
身體驟然一輕,反而虛脫得晃了幾晃。我扶著冰冷的車斗邊緣,
貪婪地、大口地吞咽著地面上污濁的空氣。雖然依舊充滿了煤粉和硫磺的刺鼻味道,
但至少不再是地底那令人窒息的重壓。“大山!發啥愣!工錢!
” 老張粗聲大氣地喊了一嗓子,一疊沾著煤灰和汗漬的零散票子拍在我同樣污黑的手心里。
那點錢,薄得幾乎沒有分量。我下意識地攥緊了,指尖傳來的觸感冰冷而粗糙。
“謝…謝謝張頭兒。” 喉嚨干得發疼,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老張不耐煩地揮揮手,
像驅趕一只蒼蠅:“趕緊滾蛋!明天別遲到!遲到扣錢!” 他轉身走向下一個疲憊的身影,
嘴里還在罵罵咧咧。我沒力氣回應,也無需回應。攥著那幾張皺巴巴的票子,
我幾乎是拖著灌了鉛的雙腿,逃離了這片巨大的、轟鳴的、吞噬生命的地獄入口。
礦場的喧囂在身后漸漸模糊,只有肺里那永不疲倦的“呼哧”聲和心臟沉悶的撞擊聲,
一路伴隨著我。家,那個用幾塊薄木板和油氈紙勉強拼湊起來的棚屋,
蜷縮在礦區邊緣垃圾山的巨大陰影下。門是歪斜的,關不嚴實,
風一吹就發出“吱呀”的呻吟。我推開那扇仿佛隨時會散架的門板。“哥!
” 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像破開陰霾的陽光,瞬間照亮了昏暗的棚屋。小滿像只輕盈的小鹿,
一下子撲了過來,兩條細細的小辮子在空中跳躍。她仰著小臉,眼睛亮晶晶的,盛滿了期待,
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畢業了!老師說要戴紅頭繩!”她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
精準地落在我緊緊攥著的右手上。我攤開手掌,那幾張被汗水浸得微濕的紙幣靜靜躺在掌心。
小滿的眼睛“唰”地一下,更亮了,像落進了星星。“嗯!哥這就去買!
” 我努力擠出一點笑容,伸手想揉揉她的頭發,
看到自己手上厚厚的黑泥和指甲縫里頑固的煤渣,又縮了回來,只在褲腿上使勁擦了擦。
“等著,哥去去就回。”礦區唯一的那條小街,充斥著一種灰敗的喧囂。
坑洼的路面上積著烏黑的泥水,兩旁的店鋪門臉低矮破舊,像一張張疲憊張開的嘴。
雜貨鋪門口掛著的廉價塑料風鈴,被風吹得叮當作響,聲音干澀。
我徑直走到賣小零碎的攤子前,目光掃過那些花花綠綠的劣質發卡、皮筋。
一根嶄新的、顏色正紅的尼龍頭繩,在一堆灰撲撲的雜物里顯得格外扎眼。“這個,多少錢?
” 我的聲音依舊嘶啞,指了指那抹鮮紅。“五毛。” 攤主是個干瘦的老太婆,
眼皮耷拉著,頭也沒抬。五毛。我低頭看了看手心那幾張皺巴巴的票子,
每一張都帶著井下三百米的重量和肺里的血腥味。最終,我捻出那張最小面額的,遞了過去,
換回了那根輕飄飄的、鮮艷的紅頭繩。它躺在我的掌心,像一團小小的、微弱的火焰。
推開吱呀作響的棚屋門,小滿還乖乖地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門口,看到我,
小臉立刻綻開燦爛的笑容。“哥!”“喏,給小滿的。” 我把紅頭繩遞給她,
那抹紅色在她沾著灰塵的小手里顯得格外鮮艷,像一顆小小的、跳動的心臟。“真好看!
” 小滿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兒,愛不釋手地把玩著,隨即急切地抬頭,“哥,快幫我扎上!
”我笨拙地接過那根細細的紅繩。她的頭發很軟,帶著淡淡的汗味。
我的手指因為常年接觸粗糙的煤塊和冰冷的礦車,關節粗大,動作僵硬。
捏著那根細軟的頭繩,感覺比撬動一塊礦石還難。我屏住呼吸,
小心翼翼地試圖把她散落的幾縷碎發攏到一起,手指卻不聽使喚地微微顫抖。“哥,
你輕點…” 小滿小聲嘟囔,脖子縮了一下。“馬上好,馬上好…” 我額頭冒汗,
笨手笨腳地纏繞、打結。那紅繩滑溜溜的,幾次差點從我粗笨的手指間溜走。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在左邊那條細細的小辮子上,歪歪扭扭地系好了一個小小的結。
紅色的尼龍繩襯著她枯黃的頭發和沾著灰的小臉,像荒蕪土地上開出的一朵倔強的小花。
“好了!” 我如釋重負。小滿立刻跑到角落里那塊裂了縫的、模糊不清的小鏡子前,
左照照,右照照,小手珍惜地摸了摸辮子上的紅頭繩,
小臉上是純粹的、毫無雜質的歡喜:“真好看!哥,我好看不?”“好看!
” 我重重地點頭,胸腔里翻涌著復雜的情緒,是欣慰,是心酸,是沉甸甸的責任,
還有一絲莫名的恐懼——怕這微弱的光亮,隨時會被無邊的黑暗吞噬。喉嚨又開始發癢,
我猛地轉過身,劇烈地咳嗽起來,用拳頭死死抵住嘴,把涌上來的腥甜硬生生咽了回去。
不能讓她看見。絕對不能。棚屋角落,
那口積著厚厚水垢的鋁鍋在煤爐上發出“咕嘟咕嘟”的悶響,蒸汽頂著鍋蓋,
徒勞地試圖掀開一條縫隙。鍋里翻滾著稀薄的米粒和幾片發黃的菜葉,散發出寡淡的味道。
小滿坐在小木凳上,小手托著下巴,
辮子上那抹新扎的紅頭繩在昏黃的燈光下跳躍著一點微弱的光。
她還在對著那面模糊的鏡子碎片,小腦袋一點一點地欣賞著。“哥,” 她忽然轉過頭,
眼睛亮晶晶的,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憧憬,“等我以后考上大學,掙大錢!我給你買新衣服,
買肉!買……買一整頭豬!我們天天吃!”一整頭豬?我被她孩子氣的豪言壯語逗得想笑,
胸腔卻猛地一抽,劇烈的咳嗽毫無征兆地爆發出來,像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我趕緊背過身去,肩膀劇烈地聳動,拳頭死死抵在嘴上,喉嚨深處泛起熟悉的鐵銹味。“哥?
你咋了?” 小滿的聲音里染上了驚慌。“沒…沒事!” 我強壓著翻騰的氣血,
聲音嘶啞得厲害,“嗆著了…嗆著風了。” 我努力站直身體,不敢回頭看她擔憂的眼睛,
快步走到煤爐邊,裝作查看鍋里的粥。蒸汽熏得眼睛發澀。“哥,你肯定能活好久好久!
” 小滿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一種固執的信任,“等我考上大學,我好好孝敬你!
讓你住大房子,不用再下礦了!”“好,哥等著。” 我盯著鍋里翻騰的稀粥,
米粒少得可憐,水面上浮著幾片無力的菜葉。喉頭堵得厲害,連答應聲都變得模糊不清。等?
拿什么等?肺里每一次艱難的喘息都在提醒我,黑暗早已如影隨形。那根嶄新的紅頭繩,
此刻鮮艷得有些刺眼。日子,像礦車在濕滑泥濘的軌道上艱難前行,沉重而緩慢。咳嗽,
這個不請自來的魔鬼,徹底在我的肺葉里安了家。它不分晝夜地撕扯著我,
聲音從最初的嘶啞,漸漸變得像破舊風箱在漏風的倉房里絕望地拉扯,每一次發作,
都帶著令人窒息的憋悶和胸腔深處被鈍器反復捶打的鈍痛。吐出的痰液里,
血絲從最初的若隱若現,變成了刺目的、糾纏不清的暗紅絮狀物,像骯臟的苔蘚,
頑固地附著在每一次咳喘的盡頭。老李頭那句“吐著吐著就習慣了”,像一個惡毒的詛咒,
在我耳邊揮之不去。習慣了嗎?身體似乎麻木了,習慣了那永不停歇的疼痛和窒息感。
但心沒有。每一次咳出血,看著那骯臟手帕上暈開的暗紅,恐懼就像冰冷的藤蔓,
纏繞住心臟,越收越緊。更深的恐懼來自小滿的眼神。她不再像從前那樣無憂無慮地撲向我,
那雙清澈的眼睛里,漸漸蒙上了一層我無法驅散的陰翳。她變得異常安靜,
常常在我劇烈咳嗽時,只是默默地遞過一杯溫水,然后迅速低下頭,小手不安地絞著衣角,
或是下意識地摸向辮子上那根已經有些褪色、邊緣起了毛糙的紅頭繩。那根紅頭繩,
像一根刺,扎在我日益衰敗的肺葉上,也扎在我日漸沉重的心上。礦上的活,
越來越像一場酷刑。每一次彎腰,每一次發力推動沉重的礦車,
胸腔里都像有無數把燒紅的鈍刀在來回切割。力氣像沙漏里的沙子,無聲無息地流逝。
工頭老張那張油膩膩的臉,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他叼著半截煙卷,瞇縫著眼打量我,
目光像冰冷的探針,扎在我佝僂的背和蒼白泛青的臉上。“大山,你這身子骨……行不行啊?
” 煙霧繚繞中,他的聲音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關切,“礦上活兒重,可別硬撐。
要是實在頂不住……” 后面的話他沒說,但那拖長的尾音和意味深長的眼神,
比直接說出“滾蛋”兩個字更讓人心頭發寒。我知道,
那點微薄的、維系著我和小滿生存的工錢,隨時可能斷掉。一個尋常的傍晚,
空氣里彌漫著煤灰和劣質煤煙的味道。我拖著幾乎散架的身體挪回家,
劇烈的咳嗽讓我不得不扶著低矮的門框喘息了好一陣,才勉強推開吱呀作響的門。
屋里沒有點燈,昏暗的光線下,小滿小小的身影蜷縮在角落里的小板凳上,背對著門。
她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撲過來。“小滿?” 我啞著嗓子喚了一聲,心頭掠過一絲不安。
她猛地回過頭,小臉上掛著清晰的淚痕,眼睛紅腫。看到我,她飛快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臉,
但聲音里的哭腔卻藏不住:“哥…哥你回來了…” 她手里緊緊攥著什么東西。“怎么了?
哭啥?” 我強撐著走過去,想摸摸她的頭。她卻猛地站起來,
把手里的東西塞到我眼前——那是一張紙,被她捏得皺巴巴的。
借著門外透進來的最后一點天光,
我看清了上面印著的紅色公章和刺眼的標題:礦山職業病防治所體檢通知單。“哥!
” 小滿的聲音帶著哭腔,滿是恐懼,“今天……今天礦上發的,
讓所有人都去檢查……他們說,
說咳血的……可能就是那個病……” 她的小手死死抓住我的衣角,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辮子上那根褪色的紅頭繩也跟著顫抖,“哥,
你別去……我怕……”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充滿了無助的哀求。那一刻,
棚屋里令人窒息的沉默,比井下三百米的黑暗更加沉重。
煤爐上鋁鍋里殘余的一點粥湯早已冷卻,凝結著一層灰白色的油脂。我看著小滿驚恐的淚眼,
看著她緊緊攥著我衣角的小手,感受著肺腑間那永不停歇的撕裂感。那張薄薄的體檢單,
像一張通往地獄的傳票,冰冷地躺在小滿的手里。無處可逃了。黑暗,終究追了上來。
礦山職業病防治所那棟灰撲撲的小樓,像一塊巨大的、冰冷的墓碑,矗立在礦區邊緣。
空氣里消毒水的味道刺鼻而廉價,掩蓋不住那股深入骨髓的、屬于絕望的霉味。
穿著同樣灰暗工作服的礦工們排著長隊,一張張臉孔麻木、疲憊,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
或者盯著自己沾滿煤灰的鞋尖。咳嗽聲此起彼伏,粗嘎、干澀、帶著痰音,
匯成一片令人心頭發緊的背景噪音。輪到我時,
一個戴著厚厚鏡片、面無表情的中年男醫生指了指冰冷的X光檢查床。
金屬的寒意透過單薄的衣物滲進骨頭縫里。巨大的機器發出低沉的嗡鳴,像一個沉默的怪獸。
我躺在上面,按照指示吸氣、憋氣、再吸氣。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肺葉深處撕裂般的疼痛,
每一次憋氣,都感覺胸腔要炸開,眼前陣陣發黑。檢查結果出來得很快,快得讓人心慌。
還是那個面無表情的醫生,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鏡片后的目光銳利而冰冷,
像兩把手術刀。他拿起一張黑白的、布滿詭異陰影的膠片,對著燈光,手指在上面點了點。
“陳大山?” 他的聲音平直,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塵肺病。三期了。” 他放下膠片,
目光轉向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損壞的、失去價值的物品,“很嚴重。
肺功能已經嚴重受損。不能再下井了,絕對禁止。” “三期”兩個字,像兩枚燒紅的鐵釘,
直接釘進了我的太陽穴。眼前猛地一黑,耳朵里嗡嗡作響。
”、“喪失勞動能力”、“需要終身治療”、“定期復查”……那些詞語像冰雹一樣砸過來,
冰冷而堅硬,卻無法在我一片空白的腦海里留下任何具體的形狀。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那間散發著濃烈消毒水氣味的診室。走廊里慘白的燈光晃得人頭暈。
一個穿著同樣破舊礦工服、佝僂著背的男人,正被一個年輕女人攙扶著,踉踉蹌蹌地往外走。
那男人瘦得脫了形,眼窩深陷,嘴唇是駭人的青紫色,
每一次呼吸都像破舊的風箱在絕望地抽拉,發出“嗬…嗬…”的恐怖聲響。
他渾濁的眼睛茫然地看著前方,瞳孔里沒有任何光亮,只有一片死寂的灰。攙扶他的女人,
頭發枯黃,臉上刻滿愁苦的皺紋,眼神同樣空洞麻木。那畫面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
狠狠捅進我的心臟。恐懼,冰冷的、帶著死亡氣息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
這就是我的未來嗎?像一具只能發出可怕喘息聲的活骷髏,耗盡家里最后一點生氣,
然后……我猛地扶住冰冷的墻壁,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幾乎要嘔吐出來。
肺里的疼痛此刻變得無比清晰,每一次吸氣都像在吞咽玻璃碴。回到家,
那間低矮破敗的棚屋仿佛比平時更加壓抑。小滿正蹲在門口的小煤爐前,
小心翼翼地往爐膛里添著幾塊碎煤。爐火映著她專注的小臉,
辮子上那根褪色的紅頭繩在火光下微微晃動。聽到我的腳步聲,她抬起頭,
眼睛里的期待和恐懼交織在一起。“哥…結果…咋樣?” 她站起身,聲音怯怯的。
我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粗糙的砂紙堵住了,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只能把那張輕飄飄、卻重逾千斤的診斷書遞給她。上面“塵肺病叁期”幾個鉛印的黑色大字,
猙獰地躺在紙面上。小滿接過去,低下頭,努力辨認著。她的識字量還不多,
但那幾個觸目驚心的字,像燒紅的烙鐵,瞬間燙傷了她的眼睛。她的身體猛地一僵,
捏著診斷書的手指劇烈地顫抖起來。紙張發出細微的“窸窣”聲。棚屋里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煤爐里煤塊燃燒發出的微弱“噼啪”聲,和我自己沉重而艱難的喘息聲。
小滿就那么僵直地站著,低著頭,小小的肩膀開始無法抑制地劇烈聳動。
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像受傷的小獸,從她緊咬的唇縫里一點點漏出來,越來越大,
最終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
砸在手里那張宣告著絕望的診斷書上,迅速暈開了墨跡。“哥…哥…” 她哭得渾身顫抖,
幾乎站立不住,猛地撲過來,小小的、滾燙的身體緊緊抱住我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