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染坊后巷的青石板上,鉛筆尖戳破了第三頁筆記本。死者心口的血洞還在滲著暗紅,
邊緣沾著星星點點的朱砂粉——和三天前綢緞莊伙計的傷口,還有上個月碼頭搬運工的,
分毫不差。“林記者,這里不是報館。”陰惻惻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我抬頭,
看見藏青西裝的男人正用銀懷表敲著鞋尖,沈硯的金絲眼鏡反著月光,“半夜蹲兇案現場,
不怕被當成下一個?”我摸了摸懷里的《洗冤補錄》手抄本,爹墜樓前塞給我的,
紙頁間還夾著半塊帶血的藥渣。“探長,”我把鉛筆咬在嘴里,
抄起死者的手——指縫里卡著片干巴的曼陀羅葉,“您說這朱砂,
和二十年前善濟堂的‘補藥’,是不是一個味兒?”他的懷表突然停了。
1第1章 夜雨濕青磚,誰推他下樓鋼筆尖戳破稿紙時,
我正對著法租界巡捕房去年的結案報告發呆。墨水滴在“林懷瑾意外墜樓"那行字上,
暈開個模糊的黑團。報館樓下的留聲機突然放起《天涯歌女》,
甜膩的調子裹著油墨味涌進來。我彎腰撿鋼筆,
桌腳邊的牛皮紙袋“嘩啦"倒了——一封沒貼郵票的信滑出來,信封邊角磨得起毛,
像是在舊抽屜里躺了十年。照片掉在我腳邊。雨水順著傘骨滴在青石板上,
我盯著照片里那個穿月白長衫的男人。他站在我家老宅三樓陽臺,身后是晚霞,
可他的臉陰著,像要融進云里。照片背面的小字刺得我眼睛疼:“非自殺,有人推。
"鋼筆從指縫滑落,砸在照片上。我聽見自己喉嚨里發出的聲音,像被掐住脖子的貓:“爸。
"十年了。巡捕房說他整理舊書時踩翻木凳,說他后頸沒傷痕,
說他墜樓時窗臺積灰完整——可現在這張照片,拍的是他墜樓前最后一刻。他扶著陽臺欄桿,
腳邊根本沒有木凳。雨越下越大。我把照片塞進提包最里層,傘骨撞在門框上發出悶響。
弄堂口的老周頭正收茶棚,看見我時瞇起眼:“桐丫頭,這雨..."“去老宅。
"我打斷他,提包蹭過他的竹椅,帶翻了半杯涼茶。老宅門鎖早銹死了。
我從磚縫里摳出塊碎瓷片,劃開窗臺下的青苔——當年我和阿爹藏鑰匙的地方,
現在只有蛛網。雨順著屋檐滴在后頸,我摸黑爬上二樓,瓦縫里的灰簌簌往下掉。
“阿爹總說,秘密要藏在最顯眼的地方。"我對著霉味嘟囔。手電筒光掃過房梁時,
一片黑瓦突然松動。我伸手托住,指腹觸到個硬邦邦的紙卷——封皮磨得發白。
“洗冤補錄"四個字是阿爹的小楷,墨色已經發烏。雨打在瓦上噼啪響。
我蹲在積灰的樓板上翻開第一頁,阿爹的字跳出來:“尸之死狀,皆有其因,不可輕言意外。
"他寫這句話時,筆尖戳破了紙,像當年教我認骨相時那樣用力。“阿爹,
你早知道不是意外。"我把本子塞進貼胸的衣袋,心跳聲蓋過了雨聲。回程時,
我聽見了腳步聲。不是弄堂里常見的木屐聲,是皮鞋后跟碾過濕青石板的"咔嗒"。
我拐進同福里,抄近路穿進老茶館后門——那是阿爹生前常坐的位置,
窗臺上還擺著他送老周頭的紫砂壺。“桐丫頭?"老周頭的銅茶漏磕在茶碗上,
“這么晚..."“有人跟我。"我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盯著后窗。老周頭把茶碗推過來,
水太燙,我手指縮了縮。他突然說:“你爹也常這么晚來,說茶涼了,人心可不能涼。
"我捏緊衣袋里的本子。“老周叔,我爹...墜樓那天,可曾說過什么?
"他擦茶桌的手頓住。“他說,有些事,不是風動,是人在動。"門外傳來皮鞋聲。
我抓起提包往廚房跑,老周頭在身后喊:“明兒去巡捕房查查新案子!"我撞開后門,
雨幕里只看得見他舉著的馬燈,光暈里浮著細小的雨珠,像...像我在驗尸房見過的,
死者傷口上撒的朱砂粉。回到閣樓時,《洗冤補錄》被雨水浸得發皺。我用毛巾裹住本子,
指腹撫過阿爹寫的“朱砂入肉,
可掩尸斑"——突然想起今早報館里傳的小道消息:法租界連死了三個女人,心口被剜了洞,
傷口敷著帶朱砂的藥粉。窗臺上的鬧鐘指向十點。我把本子鎖進鐵皮箱,
聽見樓下黃包車鈴響。有人在喊:“號外!法租界連環兇案,死者均缺心臟——"雨還在下。
我摸黑拉開抽屜,照片上的阿爹在雨痕里模糊成一片。明天,我得去巡捕房。
鐵皮箱的鑰匙硌著掌心。我盯著窗外的月亮,它被烏云遮了一半,像塊沒擦干凈的玉。
阿爹說過,月亮底下沒有秘密,可現在我知道了——月亮底下,藏著推他下樓的手。
2第2章 藥香里的血痕鬧鐘響第三遍時,我把《洗冤補錄》塞進帆布包。
鐵皮箱鎖扣咔嗒一聲,像阿爹驗尸時鑷子敲骨的動靜。法租界巡捕房的鐵柵欄門掛著銅鎖。
穿黑制服的巡捕叉著胳膊:“記者免進。"“我找沈探長。"我踮腳看門里,
雨棚下晾著件藏青西裝——和昨兒跟蹤我的皮鞋,該是一套。巡捕剛要推我,
背后傳來懷表蓋碰撞的輕響。“林小姐?"沈硯站在門廊下,銀懷表在馬甲口袋露出半截。
他眉峰壓得低,像塊浸了水的青石板。“我想看三起兇案的驗尸報告。
"我摸出《申報》記者證,"死者傷口有朱砂粉,和我父親舊案有關。"“舊案?
"他捏著記者證的指尖頓了頓,“林先生五年前墜樓,結案報告寫的是意外。
"“可他的驗尸筆記里夾著張善濟堂的藥方。"我盯著他瞳孔縮了縮,“沈探長,
你查案要證據,我寫新聞也要。"他盯著我看了半分鐘,
突然扯下門廊掛鉤上的黑傘:“跟我去現場。"廢棄中藥鋪后院飄著霉味。尸體蓋著白布,
心口位置鼓出個拳頭大的包。我蹲下掀開布角。血已經凝了,傷口邊緣沾著細小紅粉。
放大鏡貼上去時,我喉嚨發緊——朱砂顆粒混著幾絲淺綠粉末。“曼陀羅。"我脫口而出,
“《洗冤補錄》說,朱砂混曼陀羅粉敷傷口,能延緩尸僵。"沈硯的皮鞋尖動了動。
他蹲下來,戴白手套的手指撥了撥粉末:“這手法...像懂藥理的人做的。
"“善濟堂的周老板。"我翻出本子,阿爹寫的“善濟堂制膏方,
必用曼陀羅"在紙頁上洇著水痕,“老周頭說他常給窮人施藥,可藥鋪后堂鎖著間屋。
"沈硯站起身,傘骨在頭頂撐開:“去會會這位周老板。"善濟堂的檀木門一推就響。
穿月白衫子的老男人迎過來,手里攥著串沉香木珠:“沈探長?林小姐?快請坐,
我這就泡碧螺春。"他轉身時,我掃過柜臺后堆著的賬本。最上面那本翻開著,
墨跡還沒干——“民國二十一年三月初七,購曼陀羅干花十兩"。我指尖剛觸到紙頁,
周鶴年的聲音從身后飄來:“林小姐對藥材感興趣?我這有剛曬的朱砂,要看看嗎?
"我縮回手,指甲掐進掌心:“聽說您施藥救人,想寫篇報道。
"他笑出滿臉褶子:“應該的,應該的。"出了藥鋪,雨絲順著傘骨往下淌。
沈硯把傘往我這邊偏了偏:“賬本日期和第一起兇案差三天。"“曼陀羅要陰干七天才能用。
"我抹了把臉上的雨,"周鶴年在撒謊。"他沒接話,低頭看懷表。銀表蓋合上時,
我聽見他說:“前陣子老周頭提過,善濟堂去年辭退了個學徒。"雨霧里,
善濟堂的匾額在風里晃。“周"字的最后一豎,像把懸著的刀。我攥緊帆布包,
《洗冤補錄》在里面硌著肋骨。阿爹說,查案要順著血痕找根。現在,我摸到了第一根藤。
3第3章 戲園子的密語我攥著老周頭塞給我的半張煙紙,
指腹蹭過上面歪扭的鉛筆字——“戲園后臺,梅婉清"。雨停了,弄堂青石板還淌著水。
我把帆布包往懷里攏了攏,《洗冤補錄》硌得肋骨生疼。老周頭今早端著蓋碗茶蹲在門口,
茶葉沫子浮在水面上:“那小徒弟被辭退后,在戲園當雜役。上個月突然沒影了,
梅婉清...許是知道點什么。"戲園門楣的紅綢被雨打濕,蔫頭耷腦垂著。我剛跨進去,
看門人就橫過竹竿:“后臺不許進。"“我是《申報》記者,想找梅老板聊采訪。
"我摸出記者證,雨水在證件殼上洇開。“梅老板不見客。"竹竿又往前頂了頂,
差點戳到我胸口。我后退半步,鞋跟卡在石板縫里。正想繞過去,身后傳來皮靴碾水的聲響。
“法租界巡捕房。"沈硯的聲音像塊冷鐵,"讓開。"看門人抬頭,藏青西裝、銀懷表鏈,
喉結動了動。竹竿“啪"地垂下去。后臺飄著脂粉和霉味。戲服掛在繩子上,水袖滴著水,
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坑。梅婉清正對著鏡子卸裝,珠花摘了一半,鬢角沾著金粉。“梅小姐。
"我掏出張照片。鏡子里的人頓住了。那是張老照片,泛著黃,
穿月白衫的姑娘和穿粗布短打的青年站在善濟堂門口,姑娘手里攥著朵絹花——正是梅婉清。
“他是你師兄?"我指尖點了點照片里的青年,“善濟堂辭退的學徒,上個月失蹤了。
"梅婉清的指甲掐進妝盒,胭脂粉簌簌往下掉:“我不認識。
"“周鶴年上個月買了十兩曼陀羅。"我壓低聲,“你師兄失蹤那天,善濟堂后堂鎖著門。
"鏡子里的人突然轉身,金粉撲簌簌落進領口:“那年我十六歲。"她聲音發顫,
“半夜起夜,看見周老板從地窖抬出個木箱子。箱子縫里...滲血。"“什么箱子?
"沈硯靠前半步。“裝藥材的。"梅婉清攥著絹帕,指節發白,“我躲在樹后,
聽見他跟人說‘這小崽子嘴太碎'。后來...后來我師兄就被辭退了。"“咔"的一聲。
后臺門被踹開。兩個穿短打的男人堵在門口,胳膊上刺著青龍,
其中一個嚼著檳榔:“梅老板,班主說該上妝了。"梅婉清突然攥住我手腕,
塞進來個硬東西。我低頭——是張紙條,邊角磨得起毛,畫著歪歪扭扭的地圖,
標著"善濟堂地窖入口"。“走!"沈硯拽住我胳膊。我們沖進走廊時,
后面傳來瓷器碎裂的響。我回頭,梅婉清把妝盒砸在地上,金粉揚起來,像團霧。出戲園時,
夕陽正往弄堂里淌。我攤開紙條,地圖上的紅圈在暮色里發暗——是善濟堂后墻那棵老槐樹。
“周鶴年的地窖。"沈硯摸出懷表,銀蓋映著晚霞,“子時,月斜的時候。
"我望著漸暗的天,喉嚨發緊。阿爹墜樓那晚,是不是也站在這樣的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