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廊坊重逢光緒二十三年春,廊坊城西的集市上人頭攢動,叫賣聲此起彼伏。
空氣中飄蕩著炸油糕的甜香和新鮮魚蝦的腥氣,混著騾馬糞便的臭味,
構成了一幅活色生香的市井畫卷。蕭允榮背著手走在青石板路上,身后跟著兩個挑擔的伙計。
他穿著靛青色綢緞長衫,腰間懸著塊溫潤的羊脂玉佩,走起路來玉佩輕晃,
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光。四十三歲的他鬢角已見霜白,眼角也爬上了細紋,
但那雙眼睛依然炯炯有神,透著商人的精明。只是細看之下,
那眼神深處總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空洞,仿佛靈魂深處缺了些什么。"老爺,
您看這新到的西湖龍井......"茶鋪掌柜遠遠就招呼道,臉上堆著諂媚的笑,
眼角擠出三道深深的褶子。蕭允榮擺擺手,示意伙計去辦。這些年,
他在廊坊經營茶葉和絲綢買賣,已是城里數得著的富戶。
當年從河南周口帶出來的那點碎銀子,如今翻了百倍不止。宅子里養著七八個下人,
出門有轎子代步,連縣太爺見了他都要拱手問好。可這些年來,他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像缺了一角的瓷碗,再滿的水也會漏盡。集市盡頭有個賣糖人的攤子,一群孩子圍著看。
老師傅手指翻飛,金黃的糖漿在他手中化作飛禽走獸,引得孩子們陣陣驚呼。
蕭允榮駐足片刻,目光落在其中一個約莫七八歲的男童身上。
那孩子眉眼間有幾分像他記憶中的兒子——如果那孩子還活著的話。他下意識摸了摸袖袋,
那里藏著一枚小小的銀鎖,是他當年離家時,偷偷從兒子脖子上摘下來的。"老爺,回府嗎?
"伙計問道,打斷了蕭允榮的思緒。蕭允榮收回目光,正要點頭,忽然察覺到一道視線。
他轉頭看去,不遠處一個穿著粗布短打的中年漢子正死死盯著他,欲言又止。
那人約莫四十出頭,臉上刻滿風霜,一雙粗糙的大手不安地搓著衣角,眼神卻異常明亮。
那人看著有些面熟。蕭允榮瞇起眼,在記憶里搜尋這張臉。忽然,
他想起二十年前周口村那個總愛跟在他屁股后面跑的表弟。
可眼前這人比記憶中的馮川老了許多,背也有些佝僂,
唯有眉間那道疤還和當年一模一樣——那是馮川十二歲時爬樹摔下來留下的。漢子猶豫再三,
終于走上前來,試探著問:"這位老哥,您是不是......安家的表兄?
"聲音沙啞得像是許久不曾開口說話。一道閃電劈進蕭允榮腦海。
他猛地抓住對方的手腕:"馮川?馮表弟?"手指觸到對方粗糙的皮膚,感受到脈搏的跳動,
這才確信不是幻覺。"真是允榮哥!"馮川激動得聲音發顫,眼眶瞬間紅了,"二十年了,
我差點沒認出來!"他上下打量著蕭允榮華貴的衣著,
又低頭看看自己補丁摞補丁的粗布衣裳,不自覺地往后退了半步。
蕭允榮立刻拉著馮川去了城里最好的酒樓。雅間里,跑堂的上了八冷八熱,
又燙了一壺上好的花雕。酒香氤氳中,馮川的拘謹漸漸消散,話也多了起來。"老表啊,
"馮川端著酒杯感慨,指節粗大的手與精致的瓷杯形成鮮明對比,"這二十年你去哪兒了?
音信全無,家里人都當你......"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家里?"蕭允榮冷笑一聲,
手中的酒杯重重頓在桌上,酒液濺出幾滴,在潔白的桌布上暈開一片暗紅,
"那個賤人巴不得我死在外面吧?"馮川一愣,酒杯停在半空:"什么賤人?""還能是誰?
慧芳那個淫婦!"蕭允榮咬牙切齒,額角青筋暴起,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酒杯邊緣,
"當年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她趁我不在家,偷漢子都偷到家里來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響,引得隔壁雅間的客人好奇地探頭張望。馮川臉色驟變,
手中酒杯"啪"地掉在桌上,酒液灑了一桌布。他的嘴唇顫抖著,
臉色由紅轉白:"允榮哥......"他聲音發抖,
"你說的......莫不是光緒三年四月初八那晚?"蕭允榮皺眉,
手指在桌面上敲擊的節奏突然停住:"你怎知具體日子?"他瞇起眼睛,目光如刀般銳利。
馮川猛地站起,又重重坐下,雙手抱頭,手指深深插入發間:"天爺啊!是我害了嫂子!
是我害了她啊!"他忽然抓住蕭允榮的手,力道大得驚人,"那晚在你家借宿的是我!
下大雨,我去敲門,見你不在家,嫂子就讓我在東廂房睡了一宿!
第二天天沒亮我就走了......"蕭允榮如遭雷擊,整個人僵在原地。他耳邊嗡嗡作響,
馮川后面的話仿佛隔了一層水,聽不真切。眼前浮現出那天的場景:虛掩的院門,
泥地上的陌生腳印,慧芳那句"蕭允榮不在家,咱倆的飯也好做",
還有她眼中的驚慌......原來那不是心虛,而是無辜被冤的恐懼。
"......嫂子這些年苦啊,一個人拉扯孩子,
還給你爹娘送了終......村里人都說她是貞節烈婦......你現在有錢了,
可連個兒女都沒有,這就是報應......"馮川的話斷斷續續傳入耳中。"住口!
"蕭允榮猛地拍桌,杯盤震得叮當響。他胸口劇烈起伏,眼前一陣陣發黑。二十年的怨恨,
原來竟是一場誤會?那他這些年的成功、財富又算什么?對慧芳母子的虧欠又該如何彌補?
"我......我得回去......"蕭允榮喃喃道,雙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連酒杯都端不穩了。他突然想起離家那日,兒子在襁褓中熟睡的小臉,
還有慧芳跪在地上撿拾碎瓷時,裙擺上沾著的墨漬。2 歸鄉七日后,
一輛裝飾考究的馬車駛入周口村。車輪碾過雨后泥濘的土路,發出黏膩的聲響。
蕭允榮掀開車簾,望著熟悉的鄉路,喉頭發緊。二十年了,村口的歪脖子柳樹更粗了,
樹下多了幾個石凳;遠處的小河還在,只是河上的木橋換成了石拱橋。幾個孩童在橋邊玩耍,
看到他華麗的馬車,都好奇地圍了上來,又被車夫呵斥著散開。
馬車停在一座低矮的土坯院前。院墻比記憶中更破敗了,墻頭長著幾叢倔強的野草,
在春風中輕輕搖曳。蕭允榮的腿像灌了鉛,半天邁不開步。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離家那日,
也是這般躊躇在院門前,只是那時是決絕而去,如今卻是忐忑歸來。"就是這兒?
"馮川小聲問,打破了沉默。他換上了蕭允榮給的新衣裳,卻仍顯得局促不安,
粗糙的手指不停地絞著衣角。蕭允榮點點頭,深吸一口氣,推開吱呀作響的院門。
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一只老母雞在墻角刨食,見有人來,撲棱著翅膀躲開了。堂屋門關著,
窗紙泛黃,但糊得整整齊齊,顯然有人精心維護。屋檐下掛著幾串紅辣椒和玉米,
在陽光下泛著溫暖的光澤。"誰呀?"屋里傳出一個嘶啞的女聲,"進我這寡婦家的門,
沒事趕緊走。"語氣冷硬得像塊冰。那聲音像一把鈍刀,狠狠扎進蕭允榮心口。
雖然沙啞了許多,但他立刻認出是慧芳。多少個夜里,他曾夢見這個聲音,或溫柔,或嗔怪,
卻從未像現在這樣——冰冷、戒備,仿佛在驅趕一條野狗。他忽然想起新婚時,
慧芳在灶臺前哼著小曲的模樣,那時的聲音清亮如銀鈴。他踉蹌著上前,
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慧芳......是我......"聲音哽咽得幾乎不成調。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瘦削的婦人站在門口,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衫,
頭發挽得一絲不茍,用一根木簪固定著。歲月在她臉上刻下深深的溝壑,
但那雙杏眼依然明亮——只是此刻盛滿了震驚和......恨意。她的手指緊緊攥著門框,
指節泛白,仿佛在極力克制著什么。"你進來干啥?"慧芳的聲音像淬了冰,
每個字都像刀子般鋒利,"我男人早死了,寡婦門前是非多,趕緊出去。
"她的目光掃過蕭允榮華貴的衣著,嘴角扯出一絲冷笑。蕭允榮如遭雷擊。
他設想過無數種重逢的場景,卻沒想到會被當作陌生人拒之門外。
他下意識伸手想抓住慧芳的手腕,卻在半空中停住了——那只曾經白皙柔軟的手,
如今布滿了繭子和細小的傷痕。"嫂子,"馮川趕緊上前,擋在兩人之間,"當年都是誤會,
怪我,都怪我!表哥他知道錯了......"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在慧芳冰冷的目光下幾乎說不下去。"錯?"慧芳冷笑一聲,眼角的皺紋更深了,
"這位先生認錯人了吧?"她轉身就要關門,動作干脆利落,沒有一絲猶豫。
蕭允榮一把抵住門板,手指被夾得生疼也不肯松開:"慧芳!
我......我知道錯了......當年是我糊涂......"他的聲音顫抖得厲害,
眼淚順著臉頰滾落,滴在門前的石階上,留下深色的痕跡。"糊涂?"慧芳的聲音陡然拔高,
在安靜的院子里顯得格外刺耳,"舉著菜刀要砍死自己老婆叫糊涂?
卷走家里所有錢財叫糊涂?二十年杳無音信叫糊涂?"她每說一句,就向前逼近一步,
蕭允榮不由自主地后退。她的眼睛亮得嚇人,里面燃燒著二十年來積壓的怒火。
"我......"蕭允榮語塞,羞愧如潮水般涌來。他想起那天自己舉起菜刀時,
慧芳眼中的驚恐;想起自己卷走家中積蓄時,柜子里叮當作響的空蕩;想起這二十年來,
慧芳一個人是如何熬過那些艱難歲月的。就在這時,院門被推開,
一個身材高大的青年走了進來。他約莫二十二三歲,濃眉大眼,肩上扛著鋤頭,
褲腳還沾著泥。陽光從他身后照過來,給他輪廓鍍上一層金邊,
恍如當年年輕的蕭允榮從田間歸來的模樣。"娘,
這是......"青年疑惑地看著院里的陌生人,聲音低沉有力,
與蕭允榮年輕時如出一轍。蕭允榮的心猛地揪緊。這青年與他年輕時幾乎一模一樣,
只是更壯實些。他的兒子......還活著,而且已經長這么大了!
他貪婪地看著兒子的每一個細節:寬闊的肩膀,挺直的鼻梁,
還有眼角那顆和自己一模一樣的淚痣。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從心底涌上來,
讓他幾乎站立不穩。"這位先生走錯門了。"慧芳冷冷地說,轉身往屋里走,背影挺得筆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