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我在陳默外套里摸到一張銀行卡。“這張卡怎么會在你這?”我問他。
他含糊其辭:“幫朋友周轉一下。”可我知道,那是他前妻蘇晴的卡。五年來,
我照顧他癱瘓在床的母親,直到她含笑離世。葬禮結束那天,蘇晴帶著五歲的兒子出現(xiàn)。
孩子抱著陳默的腿喊爸爸。我掏出手機,屏幕上是陳默和蘇晴孩子的合影。“選她,
還是選我?”我最后一次問。陳默沉默地牽起孩子的手。“懂了。”我轉身離開,沒有回頭。
十年后,我在便利店買牛奶。一個穿著起球毛衣的男人突然抓住我:“晚晚!
”我笑著指了指門外:“我女兒等著呢。”然后抽回手,把一張銀行卡拍在他手心。“陳默,
錢還你了。”---凌晨三點,整座城市睡得死沉,
連樓下那條見人就狂吠的老黃狗都沒了聲息。我翻了個身,冰涼的被窩激得我一哆嗦。
陳默那邊是空的,帶著一股子剛從外頭鉆回來的、涼浸浸的潮氣。我坐起來,
摸黑抓過他那件搭在椅背上的厚外套,想給他塞進洗衣機。手剛伸進內(nèi)袋,
指尖就碰到了一個硬硬的、帶著棱角的小東西。抽出來一看,心口像被冰錐子猛地扎了一下。
一張銀行卡,深藍色,印著褪色的海洋圖案,右下角缺了一小塊。這卡我化成灰都認得。
蘇晴的卡。五年前,就是這張卡,陳默每月雷打不動地往里打錢,美其名曰“撫養(yǎng)費”,
后來蘇晴搬去外地,卡才消停。它怎么會又出現(xiàn)在陳默的外套里?像條毒蛇,
冰涼地盤踞在我指尖。客廳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陳默大概在倒水。我捏著那張卡走出去,
腳步輕得像踩在棉花上。他背對著我,臺燈昏黃的光線把他疲倦的身影拉得老長,
投在冰冷的瓷磚地上。“陳默,”我把卡舉到他眼前,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這張卡,
怎么會在你這?”他肩膀明顯一僵,慢吞吞地轉過身,眼神飄忽著不敢落在我臉上,
只盯著我手里的卡,好像那是什么燙手的山芋。“哦,這個啊……”他舔了舔發(fā)干的嘴唇,
聲音含混地飄出來,“幫……幫朋友周轉一下,臨時用用。”朋友?周轉?
這話像隔夜的餿飯,堵得我胸口發(fā)悶。我死死盯著他,
想把那張躲閃的臉盯出個窟窿:“哪個朋友?周轉什么?” 我的聲音不大,
卻在寂靜的夜里顯得異常清晰,帶著一種我自己都沒察覺的尖利。他徹底慌了,眼神亂瞟,
手胡亂地抓了抓后腦勺:“哎呀,就……就生意上的事,你不懂,說了也煩心。快睡吧,
明天還早起給媽擦身呢。” 他伸手想來拿卡,我猛地一縮手,把卡緊緊攥在手心,
硬硬的邊角硌得掌心生疼。他沒再堅持,也不敢看我,幾乎是逃也似的鉆進了臥室,
留下我一個人站在客廳那片昏黃的光暈里,攥著那張冰冷的卡,像攥著一塊燒紅的烙鐵。
涼意從手心一路蔓延到心臟,凍得我渾身血液都凝住了。幫朋友周轉?陳默,你撒謊的時候,
能不能把眼睛里的心虛藏得再好一點?你忘了當年這張卡,
蘇晴是怎么拿著它在商場里刷走新包,而我卻在菜市場為一毛兩毛跟人磨嘴皮子的嗎?
天剛蒙蒙亮,灰白色的光線勉強擠過厚重的窗簾縫隙。我輕手輕腳地爬起來,
像過去五年里的每一天一樣。陳默還蜷在床上,發(fā)出輕微的鼾聲。我走到婆婆床邊,
老太太瘦得只剩一把骨頭,陷在厚厚的被褥里,安靜地閉著眼。我兌好溫水,試了試溫度,
才把軟毛巾浸濕擰干。掀開被子一角,開始給她擦身。動作要輕,要慢,
避開那些生了褥瘡、皮膚脆弱發(fā)紅的地方。溫水一遍遍擦拭過她干枯松弛的皮膚,
再換上干凈的墊布。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藥味和久臥病人特有的、揮之不去的沉悶氣息。
“媽,”我一邊給她按摩著手臂僵硬的關節(jié),一邊低聲絮叨,也不知道她能不能聽見,
“今天太陽好,等會兒給您把窗戶開條縫透透氣?您最喜歡的茉莉花,我昨兒又澆了水,
花骨朵都鼓起來了……” 手指下松弛的皮膚冰涼,像揉著一塊失去彈性的舊棉布。擦完身,
換好干凈衣服,我把毛巾放回水盆,盆里的水微微晃動著,映出我模糊而疲憊的臉。
陳默的手機就擱在床頭柜上充電,屏幕黑著。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
指尖冰涼地碰了一下屏幕。屏幕亮了,需要密碼。我盯著那發(fā)光的屏幕,腦子里一片空白,
手指卻像有自己的意識,憑著某種模糊的記憶按了下去——婆婆的生日。屏幕應聲解鎖。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鼓,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我顫抖著手指點開相冊。
最新的幾張照片躍入眼簾,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我的眼睛。照片的主角是個小男孩,
虎頭虎腦,穿著嶄新的小學校服,對著鏡頭笑得一臉燦爛,缺了顆門牙。
背景是游樂場色彩鮮艷的旋轉木馬。照片拍得很清晰,孩子眉眼間的輪廓,
和陳默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縮小版。而最后一張,徹底讓我如墜冰窟——陳默!
他蹲在那個男孩身邊,手臂親昵地摟著孩子的肩膀,
臉上掛著一種我很久很久沒見過的、純粹的、近乎傻氣的笑容。陽光落在他和孩子身上,
溫暖得刺眼。手機屏幕的光映著我慘白的臉,像個鬼。身后傳來陳默翻身的聲音,
我像被烙鐵燙到,猛地按滅屏幕,把手機放回原處,動作快得幾乎帶風。
水盆里的水還在晃蕩,我端起它,腳步虛浮地走向衛(wèi)生間。冰涼的水流沖刷著我的手,
卻沖不掉眼前那張照片,和陳默臉上那抹刺眼的笑容。蘇晴的兒子……都這么大了。
原來這張卡,是給他“周轉”的。原來所謂的“朋友”,就是那個他從未真正放下的人。
水龍頭嘩嘩地流著,冰冷的水砸在盆底,濺起細小的水花。我盯著那些破碎的水珠,
腦子里一片混亂,嗡嗡作響。五年了,我像個傻子一樣守在這里,守著這個家,
守著床上那個日漸枯萎的老人。我圖什么?圖他陳默這份連敷衍都顯得勉強的“情意”?
還是圖他媽臨終前拉著我的手,那點微弱的溫暖?
“晚晚啊……”身后突然傳來婆婆微弱沙啞的聲音,像破舊的風箱。我一個激靈,
猛地關掉水龍頭。深吸一口氣,把臉上所有不該有的情緒死死壓下去,
才端著笑臉轉身:“媽,醒啦?感覺怎么樣?我這就給您熱粥去。
”婆婆渾濁的眼睛費力地聚焦在我臉上,干裂的嘴唇動了動,
“辛苦你了……丫頭……比我親閨女……還親……” 她枯瘦的手顫巍巍地從被子里伸出來,
似乎想碰碰我。我的鼻子猛地一酸,眼眶瞬間就熱了。趕緊低下頭,
掩飾住那洶涌而來的委屈和心酸,抓住她冰涼的手塞回被子里,
聲音努力維持著平穩(wěn):“說什么呢媽,伺候您不是應該的嘛。您好好的,比什么都強。
” 我掖好被角,轉身快步走出房間,生怕再多待一秒,那些強撐的堤壩就會徹底崩塌。
身后那微弱的嘆息,像針一樣扎在心上。婆婆終究沒能熬過那個冬天最冷的一天。
她走得很平靜,就在睡夢里,前一天晚上,她還破天荒地多喝了幾口我熬的魚片粥。
葬禮是在一個陰沉的下午,灰蒙蒙的天壓得人喘不過氣。小小的告別廳里,
稀稀拉拉站了幾個親戚和陳默的幾個朋友,氣氛壓抑得讓人窒息。陳默穿著不合身的黑西裝,
像個木頭人似的站在遺像前,眼圈通紅,整個人失魂落魄,接受著別人程式化的安慰。
我站在他斜后方,看著婆婆那張定格在慈祥笑容里的黑白照片,心里空落落的,
像被挖走了一大塊。五年的日夜守護,無數(shù)次的擦身喂藥,那些疲憊和心酸,
在這一刻仿佛都隨著那縷青煙飄散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空洞和茫然。以后的日子,
該往哪里走?我甚至不敢去想。就在司儀宣布儀式結束,人群開始松動,準備離開時,
告別廳那扇沉重的門被推開了。冷風裹挾著一個身影闖了進來。高跟鞋踩在光潔的地磚上,
發(fā)出清脆又突兀的“噠噠”聲,像敲碎了葬禮上最后一點肅穆。
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射向門口。是蘇晴。她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黑色大衣,妝容精致,
只是眼圈有些微紅,帶著恰到好處的悲傷。她手里,
緊緊牽著一個小男孩——就是照片上那個,穿著小小的黑色羽絨服,怯生生地睜著大眼睛,
好奇又有些害怕地打量著這個陌生的地方。空氣瞬間凝固了。
親戚們的竊竊私語像蚊蚋一樣嗡嗡響起。陳默猛地抬起頭,看到蘇晴和孩子的那一剎那,
臉上的血色“唰”地褪得一干二凈,震驚、無措、慌亂……種種情緒在他眼中飛快地閃過。
他下意識地向前挪了一小步,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蘇晴無視了所有投向她的目光,徑直走到陳默面前。她沒看我,仿佛我只是一團礙眼的空氣。
她微微彎下腰,輕輕推了推那個小男孩的背,聲音帶著刻意的哽咽:“樂樂,去,叫爸爸。
”小男孩有些猶豫,烏溜溜的大眼睛看了看蘇晴,又看了看呆若木雞的陳默。
蘇晴又輕輕推了他一下,帶著點催促的意味。小男孩這才邁開小短腿,
撲過去一把抱住了陳默的腿,仰著小臉,脆生生地喊道:“爸爸!”那一聲“爸爸”,
像一顆炸雷,在我空蕩蕩的腦子里轟然炸開。整個告別廳徹底安靜了,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陳默、孩子,還有被徹底隔絕在外的我身上。
我看到陳默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他低下頭,看著抱著自己腿的孩子,
眼神復雜得像一團亂麻,有震驚,有痛苦,甚至……還有一絲掩藏不住的柔軟?
他那只垂在身側的手,手指痙攣般地蜷縮了幾下。夠了。真的夠了。
我看著眼前這一幕——他們?nèi)齻€,才像真正的一家人。而我,站在這里,
穿著同樣肅穆的黑衣,卻像個徹頭徹尾的闖入者,一個天大的笑話。五年的付出,
婆婆臨終的托付,甚至我剛剛流下的眼淚,都成了這場鬧劇最諷刺的注腳。
所有的悲憤、委屈、心寒,在這一刻沖破了臨界點,匯成一股冰冷的洪流。我沒有哭,
也沒有鬧。異常地平靜。我慢慢地從口袋里掏出我的手機,指尖冰涼。屏幕解鎖,
我直接翻到相冊里那張刺眼的照片——陳默摟著那個叫樂樂的孩子,笑得像個傻瓜。
我舉著手機,屏幕對著陳默,像舉起一面照妖鏡。“陳默,”我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
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蓋過了所有的竊竊私語,回蕩在空曠的告別廳里。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現(xiàn)在,選她,還是選我?” 我的目光死死釘在他臉上,
這是我給他的最后一次機會,也是給我自己這荒唐五年最后的交代。時間仿佛被凍住了。
無數(shù)道目光在我們之間掃射,像探照燈。陳默的臉色由白轉青,再由青轉白。他不敢看我,
更不敢看蘇晴,目光死死地黏在地上,仿佛那里能開出一朵花來。他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
喉結上下滾動,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
在告別廳慘白的燈光下泛著油光。那只垂在身側的手,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摳著褲縫,
指節(jié)繃得發(fā)白。蘇晴抱著手臂站在一旁,臉上沒什么表情,
只有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勝券在握的弧度。她輕輕拍了拍樂樂的頭,
那孩子像是得到了某種信號,抱著陳默腿的手臂收得更緊了,小臉埋在他褲子上,
只露出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怯生生地瞟著我。一秒,兩秒,三秒……沉默像沉重的鉛塊,
一層層壓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我的心,從最初的憤怒滾燙,一點點沉下去,
沉到冰窟最底,凍得麻木。其實,他這副失魂落魄、連一個字都吐不出來的鬼樣子,
不就是最直白的答案嗎?還需要什么宣判?“懂了。” 我終于開口,聲音出奇地平靜,
平靜得連我自己都覺得陌生。像一片羽毛輕輕落地,卻砸碎了所有虛假的期待。沒有憤怒,
沒有質(zhì)問,只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冰冷。我收回舉著手機的手,屏幕暗了下去,
那張刺眼的照片消失了。然后,我轉過身。脊背挺得筆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