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歸國相遇民國二十三年春，上海碼頭。咸濕的海風裹挾著汽笛聲撲面而來，
沈靜姝站在甲板上，望著逐漸清晰的黃浦江岸線，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欄桿。五年了，
自巴黎美術學院畢業后，她終于踏上了歸國的旅程。"小姐，您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嗎？
船馬上就要靠岸了。"身后傳來女仆阿香的聲音。沈靜姝微微頷首，
將一縷被海風吹亂的發絲別到耳后，"都收拾好了，只是不知道父親會不會親自來接我。
""老爺那么疼您，肯定會來的。"阿香笑著安慰道。沈靜姝沒有答話，
只是望著碼頭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五年前她執意要去法國學建筑時，
父親沈世昌是極力反對的。作為上海灘有名的實業家，沈世昌認為女子讀些詩書就夠了，
何必遠渡重洋去學什么建筑。最終是母親的堅持和她自己的倔強才讓父親勉強點了頭。
輪船緩緩靠岸，沈靜姝深吸一口氣，提起小巧的皮箱隨著人流走下舷梯。碼頭上人聲鼎沸，
扛著大包小包的苦力、吆喝的小販、接人的家屬擠作一團。她環顧四周，
卻沒看到父親熟悉的身影。"小姐，我去找找老爺。"阿香說著就要往人群里擠。"不用了，
"沈靜姝拉住她，"父親可能有事耽擱了。我們先去取行李，然后叫輛黃包車回家。
"海關檢查處排著長隊，沈靜姝耐心等待著。輪到她時，海關官員翻看著她那幾大箱行李，
目光在那些法文書籍和建筑圖紙上停留許久。"小姐，這些圖紙需要特別檢查。
"官員板著臉說。沈靜姝蹙眉，"這些都是我的畢業設計和學習資料，有什么問題嗎？
""最近有規定，所有圖紙類物品都需要額外審查，防止有危害國家的資料入境。
"官員公事公辦地說，招手叫來兩個士兵，"把這些箱子抬到后面去。""等等！
"沈靜姝急了，那些圖紙是她五年心血，有些還是教授贈送的珍貴資料，
"我可以解釋每一張圖紙的用途，請你們不要隨意翻動！""小姐，請配合我們的工作。
"官員不為所動。就在僵持之際，
一個清朗的男聲從身后傳來："這位小姐的行李有什么問題嗎？"沈靜姝回頭，
看見一個身著灰色長衫的年輕男子走上前來。他約莫二十七八歲年紀，面容清俊，
鼻梁上架著一副圓框眼鏡，鏡片后的眼睛明亮有神。"程記者，這是例行檢查。
"海關官員顯然認識來人，語氣緩和了些。男子從懷中掏出證件，"《申報》記者程墨白。
這位沈小姐是我朋友，剛從法國學成歸來，她的行李都是學習用品，我可以擔保沒有問題。
"官員猶豫了一下，看了看程墨白的證件，又看了看沈靜姝精致的洋裝和焦急的神情，
終于揮了揮手："既然是程記者的朋友，那就簡單檢查一下放行吧。"沈靜姝松了口氣，
向程墨白投去感激的一瞥。他回以一個溫和的微笑，眼角泛起幾道細紋。檢查很快結束，
沈靜姝的行李被整齊地碼放在一旁。阿香忙著招呼苦力搬運，沈靜姝則走到程墨白面前，
微微欠身："多謝程先生解圍。""舉手之勞。"程墨白摘下帽子，
露出一頭修剪得體的短發，"在下程墨白，在《申報》做記者。方才聽到海關為難一位女士，
就過來看看。""我是沈靜姝，剛從巴黎學建筑回來。"沈靜姝大方地伸出手。
程墨白愣了一下，隨即會意，輕輕握了握她的指尖。這個西式的禮節讓他有些意外，
但更多的是欣賞。眼前的女子約莫二十三四歲，一襲淡藍色洋裝襯得肌膚如雪，
眉眼間既有東方女子的溫婉，又有西方教育賦予的自信從容。"沈小姐是學建筑的？
難怪行李中有那么多圖紙。"程墨白笑道，"如今上海大興土木，
正是需要沈小姐這樣的人才。"沈靜姝正要回答，阿香匆匆跑來："小姐，
老爺派人來說有急事不能來接，讓我們自己回去。"一絲失落閃過沈靜姝的眼睛，
但她很快調整好表情："知道了，你去安排車子吧。"程墨白察言觀色，
主動提議："沈小姐若不嫌棄，我可以幫忙叫輛可靠的汽車。這碼頭上的黃包車夫良莠不齊，
帶著這么多行李不太安全。"沈靜姝猶豫片刻，點了點頭："那就麻煩程先生了。"不多時，
一輛黑色福特轎車停在了他們面前。程墨白幫阿香和苦力將行李裝上車，
動作利落卻不失優雅。沈靜姝注意到他修長的手指上有墨水的痕跡，顯然是經常執筆之人。
"沈小姐住在哪里？我送你們回去。"程墨白拉開車門問道。"法租界貝當路，沈公館。
"沈靜姝報上地址，看到程墨白眼中閃過一絲訝異，"程先生知道哪里？""略有耳聞。
"程墨白微笑，"原來沈小姐是沈世昌先生的千金，難怪氣質不凡。"車子駛離喧囂的碼頭，
沿著外灘前行。沈靜姝望著窗外熟悉的景色，心中百感交集。五年前離開時，
她還是個懵懂少女，如今歸來，已是學有所成的專業人士。"程先生做記者多久了？
"沈靜姝打破沉默。"六年了。"程墨白專注地駕駛著車輛，
"大學畢業后就在《申報》工作，主要負責社會新聞和時評。""那程先生一定見多識廣。
"沈靜姝感興趣地說，"我剛回來，對國內情況不太了解，尤其是建筑行業的發展。
"程墨白側頭看了她一眼，眼中帶著贊賞："沈小姐對事業很有熱情。確實，
這幾年上海建筑風格變化很大，外灘新建了不少摩登大樓，
華界和租界的建筑風格也在互相影響。如果沈小姐有興趣，
改天我可以帶您參觀幾處有代表性的建筑。""那就先謝過程先生了。"沈靜姝欣然應允。
車子駛入法租界，梧桐樹蔭下的街道整潔安靜，與華界的喧囂形成鮮明對比。不多時，
一座中西合璧的三層洋房出現在眼前，門楣上"沈公館"三個鎏金大字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程墨白停下車，幫沈靜姝取下行李。沈公館的鐵門已經打開，幾個仆人迎了出來。
"小姐回來了！"一個年長的女傭激動地喊道。"李媽！"沈靜姝快步上前，
握住老傭人的手，"父親在家嗎？""老爺在書房等您呢，說有重要客人。"李媽壓低聲音，
"小姐快去換身衣裳，老爺不喜歡看您穿洋裝。"沈靜姝抿了抿唇，
轉身對程墨白說："程先生，今天多謝您了。如果不嫌棄，改日請您喝茶道謝。
"程墨白微微鞠躬："沈小姐客氣了。這是我的名片，有任何需要可以到報社找我。
"他從懷中取出一張素雅的名片遞給她。沈靜姝接過名片，指尖不經意間觸碰到他的手掌，
一絲微妙的電流似乎在兩人之間流過。她迅速收回手，臉頰微微發熱。目送程墨白駕車離去，
沈靜姝深吸一口氣，邁步走進闊別五年的家。沈世昌的書房門緊閉著，
里面傳來低沉的談話聲。沈靜姝換了身藕荷色旗袍，輕輕敲了敲門。"進來。
"父親熟悉的聲音傳來。書房內，沈世昌正與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對坐飲茶。見到女兒，
沈世昌站起身，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靜姝回來了。""父親。"沈靜姝行禮，
又向客人點頭致意。"這位是工部局的張局長。"沈世昌介紹道，"張局長，這是小女靜姝，
剛從法國學建筑回來。"張局長上下打量著沈靜姝，眼中閃過驚艷："久聞沈小姐才貌雙全，
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沈靜姝禮貌地微笑："張局長過獎了。""靜姝，張局長這次來，
是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沈世昌示意女兒坐下，"工部局計劃在法租界新建一批高級公寓，
希望融合中西建筑風格。張局長聽說你在這方面有研究，想請你參與設計。
"沈靜姝眼前一亮："真的嗎？我很樂意效勞。"張局長滿意地點頭："沈小姐年輕有為，
又有海外學習經歷，正是我們需要的人才。如果方便，明天可以到工部局詳談。
"送走張局長后，沈世昌的臉色沉了下來："靜姝，你今天怎么和一個陌生男子一起回來？
碼頭上很多人都看見了。"沈靜姝一怔，隨即明白父親指的是程墨白："那位程先生是記者，
見我行李被海關扣留，好心幫忙解圍而已。""記者？"沈世昌皺眉，"少和這些人來往。
現在時局動蕩，記者最愛惹是生非。""父親，程先生是正派人，而且...""好了，
"沈世昌打斷她，"你剛回來，先休息幾天。工部局的項目我會讓公司里的工程師協助你，
不要一個人逞強。"沈靜姝欲言又止，最終只是點了點頭。她知道父親的固執，
也明白在這個重男輕女的社會，女子想要獨立從事專業工作有多困難。但這一次，
她不會輕易妥協。回到自己的房間，沈靜姝從手提包中取出程墨白的名片，
指尖輕輕撫過上面的燙金字體。一個想法在她心中萌生——也許這位見多識廣的記者，
能幫她更快了解上海建筑界的現狀。第二天一早，沈靜姝便前往工部局與張局長會面。
項目比她想象的還要龐大——整個法租界西區將新建二十余棟高級公寓，
面向外國僑民和上海灘的上流社會。"沈小姐，我們希望這些建筑既有法式風情，
又能融入一些中國元素。"張局長指著規劃圖說，"你是學這個的，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沈靜姝仔細研究著規劃圖："我建議采用Art Deco風格的外形，
但在內部裝飾和庭院設計上加入中國傳統元素。比如馬頭墻、雕花窗欞等。""正是此意！
"張局長拍案叫絕，"沈小姐果然專業。這樣吧，你先負責其中三棟的設計，如果效果理想，
再考慮擴大合作。"離開工部局，沈靜姝心情愉悅。她站在路邊等車時，
一輛熟悉的黑色福特停在了面前。"沈小姐，真巧。"程墨白搖下車窗，笑容溫暖如春陽。
沈靜姝驚喜地看著他："程先生怎么會在這里？""我剛采訪完工部局的一位官員。
"程墨白下車為她拉開車門，"沈小姐要去哪里？我送你。
""那就麻煩程先生送我去外灘吧，我想看看這幾年的新建筑。"沈靜姝坐進車里，
忽然想起什么，"對了，程先生昨天說要帶我參觀有代表性的建筑，這話還作數嗎？
"程墨白眼中閃過一絲笑意："當然作數。不過現在快中午了，
沈小姐是否愿意先與我共進午餐？我知道一家不錯的本幫菜館。"沈靜姝欣然應允。
車子穿過繁華的南京路，停在一家古色古香的酒樓前。程墨白顯然是這里的常客，
掌柜熱情地迎上來，將他們引到二樓一個臨窗的雅座。
"這里的紅燒鮰魚和蟹粉獅子頭是一絕。"程墨白為沈靜姝斟茶，"沈小姐在法國多年，
想必很想念家鄉菜。""確實。"沈靜姝輕啜一口茶，"巴黎雖好，終究不是故土。
程先生去過歐洲嗎？""慚愧，我連上海都沒出過幾次。"程墨白自嘲地笑笑，
"做記者這行，看似見多識廣，實則囿于一方天地。""程先生謙虛了。
記者才是真正了解社會百態的人。"沈靜姝真誠地說，"我這次回來，發現上海變化很大，
正需要程先生這樣的向導。
"程墨白注視著她明亮的眼睛："沈小姐似乎對上海的建筑很感興趣？""不只是感興趣，
我剛剛接下了工部局的一個設計項目。"沈靜姝興奮地談起自己的計劃，
眼中閃爍著專業的光芒，"我想創造一種真正融合中西風格的建筑，不是簡單拼湊，
而是從理念到形式的有機融合。"程墨白聽得入神，不時提出一些獨到的見解。
沈靜姝驚訝地發現，這個看似傳統的中國記者，對西方建筑流派竟也有相當的了解。
"程先生怎么懂得這么多建筑知識？"她好奇地問。"家父曾是營造廠的畫師，
我從小耳濡目染。"程墨白解釋道，"后來雖做了記者，但對建筑的愛好一直沒變。
特別是這幾年上海建筑變化日新月異，我常寫相關報道，也算半個業余愛好者。
"兩人越聊越投機，午餐不知不覺持續了兩個小時。離開酒樓時，
程墨白提議道："如果沈小姐不介意，我可以帶你去看看幾處有意思的建筑，
或許對你的設計有啟發。"接下來的半天，程墨白帶著沈靜姝穿梭于上海的大街小巷。
他們參觀了外灘新落成的銀行大樓，走訪了石庫門弄堂，甚至溜進了一處正在施工的工地。
程墨白對每處建筑的來歷和特點都如數家珍，沈靜姝則從專業角度分析其結構和風格。
兩人時而爭論，時而共鳴，竟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夕陽西下時，他們站在外白渡橋上，
望著黃浦江兩岸風格迥異的建筑群。沈靜姝感嘆道："上海真是個奇妙的地方，
東西方文化在這里碰撞交融。""就像沈小姐設計的建筑一樣。
"程墨白望著她被晚霞映紅的臉龐，"既有西方的理性與創新，又有東方的含蓄與韻味。
"沈靜姝轉頭看他，發現程墨白的眼睛在暮色中格外明亮。
一種異樣的情愫在她心中悄然滋生。"程先生，明天..."她剛要開口，
一陣刺耳的警笛聲打斷了談話。幾輛軍車呼嘯而過，橋上行人紛紛避讓。
程墨白臉色微變："最近局勢緊張，日本人在華北頻頻挑釁，上海也不太平。"他看了看表，
"天色不早了，我送沈小姐回家吧。"回程的車上，兩人都有些沉默。分別時，
程墨白鄭重地說："沈小姐，最近最好不要單獨外出。如果需要看建筑或查閱資料，
可以聯系我陪同。"沈靜姝點頭應允，心中卻有種預感——這個夏天，
她與程墨白之間的故事，才剛剛開始。第2章 漸入佳境一連數日，
沈靜姝都埋首于工部局項目的設計中。父親派來的兩位工程師起初對這個年輕女子充滿懷疑，
但看過她的草圖后，態度漸漸轉為敬佩。"小姐，這份設計真是別出心裁。
"年長的林工程師推了推眼鏡，指著圖紙上融合了中式窗欞圖案的現代立面，
"這種處理手法我在上海還沒見過。"沈靜姝微微一笑："這是我在巴黎時研究過的，
中國傳統元素與現代建筑的結合需要找到恰當的平衡點。"她拿起鉛筆，
在圖紙上輕輕勾勒："看，這里的紋樣取自蘇州園林的漏窗，但線條更加簡潔，
符合現代審美。"正當三人討論熱烈時，書房門被輕輕叩響。李媽探頭進來："小姐，
有位程先生來訪，說是與您約好的。"沈靜姝手中的鉛筆一頓，她并不記得與程墨白有約，
但心跳卻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請他稍等，我馬上就來。"整理了一下頭發和衣襟，
沈靜姝快步走向客廳。程墨白站在窗前，陽光透過紗簾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他今天穿了一件深藍色長衫，襯得身形越發挺拔。"程先生。"沈靜姝輕聲喚道。
程墨白轉過身，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冒昧打擾，沈小姐。我剛好在附近采訪，
想起你說過需要一些上海建筑的資料。"他從隨身的皮包里取出幾本裝幀精美的冊子，
"這是我這些年收集的一些建筑照片和資料，或許對你的設計有幫助。"沈靜姝接過冊子，
翻開一看，里面不僅有上海各大建筑的詳細照片，還有手寫的分析筆記，字跡工整有力。
"這...這太珍貴了！"她抬頭，眼中閃爍著驚喜，"程先生怎么知道我正在為資料發愁？
""猜的。"程墨白眼中帶著狡黠，"一個剛回國的建筑師，
最需要的不就是本地建筑的第一手資料嗎？"沈靜姝忍不住笑了："程先生真是善解人意。
不過這些資料對你也很重要吧？""無妨，我都記在這里了。"程墨白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
"再說，能幫上沈小姐的忙，是我的榮幸。""那至少讓我請你喝杯茶吧。
"沈靜姝示意傭人備茶，"對了，程先生今天怎么會在附近采訪？
"程墨白的表情忽然嚴肅起來："最近租界和華界的交界處頻頻發生沖突，
我奉命做一系列報道。"他壓低聲音，"日本人暗中挑撥，局勢可能會惡化。
"沈靜姝蹙眉："這么嚴重？父親前幾天還說戰爭不會波及上海。""但愿如此。
"程墨白沒有多說，轉而問道，"沈小姐的設計進展如何？"提到工作，沈靜姝眼睛一亮，
滔滔不絕地講起自己的構思。程墨白認真傾聽，不時提出建議。兩人越聊越投機，
不知不覺已近黃昏。"小姐，老爺來電話說今晚不回來吃飯了。"李媽進來通報。
沈靜姝看了看窗外漸暗的天色，猶豫片刻后邀請道："程先生，不如留下來用晚餐吧？
算是感謝你借我這些資料。"程墨白略顯意外，但很快欣然接受："那就叨擾了。
"晚餐設在沈家花園的涼亭里。初夏的晚風帶著花香，傭人們點亮了精致的宮燈。
沈靜姝換了一身月白色旗袍，發間只簪了一支珍珠發釵，素雅中透著高貴。
"沈小姐家的花園真美。"程墨白贊嘆道，"中西合璧，與你的建筑理念如出一轍。
"沈靜姝微笑："這是我母親生前設計的。她喜歡法國園林的規整，
又舍不得中式園林的意境，就創造了這種風格。"傭人端上菜肴，
沈靜姝親自為程墨白斟了一杯紅酒。"這是我從法國帶回來的，程先生嘗嘗。
"程墨白接過高腳杯，手法略顯生疏。"說實話，我很少喝洋酒。"他坦誠道，
"平時最多喝點紹興黃酒。""那今天破個例？"沈靜姝舉杯，"為我們的友誼。
"玻璃杯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程墨白淺嘗一口，微微蹙眉："味道...很特別。
"沈靜姝被他的表情逗笑了："程先生果然是傳統派。不過沒關系，我們還準備了花雕。
"酒過三巡，兩人的話題從建筑延伸到文學、藝術，乃至時局。
程墨白驚訝于沈靜姝對政治的見解，而沈靜姝則欣賞程墨白開闊的視野和深厚的國學功底。
"程先生認為，中國未來的建筑應該走什么方向？"沈靜姝托腮問道。
程墨白沉思片刻："既不能全盤西化，失去自我；也不能固步自封，拒絕進步。
就像現在的中國，需要找到自己的現代化道路。"他目光灼灼，
"沈小姐的設計理念正是這種平衡的體現。""程先生過獎了。"沈靜姝臉上微微發熱，
"其實在法國時，我的教授常說我的設計'太中國'；回國后，
又有人說我的想法'太西化'。有時候真不知道該如何自處。""走在前面的人總是孤獨的。
"程墨白的聲音溫柔而堅定，"但正因為有沈小姐這樣的人，
中國才能在新舊交替中找到方向。"這句話直擊沈靜姝心底。五年來，
她第一次感到有人真正理解自己的追求。兩人四目相對，一時無言。忽然，
遠處傳來幾聲尖銳的哨響，接著是雜亂的腳步聲和呼喊。程墨白神色一凜："出事了。
"他快步走到花園邊緣，望向聲源處。沈靜姝跟上前，只見幾條街外火光隱隱，人影晃動。
"可能是又發生沖突了。"程墨白眉頭緊鎖，"最近工人罷工頻繁，日本人趁機搗亂。
"沈靜姝擔憂地問："會很嚴重嗎？""難說。"程墨白轉身，"沈小姐，我得去現場看看。
謝謝你今晚的款待。""等等！"沈靜姝拉住他的袖子，"太危險了！
"程墨白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我是記者，這是我的職責。別擔心，我不會有事的。
"他猶豫了一下，"這些資料先放在你這兒，改日我再來取。"看著程墨白匆匆離去的背影，
沈靜姝心中涌起一陣莫名的失落與擔憂。夜風漸涼，她抱緊了雙臂。接下來的兩周，
上海局勢日益緊張。報紙上滿是罷工、抗議和沖突的新聞，租界加強了巡邏，
華界則軍警密布。沈靜姝的設計工作不得不放慢節奏，她幾次想聯系程墨白，
卻又怕打擾他的工作。這天下午，沈靜姝決定親自去工地看看。工部局的項目已經開工，
第一棟公寓的地基正在澆筑。她換上一身利落的褲裝，戴上寬檐帽，
獨自前往法租界西側的工地。工地上機器轟鳴，工人們忙碌穿梭。
沈靜姝仔細檢查著施工進度，不時與監工交流幾句。正當她俯身查看鋼筋布置時，
身后傳來一個油滑的聲音："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女建筑師吧？"沈靜姝轉身，
看見一個穿著考究西裝的男子站在不遠處，臉上掛著令人不適的笑容。
他身后跟著兩個保鏢模樣的壯漢。"我是沈靜姝，請問您是？
"沈靜姝保持著禮貌但疏遠的語氣。"鄙姓趙，趙世凱。"男子上前幾步，
"家父是工部局董事，聽說這個項目由一位年輕女士負責，特地來看看。
"沈靜姝點點頭："趙先生有何指教？"趙世凱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繞著工地走了一圈，
挑剔地評論著："這種設計太過前衛，恐怕不符合租界的氣質。沈小姐剛從國外回來，
可能不了解上海的情況。"沈靜姝強忍不快："這個設計是經過工部局批準的，
融合了...""批準歸批準，但實際操作中會遇到很多問題。"趙世凱打斷她，
"不如這樣，我認識幾位資深建筑師，可以請他們'協助'沈小姐。
"他特意加重了"協助"二字，"當然，需要沈小姐付出一點...誠意。"說著，
他的手竟向沈靜姝的腰間伸來。沈靜姝迅速后退一步，臉色驟變："趙先生請自重！
""裝什么清高？"趙世凱冷笑，"一個女人在男人堆里混，
不就是...""趙公子好大的威風。"一個冷靜的聲音從工地入口處傳來。沈靜姝抬頭，
看見程墨白大步走來，手中拿著筆記本，臉上帶著職業性的微笑，眼神卻冷若冰霜。
"程墨白？"趙世凱顯然認識他，表情有些僵硬，"《申報》的大記者怎么有空來這種地方？
""職業需要。"程墨白站到沈靜姝身旁，不經意間形成保護的姿態，
"工部局這個項目很有代表性，報社準備做專題報道。"他看向沈靜姝，"沈小姐，
方便介紹一下設計理念嗎？"沈靜姝立刻會意，專業地講解起來，完全無視了趙世凱的存在。
趙世凱臉色陰晴不定，最終冷哼一聲帶著保鏢離開了。"謝謝你。"等人走遠后，
沈靜姝長舒一口氣，"你怎么會來這里？"程墨白收起筆記本，
眉頭緊鎖："我聽說趙世凱最近在打這個項目的主意，特地來看看。那家伙仗著父親的關系，
專門欺負新人，尤其是女性專業人士。
"沈靜姝苦笑："看來我的'女性建筑師'身份確實會帶來不少麻煩。""這不是你的錯。
"程墨白的語氣堅定而溫柔，"趙世凱之流才是行業的毒瘤。不過..."他猶豫了一下，
"他父親在工部局很有影響力，可能會給你制造麻煩。""我不怕。"沈靜姝揚起下巴，
"我的設計經得起考驗。"程墨白注視著她倔強的側臉，
眼中閃過贊賞："如果需要作證或報道，隨時聯系我。《申報》雖然不能左右政局，
但至少能為正義發聲。"兩人并肩走在工地上，沈靜姝詳細介紹著設計細節，
程墨白則從使用者和觀察者的角度提出建議。不知不覺間，夕陽西沉，為工地鍍上一層金色。
"天快黑了，我送你回家吧。"程墨白看了看表，"最近治安不好，
尤其是華界與租界的交界處。"沈靜姝點點頭。回程的路上，
程墨白繞道帶她看了幾處有特色的新建筑，兩人討論著各種設計可能。經過一家西點店時，
程墨白突然停下："等我一下。"幾分鐘后，
他拿著一個精致的紙盒回來："聽說這家店的拿破侖蛋糕很正宗，
沈小姐嘗嘗看比巴黎的如何。"沈靜姝驚訝地接過，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這個看似傳統的中國男子，竟記得她隨口提過想念巴黎的甜點。
"程先生真是...出人意料。"她輕聲道，打開盒子小嘗一口，"嗯，味道很像，
只是酥皮稍微甜了一點。"程墨白笑了："看來我還需要繼續尋找更地道的。
"就在這溫馨的一刻，沈靜姝注意到街角有兩個可疑的男子正盯著他們，
其中一個還拿著相機。她下意識靠近程墨白："那邊有人..."程墨白迅速瞥了一眼，
臉色微變："別回頭，我們正常往前走。"他壓低聲音，"是特務，
可能盯上我最近的報道了。"沈靜姝心跳加速，但強迫自己保持鎮定："怎么辦？
""前面路口分開走。"程墨白語氣平靜，"我引開他們，你直接回家，最近不要單獨外出。
""可是你...""我習慣了。"程墨白微微一笑，"明天我會打電話到沈公館報平安。
"到了路口，程墨白突然大聲道："沈小姐，謝謝你的采訪。
關于工部局項目的報道我會盡快完成。"說完，他禮貌地鞠躬告別，轉身走向另一條路。
沈靜姝明白他是在制造職業接觸的假象，心中既佩服又擔憂。她按程墨白說的直接回家，
但整晚都坐立不安，生怕他出什么意外。第二天清晨，沈靜姝正在花園里看圖紙，
李媽匆匆走來："小姐，有您的電話。"沈靜姝幾乎是跑著去接電話。"喂？""沈小姐，
我是程墨白。"聽筒里傳來熟悉的聲音，"抱歉這么早打擾你。"懸著的心終于放下，
沈靜姝握緊了聽筒："你沒事吧？昨晚那些人...""沒事，甩掉他們了。
"程墨白的聲音透著疲憊，"不過證實了我的猜測，他們確實在監視我最近的采訪活動。
""是因為工部局的報道嗎？""不止。"程墨白停頓了一下，"電話里不方便多說。
沈小姐，最近我可能不方便直接聯系你，以免連累你。如果有事，
可以通過報社的王編輯轉達，他是可信的。"沈靜姝心頭一緊："情況這么嚴重？
""只是預防措施。"程墨白試圖讓語氣輕松些，"對了，那幾本資料先放在你那里，
等我...等風聲過去再取。"掛斷電話后，沈靜姝站在電話旁久久不動。短短幾周的相識，
程墨白已經在她心中占據了特殊的位置。如今得知他身處危險，自己卻無能為力，
這種滋味實在難受。接下來的日子，沈靜姝將全部精力投入到設計中，
只有工作時才能暫時忘記對程墨白的擔憂。她幾次想通過王編輯傳遞消息，又怕給他添麻煩。
七月初的一個悶熱下午，沈靜姝正在書房修改圖紙，李媽突然慌張地跑進來："小姐！
外面有警察搜查！說是找什么違禁品！"沈靜姝心頭一震，
立刻想到了程墨白留下的那些資料。她迅速將資料藏到母親舊衣箱的暗格里，剛做完這些，
書房門就被粗暴地推開了。"沈小姐是吧？"為首的警官冷著臉，
"有人舉報你這里藏有危害國家安全的材料，請配合搜查。"沈靜姝強作鎮定："請便。
不過家父是沈世昌，與工部局關系密切，希望警官先生行事謹慎。"聽到沈世昌的名字，
警官的態度稍微緩和，但搜查仍在繼續。傭人們戰戰兢兢地站在一旁，看著警察翻箱倒柜。
一小時后，毫無所獲的警察終于離開。沈靜姝表面平靜，后背卻已濕透。她幾乎可以確定，
這一定是趙世凱的報復，或者是那些特務想通過她找到程墨白的把柄。當晚，
沈世昌罕見地早早回家，臉色陰沉得可怕。"靜姝，你今天被搜查了？"沈靜姝點點頭，
將事情經過簡單告訴了父親。"胡鬧！"沈世昌拍案而起，"一定是那個記者連累了你！
我早說過不要和這些搞新聞的走太近！""父親，程先生是正派人，他...""夠了！
"沈世昌打斷她，"從今天起，你不準再與他來往。工部局的項目做完就回家，
別在外面拋頭露面了！"沈靜姝睜大眼睛："父親！我是建筑師，不是您籠中的金絲雀！
""在這個亂世，女子就該安分守己！"沈世昌怒道，"你看看現在的上海，
罷工、游行、暗殺，日本人虎視眈眈，戰爭一觸即發！你還要在外面亂跑？
"父女倆的爭吵持續到深夜，最終不歡而散。沈靜姝回到房間，淚水終于奪眶而出。
她不僅為父親的專制而傷心，更為程墨白的安危而擔憂。窗外，
夏夜的悶熱中隱約傳來遠處的槍聲。1937年的上海，正站在戰爭的懸崖邊上。
而沈靜姝與程墨白剛剛萌芽的感情，也將面臨最嚴峻的考驗。
第3章 烽火情深民國二十六年八月十三日，淞滬會戰爆發。
震天的炮火聲將沈靜姝從睡夢中驚醒。她赤腳跑到窗前，
拉開窗簾——東方的天空被火光染成血紅色，遠處傳來連綿不斷的爆炸聲。"小姐！快下樓！
"李媽慌張地推門而入，"老爺說日本人打過來了，讓我們立刻去地下室！
"沈靜姝披上外套，跟著李媽匆匆下樓。沈家所有人都聚集在大廳里，
沈世昌正對著電話怒吼："什么叫無法保證安全？
我們每年交那么多稅..."電話那頭已經斷了線。沈世昌摔下聽筒，
臉色鐵青："日本人轟炸了閘北，十九路軍已經開火了。所有人立刻去地下室！
"傭人們慌亂地搬運行李和食物。沈靜姝站在原地，
耳邊回響著程墨白曾經的警告——局勢會惡化。他現在在哪里？是否安全？"靜姝！
還愣著干什么？"沈世昌厲聲喝道。"父親，我們應該組織救援。"沈靜姝突然說，
"沈家別墅有足夠的空間，可以收容傷員。""胡鬧！"沈世昌瞪大眼睛，"現在自身難保，
還管什么傷員？""正因為時局艱難，才更需要互相幫助。"沈靜姝堅持道，
"我在法國學過急救護理，可以派上用場。"父女倆爭執間，大門被急促敲響。
管家戰戰兢兢地打開門，一個滿身塵土的年輕女子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
"沈...沈小姐..."女子上氣不接下氣，
"婦女救國會的林會長讓我來求援...閘北那邊傷者太多，
醫院已經爆滿..."沈靜姝立刻認出這是工部局秘書處的打字員小周。
她扶住搖搖欲墜的姑娘："別急，慢慢說。
""很多平民被炸傷...特別是婦女兒童..."小周淚流滿面，
"林會長說沈家別墅在法租界邊緣，相對安全，
想問能否作為臨時救護站..."沈世昌剛要拒絕，沈靜姝已經堅定地點頭："當然可以。
李媽，立刻收拾客房和客廳；王叔，去把倉庫里的白布和酒精都拿出來；阿香，
準備熱水和干凈毛巾...""靜姝！"沈世昌抓住女兒的手腕，"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
這會給我們家帶來危險！"沈靜姝直視父親的眼睛："父親常教導我要有家國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