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面又一閃。
冷銷?看見了一棵巨大的參天古樹。
這種巨大并非泛泛而談，而是真正做到了貫穿天地。
生長于一片荒蕪的原野，四周沒有任何植物相伴，只有它獨自矗立在此。
粗壯的樹枝向四面八方伸展，蜿蜒著沖向天際，枝椏交錯縱橫，撐起了一片遮天蔽日的樹冠。
樹葉茂密無比，每一片都大如蒲扇，閃爍著奇異的墨綠色光芒，仿佛蘊含著無盡的生機。
樹干粗壯得需百人環(huán)抱，樹皮上粗糙褶皺，散發(fā)著深沉的暗棕色光澤。
然而怪異的是，這樹干上有一張蒼老的人臉，此刻他的嘴正一張一合，發(fā)出蒼老而如洪鐘的聲響，貫徹這片天地：
“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guī)矩，立之涂，匠者不顧。”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
“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
樹蔭底下端坐著許多小仙，在聽著這棵樹的教誨。
是……無為樹。
據(jù)說無為樹是洪荒之始就存在的樹，因為無用，所以沒有人砍它，動它的主意，于是它安然無恙地長到了現(xiàn)在，成為了這七界中最大的樹。
沒有任何神力在身，卻能存在于神界，作為吉祥物一般的存在。
冷銷?感到奇異，震撼。
原來這只存在于傳說中的大樹，竟然真的存在。
息焚大人還真是帶著師尊去了神界的不少地方。
冷銷?環(huán)顧四周，沒有看到銀嵐的身影，便也在樹蔭下抱膝坐著，她聽得有些昏昏欲睡了，銀嵐的臉卻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
冷銷?看著放大的神顏，嚇了一跳，“……銀嵐神君。”
“息焚神君。又見面了。”師尊微笑，仍然溫溫和和地和息焚大人打招呼，聲音柔得像個小媳婦似的。
“聽說我們這段時間形影不離，停云神君感到非常憤怒。他說下次見面，會把我打回龍族去。怎么辦，我好害怕。”
他在冷銷?旁邊坐下，一邊低眉順眼地理順身下的衣袍，一邊用平靜的不能再平靜的陳述句，說自己非常害怕。
冷銷?：“……”
嗯，要不要信呢。不過停云神君應該是劍神衛(wèi)停云師叔吧，原來他和師尊的關系這么不好嗎？
“怎么會。”冷銷?也不知道三人是個什么關系，只能尷尬地應了一句。
畢竟衛(wèi)停云師叔更神秘，她從被銀嵐撿到起，竟然沒有見到過他一次。
“不說這個了。”相處了一段時間后，銀嵐似乎可以敏銳地察覺到息焚的情緒了，他金眸里滿是歉疚之情，轉(zhuǎn)移了話題，“你天天在無為樹這里等我，但是真抱歉，連著幾天都沒有來赴約。”
銀嵐停頓一下，淡淡一笑：“息焚神君猜我去干什么了？”
“不知道。”冷銷?搖搖頭。
他拍了拍她的頭：“你的銷?劍不是被窮奇給掰斷了嗎？”
“衛(wèi)停云真是個自以為是的家伙，竟然隨便找了把無塵劍就要給你用。”
“不像我。我把銷?劍修好了。息焚神君又可以和它并肩作戰(zhàn)了喲。”
他俊美溫潤的眉眼像月牙那樣彎了彎，從身后取出了一把黑色的長劍遞過來，對冷銷?溫柔道。
那劍通體漆黑锃亮，閃著黑曜石般的光澤，黑氣纏繞，宛若地獄而來，凌厲而布滿殺意。
融入骨血的熟悉，她像是受到了某種召喚一樣接過它。
不知為何，她冥冥中覺得，自己就是這把劍。
戰(zhàn)神之劍。
原來，息焚神君的本命劍，叫銷?。
“銷?……是一把劍啊。”
可是冷銷?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一樣，愣在原地。
“是呀，怎么了。銷?是你最心愛的劍。也是息焚神君救下我的劍哦。”
她聽到師尊語氣柔和又輕快。仿佛也很喜歡銷?這把劍一樣。
是愛屋及烏吧。
啊，怪不得，怪不得。
一切好像都說得通了。
……
半晌。
“多謝了，銀嵐神君。”
冷銷?抬眼，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還是道。
……
畫面還是一閃，來到了下一個記憶片段。
冷銷?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一個白玉筑成的高臺上，周圍云霧繚繞。
身后是繁花似錦，全是她沒在仙界見過的獨屬于神界的奇花異草，散發(fā)著柔和的光暈，幾只色彩斑斕的靈蝶翩翩起舞，它們所經(jīng)之處，留下淡淡的熒光軌跡。
而玉臺之前，竟然是整個銀河，藏青色的幕布深不見底，璀璨的繁星在其中流動。
“息焚神君，這里就是神界傳說中的瑤臺嗎？”
耳邊傳來師尊溫和又驚喜的聲音。
冷銷?微愣，看見銀嵐站在身側，心里卻感到有些懊惱。
已經(jīng)第四個記憶片段了，她還沒有把師尊從幻境里拉出來。
破壞幻境只需要讓師尊察覺到不對勁就可以讓他清醒過來。
但是夜蘭藤遇柔則柔遇剛則剛，如果她直接說她根本就不是息焚神君，而很有可能是息焚神君的那把劍，這樣的方式過于粗暴直接，說不定他們兩個會永遠留在幻境中。
所以冷銷?在前面三個片段中都是順著當時的環(huán)境和意思說的話。
只要有一點點區(qū)別，就足以撕裂這個幻境。
但是師尊竟然一點反應都沒有，就好像她和息焚大人說的話沒什么差別一樣。
冷銷?有點崩潰，難道傳說中的戰(zhàn)神，大名鼎鼎息焚大人，她的……主人和她一樣都是個對師尊心軟到極點的窩囊廢嗎？
還是說息焚大人竟然真的會喜歡吃那個又苦又澀的破果子？！
就算是這樣，她們兩個人也不會完全一樣吧。
啊不，她還不是人，而只是息焚的一把劍。
冷銷?還在苦苦思索著，銀嵐卻已經(jīng)湊近了她。
“謝謝你，息焚神君。我身為龍族新神，在神界人生地不熟的。也只有你愿意帶我來看這些風景了。你對我真好。”
銀嵐聲音溫和地道，語氣滿是感謝。
他裸色的唇畔勾起醉人的弧度，淡金的眼眸映著瑤臺遠處的落日熔金，隱隱有絮色在其中沉浮。
男生女相，銀嵐有著比所有神女更美的一張臉。
光影不斷地變換，他本身就是一個溫柔到極點的夢。
如果在這個夢里，不會醒來，多好。
他們會是真正的，很好的朋友。
可是他好像不太想再浪費時間給息焚編織這場瑰麗的夢境，以及，玩這個好朋友的游戲了。
冷銷?聽到他嘆息一聲：
“唉，息焚神君，要是有機會可以帶你回龍之谷就好了。那里的景色，可不輸瑤臺。”
“是嗎？”冷銷?順著他道，似乎很好奇的樣子。
她在書上看到過龍之谷。現(xiàn)世龍界的核心是青森空域，龍之谷似乎只是一片無關緊要的領土。那時，應該也是吧。
“當然了。我是不會騙你的，息焚神君。”銀嵐溫和地微笑，可是說著說著，那琉璃一般明麗且凈透的眸子又浮現(xiàn)出憂傷和悵惘來。
他眺望著遠方美不勝收的景色，描繪道：“龍之谷很美。在有最青翠的森林和最湛藍的湖水……啊，當然，還棲息著很多漂亮的龍。”
銀嵐停下來，側過頭，靜靜地看著冷銷?。
“息焚神君，你知道為什么龍族和靈族、妖族不同嗎？”他問。
三族跟人族不同。都有真身。但是龍族比靈族和妖族強大太多。
書上看過。冷銷?點點頭：“嗯。因為龍族覺醒了龍骨。”
銀嵐繼續(xù)娓娓道來，語調(diào)卻越發(fā)沉重：“息焚神君你知道的……其實，萬物皆可成龍。甚至你們?nèi)俗濉８挥谜f靈族和妖族了。只是，有些血脈近，有些血脈遠。現(xiàn)在的所謂龍族，是與原始龍祖血緣最近的一支罷了。”
冷銷?微愣，她從未聽過，還有這種說法？
雖然聽上去有點道理，但是師尊該不會是在誆息焚大人吧。
“龍之谷的地下有著龍族核心的力量來源，龍祖骨脈。整個龍之谷都是倚仗著龍祖的尸骨而建。”
他眉宇間的憂愁無法消散：“每一個龍族，要成為真正的龍，都必須依靠龍祖骨脈覺醒龍骨。否則，與靈族，妖族，沒有差別。”
什么……
冷銷?有些難以置信。
如果強大的龍族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依靠龍祖骨脈覺醒的……
銀嵐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可置信和動搖，苦笑道：“正是因此，靈族和妖族，才會在我父親下任后，如此迫不及待的想要分割龍之谷。”
外界都不知道，看似無關緊要的龍之谷才是龍族的核心。
“這是龍族不可啟齒的密辛。”
而我，全部告訴了你。一個人族。
我，完全信任你。
這很危險。因為一旦息焚背叛，新上任的魔族不會放過龍族，他們會立刻搗毀龍之谷的龍祖骨脈。
銀嵐沒有說后半句，他的金眸只是看著冷銷?，也即是息焚的面容。
你能信任我嗎？
他的金眸像是深淵，又如同某種審判，他在做無聲的詢問，冷銷?感到無所遁形。
她不知道如何抉擇。雖然她現(xiàn)在其實并不面臨著這個難題，畢竟過去無法更改，此處只是記憶。
而她僅僅只是想要把她的師尊，從幻境中拉回來。
彼時的戰(zhàn)神大人，她英明神武的主人，在后世傳聞中被人們記為龍神銀嵐摯友的息焚神君，會是如何抉擇的？
“龍族并不像魔族那樣好戰(zhàn)。”
他溫和無害的聲音繼續(xù)向她追加著砝碼：“我們從來沒有想奪取什么。可是龍族不能失去龍之谷。否則整個龍族都將引來覆滅。是靈族和妖族，他們太過貪婪。把我們逼得太緊了。”
“息焚神君，你是守護六界的戰(zhàn)神。你一定也不想，看到一個種族的覆滅吧。”
冷銷?仔細地回想著從書上看到的一切有關三萬年前那場大戰(zhàn)的信息，沉默不語。
那場大戰(zhàn)史書語焉不詳。她需要判斷息焚大人的選擇。
銀嵐見她低著頭顱，遲遲不做任何反應，不禁有些失望。
過了一會兒，他淡淡地起身：
“息焚神君為人純粹。的確無法為了朋友，徇私枉法，違背公職，答應我的請求。”
他有些自嘲地笑道：“是。龍族已經(jīng)沒落了，是我們的命運，和你又有什么關系呢？神君可能一直覺得我接近你動機不純吧。”
“濫用止戰(zhàn)令的確會讓息焚神君丟掉神職，作為朋友而言，是我考慮不周。神君不必自責……”
銀嵐嘆了口氣，落寞地轉(zhuǎn)身，離去。
“等等。”
冷銷?本來就不忍。
這種背叛朋友的心靈折磨，她真是受不了。何況他如此信任她，把這種關系種族存亡的秘密都說了。而且，師尊也太可憐了。
她要是息焚本人，早就想答應銀嵐了，可是她現(xiàn)在的正事是把師尊從幻境里拉出來。
所以，一直到銀嵐說出“止戰(zhàn)令”，冷銷?才敢站起來。
因為，她記得書上說，息焚神君最后祭出的是歸墟令。
至于這兩者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鬼才知道。
總之不一樣就是了。
她就知道息焚神君一定是比她理智的。
畢竟她是她的主人，對吧。
冷銷?雖然不清楚當年的事到底是怎樣的，可是師尊自認為天衣無縫的表演在她看來……
也不算漏洞百出，總之真假參半吧。
息焚神君既然用的是歸墟令而不是止戰(zhàn)令，那么她一定沒有在此刻，因為心軟，就答應了銀嵐使用止戰(zhàn)令的請求。
一定。
所以，只要她現(xiàn)在答應他，他就會發(fā)覺記憶的不同，然后，二人成功地離開幻境。
冷銷?深吸一口氣，拉住了銀嵐的手。
“銀嵐神君，我們是朋友。”
她補充一句：“很好的朋友。”
“我會幫你的。只要你想要。無論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