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醫生的手能握住命運的韁繩。可我見過那只手，
在手術臺前顫抖得像只被淋濕的麻雀。那是我父親的手。后來我才明白，
我們這些穿著白大褂的人，不是神，不是英雄，只是困在制度里、在選擇題前掙扎的人類。
而那一夜，我失去了能證明我還相信醫學的一切。1 血色夜班凌晨十二點三十四分，
我站在急診外科值班室門口，看著墻上那只永遠走得比人快的石英鐘，默念：還有兩個小時，
就能喘口氣。血液的味道還殘留在口罩里，像死去太久的金屬銹，黏在喉嚨和肺管之間。
我剛縫完一個腹部刀傷，滿手麻木。值班護士劉姐端來一杯熱水，我接過，
手卻抖得控制不住，水撒在指背上，一陣刺疼，像被針尖挑了一下。“林醫生，
你臉色不太好，要不要躺會兒？”我搖搖頭，喝了口水。才放下杯子，急診科分診電話響起，
聲音尖銳得像是在耳膜上劃了道口子。“林醫生，急診來了個消化道大出血，肝硬化背景，
患者失血性休克，血壓測不到了。”對方語速極快，聽得出有點慌。“多大歲數？
”“五十八，家屬登記不清楚，寫的是‘臨時’。”五十八。肝硬化。血壓測不到。
我胸口突然一悶。不是職業性條件反射，而是某種下意識的直覺在抽緊我呼吸。“名字呢？
”“寫著林廣生。”我整個人像被當頭一棍。手機幾乎是從白大褂口袋里自己跳出來似的，
我快速打開通話記錄——兩個小時前，我爸打過電話，
說小區樓下診所的醫生懷疑他肝出了點問題，勸他上大醫院看看。我剛好輪班，沒空回。
他沒再打第二個電話。也沒再說一句話。我奔向搶救室的時候，腦子里只剩一句：不能是他，
不能是他。可當我推開門，看到病床上的人時，那句祈禱像是被撕碎扔進了血池。是他。
氧氣罩下的臉，灰白泛青，嘴角帶血，脖子上還掛著他那串木頭佛珠。
床邊的輸液架上正滴著生理鹽水，但輸得極慢。搶救記錄表被翻過來一半，
上面的時間寫著22:12——也就是說，他被推進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兩個小時。
“怎么才搶救？誰收的？”我聲音發啞，抬頭質問護士。幾個夜班護士面面相覷。
“他是無陪病人，送來的時候神志不清，也沒身份信息，分診那邊以為是醉酒。
等確認病情嚴重，再送過來……”其中一人說到一半就低了頭。
我爸成了個沒人認識、沒人管的臨時病例。他穿著舊西裝褲，腳上還是我給他買的旅游鞋。
他那么怕冷，外套沒穿，牙還在打顫。就這么躺在醫院最喧囂、最雜亂、最混亂的搶救床上。
我拉開記錄單，一頁頁翻過去，
空白的、模糊的、被改過字跡的地方像是明晃晃地告訴我——他在這兒等了太久，
久到連醫生都忘了還有這樣一個病人。“輸血呢？出血指標呢？有沒有測凝血？
有沒有推升壓藥？”沒人接話。空氣像結了冰，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回聲。我終于明白，
他是怎么死的。不是病情太重，不是沒得救，而是他來得不對時候，碰上不對班次，
被歸到了“不重要”的那一類人里。他是我爸，一個曾經坐在我高考前一晚替我削鉛筆的人，
一個把房子賣了供我念醫學院的人。可那天晚上，
他成了別人眼中可等、可緩、可推的無名病人。他死在我值班的夜里，
我站在離他最近的地方，沒能把他救回來。更諷刺的是——我甚至不知道，他已經來過。
搶救失敗宣告之后，我簽字，走流程，領死亡證明。手一筆一劃在紙上畫的時候，
像是把自己往泥潭里按了一層。劉姐送我出去，手放在我肩膀上，輕輕說：“不是你的錯。
我們都知道你不知道他來了。”我沒回話。回不了。回到值班室，我打開儲物柜，
里面掛著一件發舊的白大褂。我爸的，二十多年前他在鎮衛生院穿的，后來洗過幾次，
已經發黃。我一直沒丟，每次夜班熬不住就披在肩上。現在我看著它，
第一次覺得它不是慰藉，而是諷刺。我穿著白大褂，卻救不了他。
可我隱隱覺得——這事沒那么簡單。我爸的病情記錄里，
輸液時間和血檢結果對不上；床號被調換過一次；原始錄入人簽名處是空的。我坐下，
翻出那份出院記錄，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字體，心里突然蹦出一個念頭。
這不是一場普通的醫療失誤。可如果不是，那它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打算查下去。
哪怕所有人都告訴我：別查，別碰，別往里跳。哪怕我明知道再往前一步，就是深淵。
2 編號之謎那天之后，我請了三天假。不是為了逃避什么，是因為我需要冷靜地，
像看一臺高難度的急腹癥手術一樣，把整件事拆開、重組、下刀。
父親的死亡原因被定為“終末期肝硬化并發消化道大出血，搶救無效”。一句話，
干脆、清晰，卻像把刀，精準地割斷了我所有的疑問。但我不信。我不是外行。
我知道什么是搶救無效，也知道什么是搶救未做。三天里，我去了趟太平間，
把他送到殯儀館。兄長早就搬去了外地，這些事落到我一個人頭上。母親還不知道真相，
我不敢說。她一直以為爸是突發病情太重，沒救回來。我點頭說是，一邊咽下話，
像吞一粒帶刺的藥片。回醫院報到那天，劉姐在走廊上拉住我。“你要查的話，
別找院里的人，沒用。”我盯著她，看見她眼角有一根白發。她值班時間比我長，
知道的比我多。她遲疑了幾秒，才壓低聲音補了一句：“那天夜里的監控錄像，有一段，
被覆蓋了。”“誰動的？”她搖頭，眼神飄向天花板，不肯多說。我明白了，
繼續問就是讓她冒險。我回了科室，打開電腦，調出父親那晚的病例記錄。
系統界面一切正常，可我發現一個時間節點反復出現在多名患者的記錄上：23:21。
太密集了，不合理。有五個病例的記錄都是那一分鐘更新的，操作人署名全是“張冬”，
急診主班醫師。可那天我記得，張冬請假了。我翻出張冬的排班記錄，
名字后面一欄寫著“代班：魏靖”。魏靖，是我帶的實習生。他才二十四歲，剛上手沒多久，
碰上突發大出血病例，很可能沒處理好。可我不是要怪他，我只是想知道，他為什么沒上報？
還是，他根本沒認出那是我爸？我走到實習醫生辦公室，他正趴在桌上看病例，被我敲醒。
“那天晚上你在急診值班？”他顯然一愣，支吾了一句：“呃……是，是的。
”“你處理了一個五十八歲男性患者，肝硬化失血性休克，還記得嗎？”他避開我眼睛，
咽了下口水，說：“太多了……那天晚上特別亂，送來十幾個病人，我記不太清。
”“你不記得自己有沒有接過一個病人，名字是林廣生？”他咬了下嘴唇，
低聲道：“好像……是我接的。但我當時問了他名字，他沒說話。我們以為是醉酒。
”“你有沒有啟動搶救流程？”“掛了鹽水，觀察了一會兒……”他聲音越說越小，
“本來想等主治來決定，結果……”我閉了閉眼。他是新人，有時候的確判斷不清。
但不是所有錯誤都可以歸咎于經驗不足。有些錯誤，是選擇回避，是懶，是怕擔責任。
“你有沒有刪過監控？”我問。他一下子抬頭，瞳孔縮緊：“沒有！我怎么敢動那個！
”“那誰動的？”“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慌了，臉上泛起一層冷汗。
我知道不能再逼。我不是紀委，不是警察，我只是一個醫生。我能查的，是數據，是流程，
是紙面上的線索。可偏偏，我爸的病歷紙面上，漏洞百出。我又去找了信息科的老程。
“老程，幫我調下當天急診科的視頻備份。”他皺眉：“你查什么？醫院都定性了。
”“我爸死在那天夜里。”我語氣平靜。老程沉默兩秒，開始輸入指令。
但屏幕上很快跳出一句提示：“文件缺失，源目錄被清空。”“你們不定期備份嗎？
”“定期。每48小時自動轉存一次。”他說完，又輸入了一組管理員口令，
“不過這個文件被人提前手動清除了。”“誰有權限動？”“主治醫生、科主任、副院。
”他說完，抬頭看了我一眼，“你要是真想查……別從信息科下手。”我沒再說話，
轉身離開。下午五點，我回到辦公室，收到一封內部公文，
是醫院事故處理小組的正式結案通報。落款時間是三天前，蓋章整齊，
語氣冰冷：“無外部過錯因素，無醫療流程疏漏，屬病情進展自然終止。”我盯著這行字，
手指無意識地摩擦紙張邊緣。這不是結案，這是掩蓋。就在我準備將文件放回抽屜時，
郵箱跳出一封新郵件，發件人是匿名地址。標題只有六個字：你真的想知道？郵件正文很短，
只有一句話——“去你父親病歷的最后一頁，看看左下角的編號。”我迅速翻出電子檔，
找到最后一頁，那串編號我之前看過，只是沒注意——HY-2023-XPD-14。
我下意識復制粘貼進內部系統數據庫，搜索。結果跳出一行紅字：術后試驗樣本編號，
狀態：已終止。我一下站起身，椅子撞倒在地，砰的一聲震耳。我爸不是死于延誤。他，
可能是一個試驗編號。那一刻，我意識到，事情，可能遠比我以為的更復雜。
3 試驗陷阱編號HY-2023-XPD-14，
在醫院內部數據庫里標注為“術后康復促進劑試驗樣本”，狀態為“終止”。
我查到這條記錄的瞬間，脊背出了一層冷汗。康復促進劑，這種藥物一般用在大型手術后，
能加快組織修復、縮短住院時間，但如果用在病情不穩定、肝功能衰竭的病人身上，
風險極高。任何副作用，都可能被解釋為“本身病情惡化”。更關鍵的是，這類試驗，
必須要患者簽署知情同意書。沒有例外。我爸根本沒簽過任何文件。
他甚至不清楚自己那天在醫院掛的是不是專家號。我重新整理了父親的病歷。從急診入院，
到病程記錄，到死亡時間，
再到試驗編號出現的位置——這串編號印在最后一頁紙質出院記錄的左下角，
字體比其他內容淺一度，像是用不同模板添加的。我去找護士長劉姐。她正準備下班，
看見我，表情立刻沉了下來。“你又查到什么了？”我把打印出來的編號放到她辦公桌上。
“你以前在病歷里見過這個嗎？”她沒接，只是盯著那串編號看了幾秒，
然后默默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你最好不要再繼續查了。”“為什么？
”“這個試驗，是去年底院里批的，藥廠聯合推進，只有極少數醫生知道。你爸的病情，
正好符合他們的篩選標準——晚期肝硬化，無家屬陪護，
進入試驗前后幾小時內死亡概率極高。”我整個人僵在原地。“誰批的？
”“簽字人是副院長宋世坤。”她低聲說。我感覺一陣頭暈。宋世坤，
是我們科的直接分管副院長，主管科研與試驗項目，
一直在推進所謂“科研與轉化并行”的試點項目。他在全院有極高的權限，
特別是科研類臨床試驗，有他簽字，就是綠色通道。“你爸不是唯一一個。”劉姐頓了頓，
“只是……沒人說而已。”我沒問“還有多少個”，也不敢問。“這個試驗，是怎么篩人的？
”我問。“系統里自動比對，年齡、病情、家屬情況、搶救記錄，只要符合，
就自動推送入組建議。有些醫生……直接點確認了。”我沉默了很久。我爸不是醫生，
不知道這些流程。他只知道哪里疼，就往醫院跑。他信我，說我在市一院，
說這里是全市最好的醫院。但他不知道，他不是來治療的，他成了別人實驗的數據。
我走出護士站，整個人像掉進了冰窟。電梯口，有人喊我。“林醫生。”我回頭，是魏靖。
他臉色蒼白，像是幾夜沒睡。他走到我面前，低聲說：“那晚我填了你爸的入院單，
但我根本沒點確認加入什么試驗。”我看著他。“你確定？”“我只是個實習的，
根本沒權限進試驗系統。第二天再點開的時候，那串編號已經在病歷里了。
”我皺眉：“你沒權限，誰有？”“主治醫、科研組副組長，或者……后臺自動匹配。
”我看著他，忽然意識到什么。“你爸是我帶你見過的。”他忽然冒出一句話。我愣住。
“去年，你帶我去你家吃過一次飯。那次你爸做了紅燒排骨，說實習醫生都得吃飽點。
我認得他臉。”我沒說話。“可那晚，我第一眼沒認出來他。”他聲音發抖，
“我太累了……又是深夜，他神志不清，還出血……我以為是普通急診患者。”我閉了閉眼，
心口抽痛。他確實不是故意的。他是個剛畢業不久的學生，面對制度的復雜與人命的重量，
他可能連自己都沒搞清楚應該站哪邊。我點點頭，算是原諒。可原諒不是結案。我還要查，
查是誰點了確認，誰往系統里加了編號，誰刪了監控，
又是誰在整個流程里一句話不說地蓋章、簽字、打包。當天下午，我在信息科找到老程。
“再幫我查一個試驗編號，HY-2023-XPD-14，我爸的。我要知道是誰批準的。
”老程敲了幾下鍵盤，皺了皺眉。“你來得巧。這個編號項目剛好轉入第二期，
上個月已經換了合作醫院。”我盯著他：“是哪家？”他敲出來一個地址：“瑞安私立醫院。
”我一下就站了起來。瑞安，是本地一家口碑不好的私營醫院，掛著二級牌照，
卻做著三級業務。一向不接重癥，卻批得下一大堆“術后轉化研究”的資金。
老程把電腦推過來：“你爸是第十四個樣本。編號從01到14都在這里，我幫你導出來。
”我接過U盤，看著那串編號列表，每一個后面都附著“狀態：終止”。十四個編號，
十四個終止。也許，這不是科研。這是屠宰。我走出信息科的時候，手機震了一下，
是一封新郵件。郵件里是一張照片——我爸的入院申請單，簽名一欄，被裁掉了。
配文只有四個字：“你下一步？”4 深淵初探我坐在辦公室，面前的U盤像顆定時炸彈。
編號清單已經核對完畢，十四個病人，十四個編號，無一幸免，全部在住院期間死亡，
平均住院時長不足四十八小時。有的甚至還沒出急診室就宣告終止，唯一相同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