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夜，空氣凝滯，沉甸甸地壓在頭頂。整座城市仿佛被一只無形巨手攥緊，
塞進了一張浸透了焦慮、巨大無邊的模擬試卷里。窗外的霓虹燈，
那些平日里張牙舞爪的怪物，此刻也像是被試卷的油墨吸干了色彩，只余下病懨懨的光暈，
茍延殘喘。偶爾有汽車喇叭聲撕裂這黏稠的寂靜，如同垂死之人的一聲嗆咳，短促，絕望，
旋即又被無邊的壓抑吞噬。陳默蜷縮在書桌前，
臺燈慘白的光柱像手術燈一樣精準地切割著他面前攤開的最后一套模擬卷。
密密麻麻的鉛字在他視網膜上爬行、扭曲，字縫里似乎滲出油膩膩的汗珠和鐵銹般的血腥氣。
他用力閉了閉干澀刺痛的眼睛，再睜開時，視線模糊一片。客廳的燈還亮著，
隔著薄薄的門板，父母刻意壓低的交談聲，如同細小而頑固的砂礫，
持續不斷地鉆進他的耳膜。“最后確認一遍，狀元樓，最大的‘登科及第’廳，定金都交了。
”父親的聲音粗糲，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疲憊和不容置疑的亢奮，
“菜式我親自跟王經理敲定的，龍蝦，帝王蟹，佛跳墻……一樣不能少！兒子爭氣，
我們做爹媽的，排場必須跟上！老祖宗臉上有光！”“知道知道，”母親的聲音緊隨其后，
像是怕驚擾了什么，又帶著一絲神經質的亢奮，“橫幅！老陳，橫幅訂了沒？
‘恭賀陳默同學勇奪桂冠，金榜題名！’……字要燙金的！對，燙金！掛在最顯眼的地方！
親戚朋友都看著呢，咱們家多少年沒出過這么光宗耀祖的大事了？清北啊！那可是清北！
”“光宗耀祖”四個字，像四枚燒紅的鐵釘，狠狠楔進陳默的太陽穴。他猛地抬手，
用指關節死死抵住突突直跳的血管，冰涼的觸感帶來一絲短暫的清醒。
桌上那本厚厚的《清北歷年真題精析》，封面上的燙金校徽在燈光下反射著冰冷、傲慢的光。
他深吸一口氣，試圖把父母的聲音隔絕在外，手指卻像有了自己的意志，
點開了那個名為“沖刺巔峰”的微信群。圖標上鮮紅的“99+”數字刺得他眼睛發痛。
點進去，最后幾條消息如同毒蛇般瞬間纏住了他的喉嚨。“開盤了開盤了！最后押寶！
押今年省狀元花落誰家！李雯還是陳默？賠率實時更新！”“跟十塊！押李雯！
這妞最近三次模擬都壓陳默一頭！”“我追加二十！還是押陳默！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賭點大的才刺激！輸了的，明年復讀班報名費，敢不敢？”“靠！玩這么大？……行！
老子接了！就賭陳默栽跟頭！”“栽跟頭？哈哈，我看他明天直接栽進太平間！賭他跳樓！
賠率1:100！誰接？”“我接！五十塊！咒人死啊你！”“嘿嘿，搏一搏，單車變摩托！
”冰冷的字符在屏幕上跳躍、碰撞，發出無聲的獰笑。陳默的手指懸在冰冷的屏幕上，
指尖微微顫抖，卻一個字也打不出來。那些曾經勾肩搭背、一起在球場揮汗如雨的面孔，
此刻在屏幕幽光的映照下，扭曲成了陌生的、只認輸贏的賭徒。
他甚至能想象出他們打出那些字時，臉上興奮又殘忍的表情，
仿佛在談論的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個即將被推上角斗場的牲口，
賭注是復讀班的學費，是下一輪無休止的折磨。一股冰冷的惡寒順著脊椎急速爬升。
他猛地將手機屏幕扣在桌面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像關上了一口棺材的蓋子。
世界驟然安靜，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動，咚，咚，咚，
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脆弱的神經。他需要一點別的聲音，
一點能蓋過這擂鼓般心跳和門外那令人窒息低語的東西。他幾乎是慌亂地重新點亮手機屏幕，
手指帶著一種病態的急切，點開了那個色彩斑斕、喧囂震天的短視頻APP。
手指機械地下劃。
第一個畫面就撞入眼簾：一個戴著夸張尖頂帽、臉上涂著油彩、仿佛小丑般的年輕男人，
正對著鏡頭唾沫橫飛，背景是閃爍刺眼的“高考刺客”燈牌。“家人們！鐵子們！最后時刻！
獨家內幕！絕密押題！物理最后一道大題！電磁感應復合場！必考！不考我直播倒立洗頭！
火箭刷起來！保你上清北！下一個狀元就是你！聽懂掌聲！”他的聲音尖利亢奮，
像指甲刮過生銹的鐵皮，穿透屏幕直刺耳膜。屏幕下方，虛擬禮物瘋狂刷屏，
火箭、跑車、嘉年華……絢爛的光效幾乎要淹沒那張扭曲亢奮的臉。
陳默的手指麻木地繼續下劃。另一個直播間。一個妝容精致、穿著清涼的女生，
正扭動著身體，背景赫然是“狀元秘籍”幾個大字。
“寶貝們~想不想像學姐一樣輕松上名校？考前減壓秘笈大放送！點關注，加入粉絲團，
學姐私人微信等你來撩哦~榜一大哥今晚有特別福利~”她的聲音甜膩得發齁，
眼神卻空洞麻木。評論區滾動著污言穢語和下流的表情包。再下一條。一個滿臉橫肉的光頭，
脖子上掛著大金鏈子，正對著鏡頭咆哮：“考不上？考不上就是廢物！廢物不配活著！
看看老子！當年落榜，現在照樣開大奔！什么狗屁高考，人生贏家靠的是這里！
”他用力拍打著自己油光锃亮的腦門，唾沫星子幾乎噴到鏡頭上，“關注我！教你做人上人！
聽懂掌聲！
符”的、兜售“聰明藥”的、鼓吹“讀書無用論”的……一個個直播間像瘋狂旋轉的萬花筒，
光怪陸離，歇斯底里。
分貝的嘶吼、刺耳的音樂、扭曲的面孔、滾動的打賞金額……匯成一股污濁粘稠的信息洪流，
粗暴地沖刷著陳默早已疲憊不堪的神經。這些喧囂的、毫無意義的噪音，
此刻竟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對抗那死寂般沉重的現實和內心無邊恐懼的浮木。
他貪婪地汲取著這虛假的熱鬧，仿佛溺水者抓住一根腐爛的稻草，
哪怕它正帶著他一同沉向更深的黑暗。時間在令人窒息的粘稠中，被一只無形的手，
極其緩慢地向前拖拽。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樣漫長難熬。終于，
清晨慘白的光線，如同冰冷的石灰水，無情地潑灑進狹小的臥室。陳默坐在床沿，
像一尊被抽干了魂魄的泥塑。鏡子里映出的那張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眼窩深陷，
像兩個干涸的泥潭，底下是濃得化不開的烏青。嘴唇干裂起皮，微微翕動著，
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機械地套上那件洗得發白、印著模糊校徽的舊校服，
布料摩擦皮膚的觸感，如同砂紙。客廳里，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來。
母親端著一碗熱騰騰的牛奶雞蛋羹，碗邊沿沾著幾點焦黃的蛋沫，小心翼翼地遞到他面前。
她的眼圈紅腫，顯然是哭過，又或是徹夜未眠，嘴角卻用力地向上扯著，
擠出一個僵硬到近乎痙攣的弧度。那笑容里沒有溫暖，
只有一種瀕臨崩潰的、強弩之末的支撐。“兒子，趁熱吃，補補腦子，啊？
”她的聲音又尖又細，像繃緊到極限的鋼絲，“別緊張，媽知道你行！咱們老陳家的狀元，
非你莫屬！祖宗保佑著呢！”她說著，
布滿紅血絲的眼睛卻不受控制地瞟向墻上那幅褪色的財神爺年畫，
仿佛能從那里汲取最后的力量。父親則像一頭焦躁的困獸，在狹窄的客廳里來回踱步，
腳下的拖鞋發出沉悶的“啪嗒、啪嗒”聲，每一步都踏在陳默緊繃的神經上。
他手里緊緊攥著一個鼓囊囊的紅色塑料袋，
新的文具和幾張折疊起來的、顏色刺眼的符紙——大概是昨夜去哪個香火鼎盛的廟里求來的。
“準考證！身份證！2B鉛筆！橡皮！……都檢查三遍了！還有這個，文昌帝君開過光的筆！
戴上！”父親猛地停在他面前，一股濃烈的汗味和劣質煙草味撲面而來。
他不由分說地將一個穿著紅繩、油膩膩的木質小筆掛件套在陳默脖子上，
粗糙的手指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硌得陳默鎖骨生疼。
那筆掛件散發著一股陳年香灰和廉價木頭混合的怪異氣味，沉甸甸地墜在胸口，
像一塊冰冷的墓志銘。“記住！沉著！冷靜！心要狠！考場如戰場！給我殺出一條血路來！
”父親的眼睛里燃燒著一種近乎狂熱的火焰，那火焰不是為了照亮前路，
而是為了焚毀所有可能的失敗。陳默低下頭，避開那灼人的目光。
脖子上那根紅繩勒得他幾乎窒息。他端起碗，滾燙的碗壁灼燒著指尖，他渾然不覺。
牛奶雞蛋羹滑膩甜腥的味道涌入口腔，瞬間在胃里翻攪起一陣劇烈的惡心。他強行吞咽下去，
喉嚨里發出一聲壓抑的悶響。“我……吃好了。”他放下碗，聲音低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好！好！出發！”父親大手一揮，仿佛在指揮一場決定生死的戰役。走出單元樓，
一股混合著汽車尾氣和廉價早餐油煙的熱浪撲面而來。狹窄的巷口，
竟然聚集了比平時多幾倍的人。街坊鄰居們像是約好了一般，探出頭，
目光復雜地聚焦在他們一家三口身上。那目光里有好奇，有審視，有毫不掩飾的羨慕，
更有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等待好戲上演的期待。幾個相熟的阿姨擠上前來，
七嘴八舌：“小默加油啊！給咱們這片爭光！”“陳師傅，您家祖墳冒青煙啦！
狀元樓都訂好了吧？”“哎呀，這孩子一看就是文曲星下凡！穩了穩了！”父親挺直腰板，
臉上堆起一種混雜著驕傲與緊張的、極其不自然的笑容，抱拳向四周示意：“承您吉言！
承您吉言！等孩子考完，都來狀元樓喝杯喜酒！”陳默只覺得那些目光如同無數細小的芒刺，
扎在他的皮膚上，扎進他的骨頭縫里。他死死地低著頭，
盯著自己腳下那雙洗得發黃的舊球鞋，恨不得立刻變成一粒塵埃，消失在滾燙的水泥地上。
他像個提線木偶，被父母一左一右簇擁著，穿過那些灼熱的目光和嘈雜的議論，一步一步，
走向那個決定他“價值”的審判場——市一中的高考考點。考點門口，景象更加駭人。
警戒線外，黑壓壓的人頭攢動，無數家長伸長脖子，臉上寫滿一模一樣的焦慮和孤注一擲。
警戒線內，一排排神情肅殺的警察和保安筑起人墻，目光警惕地掃視著洶涌的人潮。
空氣被壓縮到了極限，彌漫著汗味、劣質香水味、驅蚊水的刺鼻氣味，
以及一種無聲的、令人窒息的巨大壓力。“考生陳默，請入場！
”冰冷機械的電子音通過擴音器響起，在嘈雜的背景音中異常清晰。陳默深吸一口氣，
那口氣吸進去，卻像吸進了一團濕冷的棉花，堵在胸口。他邁開沉重的腳步，
走向那道象征著未知命運的入口。就在他即將踏入警戒線的那一刻，
身后突然爆發出一陣尖銳的、帶著哭腔的嘶喊：“兒子——！！！”他猛地回頭。
只見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工裝、頭發凌亂的中年女人，正被兩個保安死死攔住。她面容憔悴，
眼里的絕望幾乎要溢出來，正朝著一個已經走進考點的瘦小背影撕心裂肺地哭喊：“別怕！
兒子！別怕！考不好媽也愛你！媽永遠愛你啊——！！！”那凄厲的喊聲，
像一把燒紅的鈍刀，狠狠捅進了陳默的心臟，瞬間絞碎了里面僅存的一絲溫熱。
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凍結了。他看見那個被喊的瘦小男孩背影明顯僵硬了一下，
卻沒有回頭，反而更加倉惶地加快了腳步，消失在教學樓的陰影里。
保安粗暴地將那位仍在哭喊的母親往后推搡：“退后！都退后！別影響考場秩序！
”周圍的家長們發出一陣嗡嗡的議論，有人搖頭嘆息，有人面露嫌惡，
更多人則是麻木地移開視線，
仿佛這一幕只是高考這部宏大悲喜劇中一個微不足道的、甚至有些掃興的插曲。陳默轉回頭，
不再看身后的人間慘劇。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留下幾個月牙形的、滲血的印記。那尖銳的刺痛感，
是此刻唯一能讓他確認自己還活著的證據。他挺直了單薄得像紙片一樣的脊背，
強迫自己抬起灌了鉛般的腿，一步，一步，
走進了那棟巨大、沉默、如同怪獸巨口般的教學樓。
身后的一切喧囂、哭喊、期盼……都被那扇沉重的、緩緩關閉的金屬門，
隔絕在了另一個世界。門內，是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皮鞋踩在冰冷水磨石地面上發出的空洞回響。長長的走廊像一條通往深淵的甬道，
兩側教室的門緊閉著，如同沉默的墓碑。
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粉塵和陳舊紙張混合的、令人作嘔的冰冷氣味。
監考老師面無表情地站在考場門口，眼神像掃描儀一樣掃過他全身，核對證件，示意他進入。
陳默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硬邦邦的塑料椅面硌得他生疼。他拿出準考證和身份證放在桌角，
動作僵硬得像生銹的機器人。桌面上，一張空白的、散發著油墨清香的答題卡，
靜靜地躺在那里，像一張等待書寫判決書的紙。鈴聲驟然響起！尖銳！急促！毫無感情！
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刺穿了考場凝固的空氣，也刺穿了陳默最后一道脆弱的防線！
陳默的身體猛地一顫，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時間，
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扭曲。試卷像白色的雪片，無聲地落在每個人的桌面上。他低頭，
視線落在第一道選擇題上。那些熟悉的字母和符號，
此刻卻像一堆被狂風吹散的、毫無意義的黑色蝌蚪，
在慘白的紙面上瘋狂地扭動、跳躍、重疊……他用力眨了眨眼，試圖驅散眼前的幻影，
然而那些符號只是變得更加猙獰、更加陌生。它們彼此纏繞、變形，
最終幻化成一個巨大的、咧著嘴的、無聲嘲笑著的骷髏頭！嗡——！
一股冰冷的電流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頂，頭皮陣陣發麻。
冷汗爭先恐后地從每一個毛孔里涌出，瞬間浸透了單薄的校服，黏膩冰冷地貼在背上。
握著筆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筆尖在光滑的答題卡上留下一個丑陋的墨點，
迅速暈染開一小片絕望的黑色。那點黑色，像一個急速擴散的死亡斑點。“沉著！冷靜！
心要狠！殺出一條血路！”“光宗耀祖！”“賭他跳樓！賠率1:100！”“家人們！
火箭刷起來！下一個狀元就是你！”“廢物不配活著！
的咆哮、母親的尖聲、朋友的嘲諷、網紅的嘶吼、光頭佬的唾罵——如同無數根冰冷的鋼針，
同時扎進他的大腦，瘋狂攪動！它們不再是外在的聲音，而是從他自己的顱骨內部爆發出來，
帶著血肉模糊的回響，在神經末梢炸開，撕扯著他僅存的理智。他猛地抬起頭，
大口喘著粗氣，像一條離水的魚。視線慌亂地掃過整個考場。所有的考生都深深地埋著頭，
筆尖在紙上發出密集的、令人心慌的沙沙聲。那聲音匯聚成一片死亡的潮汐，
正洶涌地向他淹沒過來。監考老師鷹隼般的目光，如同探照燈，冷酷地掃視著每一個角落。
那目光掃過他時，似乎停頓了零點一秒，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審視。不行！不能這樣！
陳默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
尖銳的刺痛感和濃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彌漫開來，像一劑強心針，
暫時壓下了腦海中的鬼哭狼嚎。他死死盯著試卷上那個骷髏幻影，用盡所有的意志力，
逼迫自己看清那下面的字跡。“設函數f(x)=……”是數學題。一道復雜的函數題。
他認得它。就在昨晚，他還在模擬卷上做過類似的題目。他顫抖著，
用盡全身力氣握住那支筆，仿佛握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又像握住一把刺向自己的匕首。
筆尖終于落在答題卡上，不再是無意義的墨點，而是開始艱難地、歪歪扭扭地書寫起來。
每一個數字，每一個符號，都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都像是從靈魂深處硬生生摳出來的血肉。
時間，在這無聲的搏殺中，以極其緩慢而殘酷的速度流逝。筆尖在紙上艱難地爬行，
思維如同在黏稠的瀝青中跋涉。窗外，熾烈的陽光無情地炙烤著大地，
將操場上紅色的塑膠跑道曬出一股刺鼻的橡膠味，那味道透過緊閉的窗戶縫隙頑強地鉆進來，
混合著考場內壓抑的汗味和紙張味，令人窒息。終于，
當最后一門考試結束的鈴聲如同喪鐘般敲響時，陳默幾乎是癱在了座位上。
手臂沉重得抬不起來，指尖因為過度用力而麻木冰冷。大腦里一片空白，
仿佛被一場精神上的風暴徹底洗劫過，只剩下斷壁殘垣和死寂的灰燼。
他不知道自己寫了什么，不知道自己答得如何。整個世界只剩下一種虛脫般的麻木，
以及一種奇異的、塵埃落定后的平靜——一種接近死亡的平靜。他隨著麻木的人流，
如同被卷入漩渦的枯葉，被推擠著涌向考點大門。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虛浮無力。大門外，
喧囂的聲浪如同實質的海嘯，轟然拍打過來。閃光燈！無數道刺目的白光瘋狂地閃爍著，
像無數把利劍，狠狠地刺向他剛剛適應了考場昏暗光線的瞳孔！“出來了出來了！
”“是陳默！省實驗的陳默！”“快！快拍！狀元出來了！”“陳默同學！感覺怎么樣？
有把握嗎？”“看這邊！陳默！狀元樓訂好了嗎？”無數的鏡頭，無數的麥克風，
無數張亢奮扭曲的面孔，瞬間將他包圍！記者們像嗅到血腥味的鯊魚，拼命向前擠著，
伸長了手臂，話筒幾乎要戳到他的臉上。他們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尖銳、興奮、咄咄逼人，
每一個問題都像一顆子彈射向他疲憊不堪的神經。那些“高考刺客”的網紅們更是瘋狂，
手機高舉著，屏幕里是他們涂脂抹粉、表情夸張的臉，對著鏡頭聲嘶力竭地喊叫：“老鐵們！
家人們！看到沒有！真正的頂級學霸出來了！快看！這就是氣場！火箭刷起來！
666走一波！我猜他至少720分！”“狀元！絕對的狀元！這面相！這氣質！關注我！
獨家采訪馬上開始！榜一大哥安排！”“陳默同學！給直播間的家人們打個招呼啊！笑一個！
對對對！看鏡頭！”刺眼的白光灼燒著他的視網膜，
——攢動的人頭、揮舞的手臂、閃光燈、攝像頭、亢奮的嘶吼——都開始旋轉、扭曲、變形，
像一幅被潑了油污又被用力揉搓的抽象畫。他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和惡心，胃里翻江倒海。
他本能地抬起手，想要遮擋那令人目盲的強光，想要隔絕那震耳欲聾的噪音。就在這時，
一只沉穩有力的大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將他從那個瘋狂的漩渦中心用力拽了出來。
是班主任張老師。張老師那張一向溫和的臉上此刻也布滿了汗水和凝重，
他用自己的身體死死擋在陳默前面，像一堵沉默的墻，隔開了那些瘋狂的鏡頭和話筒。
“讓開！都讓開！讓考生先出去！不要采訪！”張老師的聲音不高，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甚至有一絲難以掩飾的憤怒。他護著陳默，
幾乎是半拖半抱地將他從人群中艱難地“拔”了出來，
塞進了旁邊一輛早就等候著的、學校安排的應急車里。車門“砰”地一聲關上，
隔絕了外面那個瘋狂的世界。車內狹小的空間里，空調冷氣開得很足，
吹在陳默被汗水浸透的皮膚上，激起一陣劇烈的寒顫。他蜷縮在座椅角落，
身體控制不住地瑟瑟發抖，牙齒咯咯作響，仿佛剛從冰窟窿里撈出來。他閉上眼睛，
視網膜上還殘留著剛才無數閃光燈爆炸后的紫色光斑，耳邊嗡嗡作響，
是那些噪音留下的回音。“沒事了，沒事了，陳默，考完了，都考完了。
”張老師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一絲疲憊的安撫。他遞給陳默一瓶冰涼的礦泉水。
陳默沒有接。他只是更緊地蜷縮起來，將臉深深埋進膝蓋里。
冰冷的恐懼如同無數細小的冰針，從骨髓深處蔓延開來，刺穿了他最后一點虛假的平靜。
麻木退去后，是更深、更黑、更令人窒息的絕望。
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被抽空了靈魂的破布娃娃，被無情地拋擲在命運的洪流中，而岸上，
是無數雙貪婪的、等待分食的眼睛。消息如同在滾油里滴入冷水，瞬間炸開了鍋。傍晚時分，
當夕陽將天空涂抹成一片病態的橘紅時，陳默的手機，
那個一直被他丟在書包最深處、仿佛燙手山芋的東西，終于被他用顫抖的手指解鎖。屏幕上，
班級群的信息早已爆炸。鮮紅的“@所有人”標志刺眼無比。點進去，
置頂的是一條來自班主任張老師的官方消息：“特大喜訊！我校高三（一）班陳默同學，
以總分728分的優異成績，榮膺本年度高考全省理科狀元！祝賀陳默同學！
祝賀我校再創輝煌！”這條消息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間，無數頭像瘋狂跳動起來，
信息如同開閘的洪水般噴涌而出！“臥槽！臥槽！728！真狀元！默哥牛逼！！！
”“清北穩了！膜拜學神！”“@陳默 狀元！出來發紅包！必須大紅包！”“哈哈哈哈！
贏了贏了！老子押中了！陳默牛逼！莊家呢？給錢！復讀費到手！”“靠！李雯才705？
差這么多？早知道全押陳默了！”“賭他跳樓的傻逼呢？出來走兩步啊！1:100？
賠死你！”“狀元樓！狀元樓！狀元樓走起！陳默請客！”“@陳默 狀元，
茍富貴勿相忘啊！”那些曾經冰冷的、帶著詛咒意味的賭注，
此刻變成了最熱烈的祝賀和最赤裸的索取。那些曾經押他“栽跟頭”、“跳樓”的名字，
此刻也混雜在歡呼的人群中，敲打著“666”和索要紅包的表情包。
巨大的荒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陳默。
他看著屏幕上不斷滾動的、帶著狂歡氣息的文字，胃里一陣劇烈的翻攪，喉頭涌上一股腥甜。
他猛地丟開手機，仿佛那是一個燒紅的烙鐵。然而，手機的震動并未停止。
它像一只垂死掙扎的昆蟲，在桌面上持續不斷地嗡鳴、旋轉。屏幕固執地亮起，
來電顯示是“爸”。他盯著那個名字，足足十幾秒，才用盡全身力氣，按下接聽鍵。
父親的聲音如同高壓鍋噴出的蒸汽，帶著一種狂喜到極致的嘶啞和灼熱，瞬間穿透耳膜，
幾乎要將他燙傷：“兒子！兒子！我的好兒子！狀元！你是狀元！全省第一！
清北招生辦的電話都打爆了！哈哈哈！祖宗顯靈了！光宗耀祖啊！今晚狀元樓！最大的廳！
橫幅都掛上了！燙金的！龍蝦！帝王蟹！全點最貴的！你媽高興得快暈過去了！快點回來！
記者都在樓下等著采訪你呢！快點！咱們老陳家，終于揚眉吐氣了！
”那聲音里巨大的喜悅和壓力，像兩座沉重的大山，轟然壓在他的胸口。他張了張嘴，
想說什么，喉嚨卻像是被粗糙的水泥塊堵住了，只發出一個破碎的音節：“……嗯。
”電話那頭還在激動地吼著什么，陳默卻已經聽不清了。他掛斷了電話，世界瞬間安靜下來，
只剩下自己沉重而急促的喘息聲。他走到窗邊，推開玻璃。樓下，
小區門口果然已經架起了好幾臺攝像機，記者和看熱鬧的人群圍得水泄不通。
閃光燈不時亮起，像黑夜中窺伺的獸眼。他拉上窗簾，將那片喧囂和刺眼的光隔絕在外。
房間里只剩下昏暗。他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抽屜的最底層，壓著一個硬殼筆記本。
他把它拿出來，翻開。里面沒有筆記，只有一些模糊的、凌亂的鉛筆畫。畫著小小的房子，
歪歪扭扭的三個人，手拉著手，臉上是簡單的、向上彎曲的線條組成的笑容。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畫的，紙張已經泛黃變脆。他拿起一支筆，手指依舊冰冷而僵硬。
他在一張空白的紙上，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寫得很慢，很用力，筆尖深深陷入紙背。
最后一個字落下，筆尖在紙上戳出一個深深的墨點。他停下筆，靜靜地看著那張薄薄的紙。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張泛黃的、畫著三個手拉手小人兒的畫紙，對折，再對折，輕輕地，
塞進了遺書最后一行字的下面。仿佛那是他僅存的、最珍貴的寶物。做完這一切，
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他換上了一件干凈的白色T恤，動作緩慢而平靜。然后，
他輕輕拉開房門，像一片沒有重量的羽毛，悄無聲息地飄了出去，
將父母的狂喜、全城的喧囂、還有那張壓在抽屜深處的遺言，都關在了身后。
“狀元樓”巨大的霓虹招牌，在夜色中散發著俗艷而刺目的紅光，
將門前鋪著的、一直延伸到人行道邊的猩紅色地毯映照得如同一條流淌的血河。地毯兩側，
立著兩排金光閃閃的充氣拱門，
上面印著巨大的、同樣俗艷的燙金大字：“熱烈恭賀陳默同學金榜題名，勇奪桂冠！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異的混合氣味：濃郁到發膩的香水味、高級食材的香氣、酒精的揮發，
以及一種……若有若無的、鞭炮燃放后殘留的硫磺硝煙味。這氣味混雜在一起，
形成一種甜膩而令人窒息的氛圍，像一塊厚重的絲絨幕布，沉甸甸地籠罩著整個空間。
陳默像一個被精心裝扮的木偶，被滿面紅光、如同年輕了十歲的父母一左一右簇擁著，
踏上了那條猩紅的地毯。無數道目光瞬間聚焦過來，帶著灼熱的溫度。閃光燈再次瘋狂閃爍，
快門聲密集如雨點。記者們舉著話筒拼命向前擠，問題像連珠炮般砸來：“陳默同學，
此刻心情如何？”“狀元有什么獨家學習秘訣分享嗎？”“清北選哪個？專業定了嗎？
”“作為省狀元，對學弟學妹們有什么寄語？”陳默面無表情，
目光空洞地望著前方那片刺眼的光海。他感覺不到腳下的柔軟地毯，聽不清那些嘈雜的問題。
他像一個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只是被父母無形的線牽引著，機械地向前移動。“讓讓！
讓讓！各位媒體朋友辛苦了！采訪等下再說，孩子剛考完，累了！先讓孩子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