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洪鎮,是個外來戶雜多的小鎮,比起十年前,現在倒像有模有樣的現代化的小鎮了。
有了新建的住宅區,門口旁都停滿車子,小區門口旁的停車庫也隨處可見的車子,
染上了灰塵。在有空地處,停著三輪車,有賣廣東腸粉的、有雞蛋灌餅、有酸辣粉的。
偶爾還聽到,兩位大老爺們嬉皮笑臉的相互嘮嗑。“你賣了多少了。”“哎呦,
才賺了二十來塊呢,要喝西北風了。”隔壁擺水果攤,聯合隔壁擺攤的都打起了牌來,
笑聲傳遍了整個小區。往里走,就到了小區頭。有家超市,這一條街下去,就有四家超市,
賣菜的有兩家。還時不時能看見從你身旁傳過來的三輪車,喇叭里傳出,“買洋芋,買紅薯,
買番茄哦。新鮮的不得了。”而對這種叫賣聲人們都習以為常了。如果耳朵稍微豎起來,
就聽從左右傳過來的咔咔聲,轟轟聲。你再往左右漫不經心地看去,
就能瞧見一家幾口坐在機子前,戴著耳機,機板上立著手機,腳踩踏板,
手不離毛衫地在套口機和毛衫來回穿梭,眼睛卻在屏幕前寸步不離。你再往前走幾步,
往左看就能看見一排一排整齊有度的橫機有節奏地左右擺動,從橫縫里拉出一塊塊片子。
只有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婦人坐在門口整理多出來的廢毛,里頭卻瞧不見一個人。
大概是去睡覺了吧。向這條街往前走,再右拐,在第一個道,往左直走,第四家停住,
就到了今天我們要講述的女主人公的家了。二2009年,父親突發腦溢血不幸去世,
自了以后母親一人帶著四個孩子,在洪鎮立足。沒有親戚的襯托,
母親無法供四個孩子生活、讀書。大姐只能擔起父親的角色,與母親一起撫養三個孩子讀書。
對于像單身家庭來說,洪鎮是個好去處。在洪鎮沒有一個不會套口的,
年紀四五歲就可以幫家里人拆廢毛、翻衣服之類的雜活了,像大一點兒的孩子可以上套口機,
幫助父母分擔工作。孩子們只要一放學,不是做作業也不是和小伙伴玩,
而是要坐在套口機前套衣服,不會套的就被催促拆廢毛、翻衣服。這一坐,
除了吃晚飯的空當,其余時間只能與毛衫共處。直到十一點,父母才叫小孩做作業。
這個時候,有的小孩打瞌睡根本無心管作業,有的像卸下擔子欣然地坐在硬木凳上寫作業,
她高興的不是要去寫作業而是終于可以不用干活了,有的還要繼續干活,特別是年歲較大,
排在前二的孩子,會做到一兩點鐘才叫去做作業。在洪鎮,孩子們的境遇就是無休止的干活,
沒有任何可以娛樂、玩耍的空閑。而在無數個日日夜夜操勞的孩子之中,舞琳就是其中之一。
“我一點兒也不想套口。套口,套口!沒完沒了的套口。”舞琳邊套口邊翻江倒海地想著,
噘著嘴巴,眉毛緊湊,眼看著毛衣打的越來越厚。“打小一點,打不小,被老板罵,
喝西北風去。都叫了多少遍了,你沒聽到,還是故意跟我作對啊。
”母親以責令地口氣朝女兒罵去,飛沫濺在舞琳臉上,同時停下腳踏板,
將打厚的部分扯下來又重新按上機子。唰的一下,似乎有一堵墻填在舞琳心口,
堵的翻江倒海,難以呼吸,要不是緊咬著嘴皮,眼淚都快溢出來了。她委屈極了。
舞琳是個十來歲的孩子,這一肚子的委屈和煩躁隨著機子嚯嚯地運轉而消失在時光里。
隨著年紀的漸長,舞琳意識到了人要瘦才美,衣服穿得好看才漂亮,父母不套口才不傷面子,
絕不向同學透露家里情況才不傷自尊。然而她所認為的卻與現實恰恰相反。
這種種的心理暗示,加之在學校與同學之間的相處,漸漸助長了舞琳的自卑感,
深深傷害了她的自尊心。“雪琳看手機要看死了,都摸不著清白了。還要不要快點套啊,
真是煩死了。”雪葉張大嘴巴以不耐煩的粗暴朝著大姐喊去,
而機子并不會因一方的嚷嚷而停止轉圈。雪琳深吸一口氣,委屈的神色里咽下這口委屈,
繼續邊看小說邊套口。在同一座機子前一人嚷嚷一人沉默進行了較長的一段時間后,
有天晚上,雪琳按錯了一個片子,有點歉意的假笑。“真是煩死了,還看手機,
要鉆進小說里去了,要被小說看死了。沒日沒夜地看,真得服了!”雪葉比往常更加的暴躁。
面部由于說話用氣過大,皮肉抖動的厲害,漲得滿臉紅里透紫。這次嚯嚯聲不轉動了。
因為雪葉把雪琳的手機迅速地搶了過去。就在一剎那,砰的一聲,也就在那一瞬間,
空氣凝固,流水不再流動,風聲不再呼呼。也就在那一瞬間,一聲“你要怎么樣,
我把你怎么了,你要這樣對我。”地哭叫聲打破寧靜。又“我又沒有對不起你,
總是大吼大叫的對我,我又沒對你怎么樣。”就這樣重復來重復去,由于臉部由于哭,
撕繃得緊緊的,眼睛瞇著一條線,眼淚從這條線里不斷涌出。雪葉漲紅著臉,神色帶著歉意。
鼓著一口氣,但遠沒有剛才那般暴躁如雷的聲音,而是明顯的微弱了些,“你沒把我怎樣,
可你鉆進手機里都出不來了。不止我,媽和妹她們都覺得你走火入魔了,
可還是一頭鉆進小說里。”雪琳帶著哭腔,“我從早逃到晚,又沒有朋友,
你們倒是還有同學,可我什么都沒有。”可不管兩姐妹吵的再兇,不管雪琳心里多么的傷心,
畢竟年紀都還小,都是孩子,并不會因為她們而停止套口。所以,
孩子們之間的爭吵只是個小插曲,套口還得進行。許多年以后,兩姐妹再聊起這段往事。
雪葉羞愧難當,帶著深深地歉意,低垂著眼皮,說道“那時候,都只是個孩子,什么也不懂。
”雪琳在一旁意味深長地盯著不遠處裝著廢毛的蛇皮袋若有所思。
在母親沒有找對象的兩年多里,一年四季都能有活干,即使做到深更半夜甚至通宵達旦。
也正因如此,兒女上學都不愁,一年還能存個兩三萬,偶爾還能買個牌子穿。
周圍的人都稱贊母親厲害,也給老家親戚狠狠打了臉。一家人過著安寧的生活。
三后來母親找了個對象。那是個寒冬臘月,母親悄悄地將那個男人帶到四姊妹面前。
那個男人帶來了他三個孩子,最小的還兩歲不到,最大的剛滿十二歲。兩家合并一家,
整整七個小孩要養,這要在其他城鎮打工恐怕是要喝西北風了,更別提讀書了。所幸在洪鎮,
孩子越多越好,可以套口。做大人的反而輕松了,可憐的只有隱忍的兒女。
這個男人初到這里,還表現的拘謹,客氣。拉拉貨,打打雜也就是他一天的工作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嗜酒、嗜、賭嗜食的本性就展現出來了。出去拉貨老半天才回來,
可憐的只有母親和幾個孩子在家里套。原本家里還有點積蓄,日子也能湊合著下去。
但他的到來導致家里的經濟越來越往下滑。天天都是大酒大肉,花費開銷大。在外面堵伯,
欠著人家的錢,不敢往人家的門口開車。在舞琳初升高的那段時間,
那個男人不讓舞琳和他的女兒繼續讀書了,叫她們在家里套口。好幾個夜晚,
舞琳躺在床上想象著,如果不讀書她的將來就會徹底完蛋。一想到這,
舞琳充滿了恐懼和痛苦。好幾個日日夜夜,舞琳在母親面前哭訴著,“媽,我要讀書。媽,
我要讀書……”母親柔軟的心靈被眼前的女兒感動,不顧那個男人如何同她爭吵,
打通老家那邊的親戚托人找關系成功的送了進去。舞琳懸著的心終于塵埃落定。后來,
舞琳回了老家,與洪鎮的生活遠了,也聽不到了兩個人的爭吵,和那里的一地雞毛。
舞琳終于如愿以償開始了新生活。而二姐雪葉初中畢業已不再讀書,繼續在洪鎮幫著套口。
舞琳在鹽縣度過了高中三年,雖與洪鎮的生活減少,但還是與那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仿佛那里才是生她養她的故土一般。“你們又搬家了,媽。住在城門不是挺好的嗎?
”舞琳漫不經心地問。“你坐車回來的時候沒有看到嗎,老房子都要拆遷了,要整改洪鎮了。
”媽媽有點責備地說。“這種好事什么時候才能輪到我們啊,拆遷戶可要發財了。
”雪琳大嘆一口氣說道。“不要在這里做白日夢了,還有那么多活呢。等下輩子吧!
”雪葉一臉不耐煩又夾雜著笑意說。舞琳沉浸在新奇的新家里,才一年半沒見,
環境完全變了。以前雖說是水泥房,可那太老舊了,墻壁上殘濺遍地,被水筆亂涂亂畫,
還有老鼠出沒。干活、做飯、睡覺都是在一個房子里一鍋燉。現在的房子,
雖說道路還有些坑坑洼洼的泥路,但那是要修水泥路的。再看看房子里邊,一塵不染。
地面貼著瓷磚,墻壁粉刷的一塵不染。舞琳煥然一新的感受著差距帶來的震撼。或許,
人們幸福的生活開始,最初都始于基本的吃住發生變化吧。“那,舞琳你坐前邊吧。
”媽媽溫柔地說道。舞琳被媽媽的這句話拉回現實,她這才意識到,她們依舊還在套口。
臉色微遜的舞琳拿著凳子開始在機子前套了起來。舞琳這次來,
得知弟弟下半年要回老家初中了。而那男人的兩個孩子都已回去讀書了,
還剩下一個在這里讀幼兒園。比起一年前,那個男人似乎匾了些,
沒有之前像個老虎似的大吼大叫,像要去與人決斗一般。不過舞琳一向兩耳不聞窗外事,
也不怎么關心外界的變化,她只想著自己。所以到底發生了什么,她也不過問。
舞琳高中三年只去過洪鎮兩次,一次是要轉入高二,一次是高考畢業后。高考畢業那年,
舞琳二十歲。或許,環境中的人兒都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自己也就低了兩歲。
淚水打濕她的臉頰,哽咽難眠。她再也見不到他了,
她的兩年暗戀隨著筆尖點在答題卡上那一下就中止了。一切全完了。隨著答案從網上而來,
舞琳心灰意冷。她思忖著,要讀高中時,可以求助媽媽,但上大學可就沒人能幫了,
全靠自己了。在聽到答案又是暗戀之痛的夾雜的情感之中,她深了一口氣,
讀不了高中那就是自己的命吧。舞在伯母家待了半個月,成績出來了。沒有出舞琳的意料,
五百分。填寫報考志愿院校后,沒過多久,打理好行李,將東西寄托給伯母,就來到了洪鎮。
來到洪鎮后,開始幾天舞琳一直擔心著高考志愿,偶爾上個廁所,
頭腦里突然就蹦出來“報考志愿院校”的字眼,把尿給憋了回去。臉色難安,焦灼。
做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連吃飯也只是扒拉兩口就放下碗筷了,難以下咽。
看上去臉龐都瘦了一圈似的。她也時不時的會傷心,想到再也見不到他了,
疼痛就不免涌上心頭。但比起情感,決定命運的能否被錄取的志愿院校更是讓他寢食難安。
舞琳突發奇想,活到二十歲一直都沒有出去工作過,而且一直想自己賺錢,
也對工作充滿了熱情、好奇。于是在家人的陪同下,找到一家餐飲店,當兼職服務員。可惜,
沒到十天就被老板逐出店門。原因是,嫌棄力氣太小,做不了多少事情。
她們想要的就是一手好力氣,當牛做馬拼命干活,不能一刻停下來。舞琳人生第一次賺錢,
得了八百元。雖然感覺到被侮辱,傷自尊。但拿到錢的那一刻,舞琳心里面還是樂滋滋的。
很快舞琳通過家人的關系,很快找到了第二份工作,打花邊。你做多少就有多少錢。不過,
舞琳沒工作幾天,發現機子有問題,每到拉起來要花好大的力氣才能拉起來。可是,
即便告知老板娘,她也無話可說,讓舞琳看著辦。舞琳只好硬著頭皮繼續干了兩天。
但實在受不了了,再三暗示下,決定辭職不干了。可是舞琳扭扭捏捏,不好意思,
心里翻江倒海。就在這時,手機發來短信。舞琳叫出了聲,“我考上了,我考上大學了。
”連說幾遍。接著馬不停蹄地打電話告訴媽媽,“媽,媽,我考上了,我考上大學了。
”隨即,舞琳幾乎要跳起來似的,滿臉春風。對老板娘說,“老板娘,我不干了”。
話里充滿優越感的舞琳,悠哉悠哉地就下樓走回家了。那一晚上怎么過的,她無從知道,
只是心春蕩漾不已。而那被暗戀所傷之心也蕩然無存了。
兩次工作都未能度過整個漫長的暑假,只是短暫的停歇。所以,
舞琳又開始幫著家里人套口了。這次套口不一樣了,家里人會分點錢給她。
這讓舞琳興奮不已。還不一樣的是,這次多了一個姐夫,少了那個男的了。
不過那個男的還和媽媽住在一起,只不過由于雪琳和雪葉的緣故,
就不讓那個男的一起套口了,讓他自己找班上。舞琳這才想起來,之前雪葉跟她說過,
那個男的把套了一整年的錢都結完了,自己揮霍去了,也忙著還債。
就這樣舞琳從焦著能否考上大學,轉化為對大學新生活的期待和向往了。四九月,
舞琳帶著行李闖入了充滿新奇又向往的大學。可是跟舞琳想的完全不一樣。
她總是一個人吃飯、一個人走路、一個人去教室。更讓她有種深深的自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