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路小太監帶著安陵容主仆三人,穿過一道道宮門,走過長長的宮道。宮道兩旁是高聳的朱紅宮墻,隔絕了外界的喧囂,只剩下步履踏在青石板上單調的回響,以及空氣中彌漫的、深宮特有的沉凝與肅殺。
終于,“永壽宮”三個鎏金大字的匾額出現在眼前。宮門略顯陳舊,漆色有些暗淡,但規制仍在,透著一股沉淀的威嚴。踏入宮門,映入眼簾的并非安陵容記憶中那金碧輝煌、花團錦簇的景象。
此時的永壽宮,雖占地廣闊,位置優越,但顯然久未精心打理。正殿尚可,但東西配殿,尤其是她即將入住的西配殿,明顯透著幾分蕭索,只是住處經過打掃。
庭院里青石板縫隙間頑強地鉆出幾叢雜草,角落里的花木有些疏于修剪,顯得雜亂。假山石上爬滿了青苔,石階邊緣也有些磨損。
西配殿的窗欞油漆剝落,露出底下的木質,有些地方顏色深淺不一。殿門推開時,發出輕微的“吱呀”聲,顯然門軸缺乏潤滑。殿內倒是打掃得干凈,但陳設簡單,透著內務府例行公事的敷衍。桌椅床榻皆是宮中制式,用料尚可但絕無奢華,帳幔也是半舊的素色錦緞。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久未住人的塵土氣和潮氣。
沒有前世記憶中那種撲面而來的富貴逼人,反而有種被歲月遺忘、勉強維持體面的感覺。難怪…難怪華妃沒有從中作梗。這樣的永壽宮,雖然位置好,但在華妃眼里,恐怕根本不值得她費心去“搶”或“毀”,尤其是一個七品縣丞之女住進來,更是如同明珠蒙塵,不足為慮。
安陵容心中了然,一絲冰冷的嘲諷劃過眼底。原來如此。這“恩寵”,也不過如此。皇帝隨手一指,內務府例行安排,一個空置許久、位置尚可但已顯頹勢的配殿罷了。 她前世對甄嬛入主永壽宮時的艷羨,此刻看來多么可笑。
“小主,這就是您的西配殿了。”引路太監陪著笑,但語氣里并無多少真正的恭敬,“內務府已派人打掃過,一應物品也按常在位分添置齊了。您看還缺什么,盡管吩咐奴才們去辦。” 他眼神掃過這略顯簡陋的殿宇,又看看安陵容沉靜的臉,揣測著這位破格小主的心思。
安陵容面色平靜無波,仿佛對眼前的景象早有預料。她微微頷首:“有勞公公了。” 示意青黛打賞。青黛立刻拿出一個分量不輕的荷包遞過去。
小太監接過荷包,掂量了一下,臉上頓時笑開了花,語氣也熱絡不少:“哎喲,謝小主賞!小主真是大方人!您先歇著,奴才這就去安排人給您送熱水和午膳來!” 說完,麻利地退下了。
安陵容站在略顯空曠的西配殿中央,云苓和青黛已經開始手腳麻利地打開箱籠,整理物品。殿內有些陰冷,青黛忍不住小聲嘀咕了一句:“這地方…看著是比咱們租的小院氣派,可怎么感覺…冷颼颼的,還沒小院暖和舒坦呢…”
云苓連忙扯了她一下,示意她噤聲。
安陵容卻仿佛沒聽見。她走到窗邊,推開一扇吱呀作響的窗戶。窗外,是略顯荒蕪的庭院一角,幾株老樹的枯枝在秋風中搖晃。
她望著遠方宮闕連綿的輪廓,眼神冰冷而深邃。
碎玉軒,前世記憶清晰無比。甄嬛,應該還是逃不過入住碎玉軒的命運。
而自己身處的這永壽宮…
她環視著這陳舊卻骨架猶存的殿宇。
年久失修?位置優越?
好!好得很!
這位置,便是我的地利!這破敗,便是我的偽裝!
華妃和皇后顯然看不起她這個小小常在
安陵容緩緩關上窗,隔絕了外面的寒風與枯枝。
“云苓,青黛。”
“奴婢在!”
“收拾東西,以后這里…就是我們的‘家’了。” 她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落地生根、開疆拓土的決絕。
與安陵容猜想的沒錯,前幾日,翊坤宮內。
華妃年世蘭正慵懶地半倚在鋪著華貴錦緞的貴妃榻上。她身著縷金百蝶穿花云緞裙,云鬢高聳,斜插著赤金點翠步搖,鳳眼微挑,風情萬種中帶著凌厲的威勢。纖纖玉指捏著一根銀簽子,正漫不經心地戳著冰碗里鮮紅欲滴的西瓜,慢悠悠地送入口中。
內務府總管黃規全躬著腰,畢恭畢敬地捧著冊子站在下首,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容。
“娘娘,新一屆小主們的宮室住處,皇后娘娘那邊已經擬定了,讓奴才送來給您過過目。您瞧瞧,若是沒什么不妥,奴才這就安排人去拾掇出來。”黃規全的聲音帶著刻意的討好。
華妃眼皮都懶得抬,慵懶地開口:“嗯,說來聽聽吧。” 銀簽子又戳起一塊西瓜。
黃規全連忙翻開冊子,小心翼翼地念道:“是。滿軍旗富察貴人,安置在延禧宮東配殿;蒙軍旗博爾濟吉特貴人,安置在鐘粹宮正殿;漢軍旗沈貴人,安置在咸福宮東配殿;漢軍旗安常在,安置在永壽宮西配殿;漢軍旗莞常在,安置在承乾宮西配殿…”
“等等!”華妃咀嚼西瓜的動作突然頓住,鳳眼倏地睜開,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般射向黃規全,“莞常在?哪個莞常在?” 她語氣帶著一絲玩味和不屑。
黃規全心頭一緊,腰彎得更低了:“回娘娘話,就是…就是大理寺少卿甄遠道的長女,甄氏。此次選秀,皇上親賜了‘莞’字為封號的那位。”
“呵…”華妃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銀簽子在冰碗邊緣輕輕敲擊著,發出清脆的聲響,“就是那個在殿選時能說會道、哄得皇上給了封號的小蹄子?” 她眼中閃過一絲嫉恨與輕蔑,“承乾宮?這承乾宮寬敞華麗,離養心殿又近,向來是給得寵的主子預備的…憑她一個剛入宮、家世不過爾爾的常在,也配?”
黃規全冷汗都要下來了,連忙解釋:“回娘娘,這…這是皇后娘娘安排的…皇上…皇上日理萬機,向來是不管這些瑣事的…”
“皇后?”華妃冷哼一聲,語氣毫不掩飾譏諷,“她倒慣會討皇上喜歡的,專揀著好地方塞人!承乾宮?她也配!” 她將銀簽子“啪”地一聲丟回冰碗里,濺起幾點水珠。
她略一思索,紅唇勾起一抹惡意的弧度:“本宮記得…碎玉軒是不是還空著?”
黃規全一愣,臉色微變:“碎玉軒?娘娘…碎玉軒地方偏遠,又許久不曾住人,怕是有些…有些荒涼了…”
“荒涼?”華妃挑眉,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霸道,“她不是能說會道嗎?正好!碎玉軒清凈,還有個現成的戲臺子,讓她住那兒,想唱就唱,不是正合她心意?省得在承乾宮吵著皇上清凈!就讓她搬去碎玉軒!” 她纖手一揮,直接定奪。
黃規全張了張嘴,想說什么,但看到華妃凌厲的眼神,終究沒敢反駁,只能苦著臉應下:“嗻…奴才…奴才遵命。”
華妃滿意地重新靠回軟枕,似乎解決了心頭一件小事。她又想起什么,隨口問道:“哦,對了,還有個安常在?賜居永壽宮?” 她對那個縣丞之女印象模糊,只記得位分也是破格提的。
黃規全連忙抓住機會,試圖轉移華妃的注意力,也為自己的差事開脫:“娘娘圣明!這安常在確實住永壽宮西配殿。不過娘娘您有所不知,” 他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絲幸災樂禍,“那永壽宮啊,位置雖好,可這些年一直沒正經主子住過,內務府也就是勉強維持著不塌罷了!西配殿更是年久失修,又小又舊,連個像樣的擺設都沒有!比起承乾宮…哦不,比起碎玉軒都差遠了!頂多算個能遮風擋雨的屋子罷了!讓她住那兒,已經是抬舉她了!”
華妃聞言,臉上露出一絲鄙夷和了然:“哼,一個八品小官的女兒,能住進宮里已是天大的造化,還想挑三揀四不成?給她個地方住著就不錯了!行了,就這么著吧。碎玉軒那個,趕緊給本宮挪過去!看著就心煩!” 她揮揮手,像趕蒼蠅一樣。
黃規全如蒙大赦,連忙磕頭:“嗻!奴才這就去辦!娘娘您歇著!” 他捧著冊子,弓著腰,倒退著迅速離開了奢靡卻壓抑的翊坤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