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宮覲見的日子終于到了。天邊還泛著蟹殼青,永壽宮的寢殿內已燃起了燭火。安陵容雖知永壽宮離皇后的景仁宮不過幾步之遙,但心中那份沉甸甸的緊張與敬畏,讓她不敢有絲毫怠慢。她比平日里足足提前了一個時辰起身。
寢殿內一片靜謐,只有銅漏滴答的細微聲響和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鳥鳴。空氣中還殘留著夜露的清寒。安陵容坐在梳妝臺前那面光可鑒人的菱花銅鏡前,鏡中映出一張略顯蒼白卻難掩清麗的臉龐,眼底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倦意和緊繃。貼身宮女云苓動作輕柔地拆解著她如瀑的青絲,用溫熱的帕子細細為她凈面。
“小主,今日第一次面見皇后娘娘和各宮主位,可是大日子,”云苓一邊用玉梳輕輕理順安陵容的長發,一邊小心翼翼地問道,“奴婢瞧著內務府新送來的那匹海棠紅云錦料子極好,還有那套赤金嵌粉寶的頭面也鮮亮,不如……今日就穿戴起來?也好讓皇后娘娘和各位主子們看看咱們小主的風采。”云苓的語氣里帶著幾分期待和勸哄,她真心希望自家小主能在這重要的初次亮相中拔得頭籌,為日后爭寵鋪路。
安陵容望著鏡中自己尚帶稚氣的眉眼,卻緩緩地、堅定地搖了搖頭。她想起入宮前母親含淚的叮囑:“容兒,宮中不比家里,一步行差踏錯便是萬丈深淵。切記,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又想起昨日聽聞的碎玉軒風波,那位有封號、家世顯赫的莞常在都因“僭越”而受罰,自己這般微末出身,更是要如履薄冰。
“不必了,云苓。”安陵容的聲音輕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清醒,“今日是覲見皇后娘娘,貴在端莊恭敬,并非爭奇斗艷。況且,滿宮的主子娘娘們珠玉在前,我一個新人,打扮得太過鮮亮,反倒顯得輕浮,失了禮數。一切……淡雅、不出挑便好。切記,只求穩妥,不求矚目。”她特意強調了“穩妥”二字,這是她為自己定下的,在深宮生存的初始法則。
云苓雖有些不解,但見小主態度堅決,便也順從地應了聲“是”。她心靈手巧,領會了安陵容的意思。于是,只揀選了一支素雅的銀簪,簪頭嵌著小小一顆溫潤的珍珠,斜斜插入如云的發髻中;又選了兩朵小巧的、用淺碧色絲線堆疊成的絹花,別在鬢邊,既添了生氣,又不顯張揚。臉上薄薄敷了一層珍珠粉,顯得肌膚瑩潤通透;唇上只點了極淡的胭脂,似有若無。身上的旗裝也選了件湖水藍的素錦,衣料雖上乘,但顏色沉靜,只在領口和袖口用同色絲線繡著細密的纏枝蓮紋,低調中透著一絲雅致。
梳妝完畢,安陵容對著銅鏡仔細端詳。鏡中人兒褪去了幾分少女的嬌憨,多了幾分沉靜與疏離。淡掃的娥眉,清澈的眼眸,素雅的裝扮恰到好處地襯托出她清麗脫俗的氣質,既不會寡淡得令人忽視,又絕不至于搶眼到成為眾矢之的。她緊繃的心弦終于稍稍松緩,唇角不自覺地漾開一絲極淺的笑意,對自己這身裝扮頗為滿意。
“云苓,”她心情稍霽,帶著一絲難得的輕松,轉頭看向身后侍立的宮女,語氣帶著真誠的贊許,“你的手藝是越來越精進了。這發髻梳得既妥帖又雅致,正合我意。” 這身裝扮,正是她想要的效果。
云苓被主子夸得兩頰飛起紅霞,羞澀地低下頭,聲音帶著歡喜:“小主過獎了!是……是小主天生麗質,氣質又好,奴婢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再好的東西,也得小主這般的人兒才能襯得出來。” 這話倒也不全是奉承,安陵容本就生得清秀溫婉,這身淡雅的裝扮確實與她沉靜的氣質相得益彰。
安陵容看著云苓害羞的樣子,心中微暖。在這深宮之中,能有這樣一個貼心又懂分寸的丫頭在身邊,是她的福氣。她深吸一口氣,將最后一絲緊張壓入心底,目光投向窗外漸亮的天光,眼神變得沉靜而堅定。
“好了,”她站起身,理了理并無一絲褶皺的衣襟袖口,聲音恢復了慣常的輕柔,卻多了一份鄭重,“時候差不多了,我們……出發吧。”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出永壽宮正殿。清晨微涼的空氣撲面而來,帶著庭院里草木的清新氣息。安陵容挺直了纖細的脊背,步履沉穩地踏上了通往景仁宮那不長卻仿佛充滿未知的青石板路。她知道,這一步邁出去,便是真正踏入了這波譎云詭的深宮戰場。而她,不求驚艷,只求在這初次亮相中,能安然度過,不惹是非。
景仁宮殿宇恢弘,朱漆大門在晨光中透著莊嚴肅穆。安陵容跟在引路的繪春身后,腳步放得極輕,呼吸都帶著幾分小心翼翼。行至殿外開闊的庭院,繪春停下腳步,微微屈身,聲音不高不低:“安常在,皇后娘娘尚未起身,勞您在此稍候片刻。”
安陵容連忙斂衽還禮,溫順地應道:“是,有勞姑姑。”她抬眼望去,只見庭院中已稀稀落落站了數位同她一樣尚未覲見過皇后、也未曾侍寢的新人。大家皆是屏息凝神,垂手侍立,連眼神交流都極少。在這深宮之中,位份低微的她們,此刻連踏入正殿暖閣等候的資格都沒有,只能在這微涼的晨風里,感受著無形的等級鴻溝。安陵容悄然站到一旁,眼觀鼻,鼻觀心,將那份初入宮廷的緊張與忐忑深深壓在心底。
約莫一刻鐘后,景仁宮首領宮女剪秋步履沉穩地走了出來,聲音清亮地吩咐道:“各位小主,請按位份高低,分兩列站好,隨奴婢進殿覲見皇后娘娘。”
眾人迅速依言排列。安陵容站在第三排靠邊的位置,目光下意識地在人群中搜尋。她看到了站在第一排的沈眉莊,端莊大方,氣度不凡。然而,令她心中微動的是,那位同樣出身不凡、甫一入宮便得了“莞”字封號的甄嬛,此刻竟安靜地站在了第二排,安陵容心中了然,看來華妃那百遍宮規的嚴罰,如同懸頂利劍,確實讓這位心性驕傲的甄姐姐變得格外謹慎內斂了。
步入內殿,一股暖香夾雜著莊重的氣息撲面而來。鎏金寶座高懸,皇后端坐其上,儀態萬方,只是鳳座旁那張鋪設華麗、僅次于鳳座的座椅——華妃的位置,此刻卻是空的。皇后似乎全然不在意,待眾人站定,便溫和地開口,免了她們的初次大禮,只讓行叩拜之禮。
安陵容隨著眾人跪下,額頭輕觸冰涼的金磚地面,聽著皇后那番“姐妹和睦”、“謹守宮規”、“盡心侍奉皇上”的陳詞。這些話,她在入宮前已聽過無數遍,此刻在皇后口中說出,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儀,卻也顯得格外空洞遙遠。她屏息靜聽,姿態恭謹,不敢有絲毫差池。
叩拜剛畢,眾人尚未完全起身,殿外驟然響起太監高亢尖銳的通傳聲:
“華妃娘娘駕到——!”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吸引至門口。只見華妃年世蘭扶著貼身宮女頌芝的手,款款而入。她今日盛裝華服,一襲海棠紅金線牡丹宮裝襯得她肌膚勝雪,光彩照人。高高挽起的發髻上,點翠鳳凰步搖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搖曳,珠光寶氣,熠熠生輝。她下巴微揚,眼波流轉間帶著睥睨眾生的傲氣,當真是鳳儀萬千,艷光四射,瞬間將殿內所有新人的光彩都壓了下去。
華妃行至殿前,對著鳳座上的皇后,姿態優雅地微屈膝,聲音帶著一絲慵懶與不易察覺的敷衍:“臣妾給皇后娘娘請安。”
話音未落,甚至皇后那句“起來吧”還未出口,她便已自顧自地直起身子,目光掃過殿內一眾新人,最后落在皇后臉上,唇角勾起一抹明艷卻刺眼的笑:“喲,看來臣妾來得正是時候?沒耽誤皇后娘娘訓導新妹妹們吧?”那語氣,仿佛她才是此間主人。
皇后臉上依舊掛著那副寬厚溫和的笑意,仿佛絲毫不在意華妃的僭越:“妹妹來得正好,不晚。新妹妹們正要給各位嬪妃行禮問安呢。”她深知華妃越是如此張揚跋扈,越能襯托出自己這位中宮的大度與隱忍。
華妃這才滿意地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姿態慵懶而高貴,目光如同審視貨物般在新人們臉上逡巡。
這時,站在新人隊伍里的夏冬春,仗著自己父親官職不低,又見華妃如此陣仗,心中頗有些不忿。她忍不住用胳膊肘輕輕撞了撞身旁懵懂天真的淳常在,壓低了聲音,卻足以讓附近幾人聽見:“瞧見沒?這么大陣仗是做給誰看呢?真當自己是……”
“咳咳!”她的話還未說完,就被一聲刻意的咳嗽打斷。只見華妃的臉色已經沉了下來,那雙漂亮的鳳眸中寒光乍現,冷冷地釘在夏冬春身上,顯然是將她那不敬之語聽了個分明。殿內氣氛瞬間凝滯。
就在華妃即將發作之際,皇后身邊的大太監江福海上前一步,高聲唱道:“稟皇后娘娘、華妃娘娘,端妃娘娘遣人來告罪,身子實在不適,今日怕是無法前來受新小主們拜見了,請娘娘們恕罪。”
聽到“端妃”二字,華妃的臉色肉眼可見地又陰沉了幾分,扶著座椅扶手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泛白。端妃,這個她心中永遠的刺!然而,江福海接下來的話又讓她瞬間轉怒為喜:
“請新小主們,先行向華妃娘娘行禮!”
向華妃娘娘行禮! 而不是向育有皇子的齊妃!華妃眼中閃過一絲得意和暢快。她本就存了要給這些新人一個下馬威的心思,此刻更是端足了架子。看著一眾如花似玉的新人,包括那位曾讓她不快的甄嬛在內,都不得不恭敬地向她屈膝行禮,華妃心中那份優越感油然而生。
她故意不去看那些拘著禮的新人們,反而伸出纖纖玉指,慢條斯理地撫弄著自己耳垂上那對水頭極足的翡翠耳墜,側頭對著頌芝,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殿內所有人都聽見:
“頌芝啊,你瞧瞧,今年內務府送來的翡翠有些浮了,一點都不通透。好的翡翠是越來越不多見了。” 這話明著是挑剔翡翠,暗地里卻是在敲打新人:你們這些新來的“翡翠”,也未必是什么上等貨色。
皇后微微一笑,接過了話頭,聲音溫和平靜,卻字字綿里藏針:“妹妹說笑了。妹妹風華正茂,本就不到該用翡翠壓箱底的沉穩年紀。況且,若是連妹妹都尋不到頂好的翡翠,那這六宮之中,怕是真就沒什么能入眼的了。” 這話既點出華妃年輕氣盛、行事張揚,又暗諷她奢靡無度,把持著內務府的好東西。
可惜華妃只聽到了前半句的“風華正茂”,臉上的笑意更盛,甚至帶上了一絲嬌憨:“皇后娘娘說的是呢,臣妾也覺得這翡翠確實襯不住臣妾的年紀。”她說著,“不如……就轉贈給皇后娘娘您吧?您端莊持重,正配這翡翠。”
皇后神色不變,抬手輕輕撫過自己耳垂上一對碩大圓潤、光澤柔和的東珠耳環,語氣淡然:“妹妹好意,本宮心領了。只是前兒皇上剛賞了一對東珠,本宮瞧著還算順眼,這翡翠,妹妹還是自己留著賞玩吧。”
兩位后宮最尊貴的女人,你來我往,唇槍舌劍。一個極力彰顯自己年輕貌美,恩寵無雙;一個則處處以正宮威儀和皇上的心意來壓制對方。她們談笑風生,卻苦了底下依舊保持著行禮姿勢的新人們。時間一點點流逝,膝蓋和腿部的酸麻疼痛感越來越強烈,汗水浸濕了鬢角,身體也開始不受控制地微微搖晃,尤其是一些體弱的,已是搖搖欲墜。
安陵容只覺得小腿肚一陣陣發緊發顫,額角也沁出了細密的汗珠,她死死咬著下唇內側,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儀態。她悄悄抬眼,看到前排的沈眉莊依舊挺直背脊,但緊抿的嘴唇也透露出她在強忍。而站在她旁邊的甄嬛,更是臉色微微發白,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顯然也在極力支撐。
皇后終究是皇后,目光掃過下方,見眾人已到極限,終于率先開口,打破了這無形的刑罰:“好了,妹妹們想必也累了,都先起來吧。”聲音里帶著恰到好處的關懷。
華妃仿佛這才恍然大悟般,目光從皇后身上移開,落在下方,夸張地“喲”了一聲,帶著一絲戲謔:“瞧本宮這記性,光顧著跟皇后娘娘說話了,倒忘了新妹妹們還拘著禮呢!快,都起來吧。”那語氣,仿佛施了天大的恩典。
眾人如蒙大赦,紛紛謝恩起身,不少人踉蹌了一下才勉強站穩,暗自揉著酸痛的膝蓋。
接下來,便是按部就班的流程。華妃特意點出夏冬春,夏冬春果然如同跳梁小丑般,行了個極其不標準的、丫鬟似的禮,引得華妃嗤笑連連,連皇后都微微蹙眉。與上一世不同的是,這一次,被華妃重罰過的甄嬛,徹底收斂了鋒芒。當華妃故意刁難沈眉莊,用“國色天香”一詞暗諷其僭越時,甄嬛只是低垂著眼瞼,手指緊緊絞著帕子,卻終究沒有像前世那樣巧舌如簧地替沈眉莊解圍。沈眉莊獨自承受著華妃的譏諷和眾人各異的目光,臉色微微發白,卻依舊維持著端莊。
華妃看著沈眉莊的窘迫和甄嬛的沉默,又瞥見皇后那故作平靜卻難掩一絲不快的臉色,心中大感快意。她甚至一反常態,在刁難之后,特意命頌芝賞了沈眉莊好些名貴的綢緞首飾,口中說著“沈貴人端莊大方,本宮看著喜歡”,實則是將沈眉莊架在火上烤,更是在皇后面前炫耀自己的恩寵與權勢。
安陵容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心中凜然。這看似平靜的覲見禮,實則步步驚心。華妃的囂張跋扈,皇后的隱忍制衡,新人們各自的應對與處境……都如同無形的絲線,在這金碧輝煌的景仁宮內,悄然織就了一張復雜而危險的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