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劈里啪啦砸在深黑色的傘面上，沉悶的聲響在空曠的墓園里回蕩。
周嶼安站在人群最前面，一身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裝被雨水洇出更深的痕跡，
緊緊貼著他繃直的肩背。空氣又冷又重，帶著泥土和新鮮花圈的濕漉氣息，
沉甸甸地壓進肺里。他微微垂著眼，視線落在面前簇新的黑色墓碑上，
那上面嵌著一張小小的瓷像照片——蘇晚晴。照片里的女人眉眼溫婉，
唇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眼神卻像隔著二十年的時光長河，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清澈，
靜靜地看著他，看著這肅殺的雨，看著這送別的沉默人群。這張臉，
早已不是當年大學校園里那個年輕英語老師的模樣，歲月在她臉上刻下了風霜，
卻沒能磨滅那眼神深處特有的光。周嶼安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
每一次跳動都牽扯出遲滯而尖銳的痛楚。二十年了，
他以為自己早已把她封存在記憶最深的角落，連同那些被強行掐斷的、帶著血絲的念想。
可此刻，她的目光穿透冰冷的瓷像，直直刺進他早已不再年輕的心臟。儀式冗長而冰冷，
牧師低沉的聲音混在雨聲里，聽不真切。終于結束，人群開始低聲交談著，
踩著濕滑的青石板路，三三兩兩地散去。周嶼安沒有動，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助理張銘撐著另一把黑傘，小心地靠近一步，聲音壓得很低：“周總，
林溪小姐在外面車里等您。”林溪。這個名字像一顆投入冰湖的石子，
在周嶼安死寂的心底漾開一絲微瀾，帶來一絲不合時宜的暖意。他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
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目光卻依舊膠著在墓碑的照片上。“蘇老師的遺物整理出來了，
”張銘繼續低聲匯報，帶著職業性的謹慎，
“大部分書籍和衣物已經按照她的意愿捐給了山區學校。有幾件私人物品，
您看……”“送到我車上。”周嶼安的聲音干澀沙啞，像是砂紙摩擦過粗糙的木頭。
他的目光終于從墓碑上移開，投向遠處墓園入口，仿佛穿透層層雨幕，
看到了那輛等待的黑色轎車，看到了車里那個眉眼溫婉、總是帶著安靜笑容的年輕女子。
她像一束微光，在母親蘇晚晴驟然離世后，短暫地照亮了他被哀傷和疲憊浸透的生活。
他需要抓住那束光，哪怕只是片刻的慰藉。雨點敲打車頂的聲音單調而催眠。
周嶼安靠在豪華轎車的后座，疲憊地合著眼，身旁坐著林溪。她穿著素凈的米白色毛衣，
長發柔順地披在肩后，安靜得像一只依人的小鳥，
只有微微發紅的眼角泄露了她曾陪他一起落淚。她溫熱的手輕輕覆上他冰涼的手背，
帶著無聲的安慰。“累了吧？回去好好休息。”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能撫平毛躁的溫柔。
周嶼安反手握住她的手，力道有些重，
仿佛要從這具年輕的、充滿生機的軀體里汲取對抗死亡寒意的力量。車子平穩地駛入市區，
停在周嶼安那棟位于半山、能俯瞰城市璀璨燈火的獨棟別墅前。傭人撐著傘小跑過來。
張銘也從副駕下來，手里提著一個不起眼的深棕色硬紙箱，箱口用牛皮紙膠帶封著，
邊緣被雨水打濕了些許。“周總，蘇老師的箱子。”張銘將箱子遞過來。
周嶼安的目光落在箱子上，眼神復雜地閃爍了一下。他點點頭，接過箱子，
那紙箱的分量比他預想的要沉一些，壓在臂彎里，
帶著一種時光沉淀下來的、難以言喻的質感。林溪挽著他的手臂，
兩人一起走進溫暖明亮的玄關。“我去給你放熱水。”林溪體貼地說著，脫下外套，
走向二樓的浴室。偌大的客廳只剩下周嶼安一人。水晶吊燈的光芒有些刺眼，
將空曠的空間照得過于明亮，反而更襯出一種死寂。
他抱著箱子走到靠窗的法式單人沙發前坐下。窗外，城市的霓虹在雨幕中暈染開模糊的光團，
像被打翻的調色盤。他盯著那個箱子看了很久，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粗糙的紙板邊緣，
上面殘留著一點濕冷的潮氣。終于，他深吸一口氣，撕開了那圈封箱的牛皮紙膠帶。
膠帶剝離時發出刺耳的“嘶啦”聲，在寂靜的客廳里顯得格外清晰。箱子打開，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幾本硬殼精裝的英文原版書，書頁泛黃，邊緣微卷，
散發出陳舊的油墨和紙張混合的獨特氣味。他認得這些書，
那是蘇晚晴最珍愛的幾本文學經典，扉頁上往往還留有她娟秀的英文批注。
書下面壓著幾本厚厚的相冊，封面是那個年代常見的絲絨材質，顏色已經暗淡。
周嶼安的目光掠過這些，
最終落在相冊旁一個不起眼的、用深藍色天鵝絨包裹著的扁平方盒上。他的心，
毫無預兆地猛烈一跳。他拿起那個天鵝絨盒子，指尖觸碰到柔軟冰涼的絨面，
一種莫名的預感攫住了他。他慢慢掀開盒蓋。
盒子里靜靜地躺著一沓用褪色的粉藍色緞帶仔細捆扎起來的信箋。
每一封信的信封都微微泛黃，邊緣有了磨損的痕跡，但保存得異常完好。信封上，
是周嶼安自己年輕時那帶著幾分飛揚、幾分青澀的字跡，一筆一劃，
清晰無比地寫著：“晚晴老師 親啟”。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窗外的雨聲、城市的喧囂，全部被抽離。周嶼安只能聽見自己血液沖上頭頂的轟鳴，
震得耳膜嗡嗡作響。他像一個被施了定身咒的人，僵坐在沙發里，手指顫抖著，
幾乎拿不穩那個輕飄飄的絨布盒子。
那些信……那些被時光塵封、被他以為早已隨著青春的荒唐一同埋葬的信……怎么會在這里？
蘇晚晴，她一直留著？在他決絕地轉身離開后，在她嫁作他人婦、成為林夫人之后？
他猛地站起身，帶倒了沙發旁的小邊幾，上面的水晶煙灰缸滾落在地毯上，發出一聲悶響。
他全然未覺，失魂落魄地沖到樓梯口，對著二樓的方向，聲音嘶啞地喊道：“林溪！林溪！
”林溪很快出現在樓梯轉角，臉上還帶著溫熱的濕氣，頭發微濕，披著柔軟的浴袍，
眼神里有些困惑和擔憂：“嶼安？怎么了？”她快步走下樓梯，
看到他慘白的臉色和手里那個敞開的絨布盒子時，腳步頓住了，臉上的血色也瞬間褪去。
周嶼安舉起盒子，指尖用力到泛白，
得不成樣子：“這些信……我媽……你媽……她……”巨大的荒謬感和尖銳的痛楚撕扯著他，
讓他語無倫次，“你早就知道？你一直都知道她是誰？你接近我……”后面的話，
像燒紅的烙鐵堵在喉嚨里，燙得他無法出聲。林溪的臉色比他更白，嘴唇微微翕動著，
那雙酷似蘇晚晴的眼睛里，瞬間涌上巨大的慌亂、痛苦和一種被猝然揭穿的脆弱。
她扶著樓梯扶手，手指用力得骨節凸起，才勉強穩住身體。她沒有立刻回答，
只是死死地盯著那沓信，眼神復雜得如同風暴中的海面。
“嶼安……”她的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帶著破碎的顫音。
周嶼安卻像是被這個稱呼徹底點燃了。
積蓄了二十年的隱痛、被命運嘲弄的憤怒、對自身愚蠢的憎惡，還有那被欺騙的錐心刺骨，
轟然爆發。“別叫我！”他幾乎是咆哮出來，
猛地將那個天鵝絨盒子狠狠摔在光潔昂貴的大理石地磚上！盒蓋彈開，
那沓捆扎得整整齊齊的信箋如同被驚散的鴿子，嘩啦一下散落開來，
粉藍色的舊信封紛紛揚揚，飄落一地。有幾張信紙甚至從信封里滑出，
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他年輕時滾燙得能灼傷人的字句。“看著我像個傻子一樣！
看著我對著你的臉……想著她！”周嶼安指著林溪，手指因為極致的憤怒和痛苦而劇烈顫抖，
聲音嘶啞得如同困獸，“你看著我沉淪！
看著我對著你這張酷似她的臉……彌補我當年的遺憾？是不是？”他猛地逼近一步，
通紅的眼睛死死盯著林溪慘白如紙的臉，“這就是你的計劃？
替你母親……報復我當年的懦弱？報復我母親當年的羞辱？啊？！”“不是的！嶼安！
你聽我說！”林溪的眼淚終于洶涌而出，她搖著頭，想要上前抓住他，
卻被他眼中冰冷的絕望和狂怒逼退。“說什么？”周嶼安發出一聲短促而凄厲的冷笑，
那笑聲比哭更難聽，“說你們母女情深，聯手給我演一出跨越二十年的大戲？
說你這張臉……就是最好的通行證？
”他的目光掃過地上那些散落的、承載著他最赤誠少年心事的信紙，
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的惡心和悲涼，“蘇晚晴……她到死都在看我的笑話！
而你是她最得意的學生……是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林溪哭著喊道，
聲音里充滿了無助和巨大的委屈，“媽媽她……她從來沒有恨過你！她留著這些，
不是你想的那樣！”“那是哪樣？！”周嶼安厲聲打斷她，巨大的痛苦像海嘯般將他淹沒，
理智的堤壩徹底崩潰，“你告訴我！她看著我娶她的女兒，
看著我對她的女兒百般呵護……她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覺得我終于還是逃不出她的掌心？
是不是覺得我周嶼安……永遠都是那個被她輕易掌控的窮學生？！
”他指著地上那些散落的信，
如同指著自己血淋淋、被反復踐踏的真心：“而我……像個徹頭徹尾的蠢貨！
對著你這張臉……把當年欠她的，加倍地補償給你！林溪……林溪！”他念著她的名字，
每一個音節都像是從齒縫里迸出來的，帶著刻骨的恨意和絕望，“你和你母親……你們贏了！
贏得真漂亮！”吼完最后一句，周嶼安只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眼前發黑，
耳朵里充斥著血液奔流的轟鳴。他踉蹌了一下，再也支撐不住，沒有再看地上散落的信，
沒有再看淚流滿面、搖搖欲墜的林溪一眼，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轉身，
跌跌撞撞地沖出了別墅大門，瞬間被外面冰冷的暴雨吞噬。
厚重的橡木門在他身后沉重地關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隔絕了門內溫暖的光線和門外的凄風冷雨，也像一道閘門，轟然落下，
斬斷了剛剛萌芽不久、此刻卻已千瘡百孔的一切。
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樣抽打在周嶼安的臉上、身上，昂貴的西裝瞬間濕透，
沉重地貼在皮膚上，帶來刺骨的寒意。但他渾然未覺。他腦子里一片混沌的轟鳴，
眼前不斷閃過蘇晚晴墓碑上那張沉靜的臉，閃過林溪酷似她的眉眼和最后慘白絕望的神情，
閃過滿地狼藉的、寫滿他少年癡狂的信箋……二十年前被強行撕裂的傷口，
混合著二十年后的欺騙與荒謬，如同巖漿般在他胸腔里翻滾、灼燒，
幾乎要將他的理智焚燒殆盡。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開車的，意識仿佛漂浮在身體之外，
只憑著肌肉記憶操控著方向盤。車燈在雨幕中劈開兩道昏黃的光柱，雨刮器瘋狂地左右搖擺，
卻怎么也刮不干凈傾瀉而下的雨水，就像他此刻混亂的思緒，無論怎么努力也無法清晰。
等他猛地踩下剎車，輪胎摩擦濕滑地面的刺耳聲響將他短暫地拉回現實時，
他才驚覺自己竟把車開回了墓園。冰冷的鐵門在雨夜中緊閉著，像一張沉默的巨口。
他推開車門，踉蹌著撲到鐵門前，雙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欄桿，
雨水順著他的頭發、臉頰不斷流下，混合著滾燙的液體。“為什么？！
”嘶啞的吼聲沖破雨幕，帶著血淋淋的絕望和質問，砸向墓園深處那片冰冷的石碑，
“蘇晚晴！你告訴我為什么？！”回應他的只有嘩嘩的雨聲，單調而冷酷，
一遍遍沖刷著寂靜的夜。
“你恨我當年放棄你……所以你讓她來……讓她用這張臉……”他語無倫次，聲音哽咽破碎，
“看著我沉淪……看著我痛苦……你是不是就滿意了？啊？！”他用力搖晃著鐵門，
金屬在雨中發出沉悶的撞擊聲，如同他心中那座名為理智的堡壘正在轟然倒塌。
“你贏了……你贏了……”吼到力竭，周嶼安順著冰冷的鐵門滑坐在地，
泥水瞬間浸透了他的褲腿。他蜷縮在暴雨中，像一個被全世界遺棄的孩子，
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壓抑的嗚咽被淹沒在磅礴的雨聲里。雨水沖刷著他的臉，
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二十年前那個雨夜，母親跪在他面前，額頭磕出血痕，
聲嘶力竭地哭喊“你要逼死我嗎？”的場景，與此刻的冰冷絕望重疊在一起，
將他死死釘在恥辱和痛苦的十字架上。他終究，
還是那個懦弱的、被命運玩弄于股掌之間的可憐蟲。不知過了多久，
身上的手機在濕透的口袋里瘋狂震動起來。嗡嗡的聲響固執地穿透雨幕。
周嶼安麻木地掏出手機，屏幕被雨水糊住，來電顯示是“林溪”。他死死盯著那個名字，
看著它在水光中扭曲、模糊，然后，毫不猶豫地，手指重重地劃過屏幕，掛斷。
屏幕瞬間暗了下去。他需要絕對的黑暗和寂靜，需要被這冰冷的雨水徹底凍僵，
才能暫時麻痹那噬心刻骨的痛。他靠著冰冷的鐵門，閉上眼，任由雨水沖刷。世界，
只剩下無邊的雨聲，和他胸腔里那顆被反復碾碎、已經感覺不到跳動的心臟。
***渾渾噩噩，不知時間流逝。周嶼安是被一陣劇烈的頭痛和渾身刺骨的酸痛喚醒的。
意識像是沉在粘稠的泥沼里，掙扎著才浮出水面。
他發現自己躺在一間充斥著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頭頂是慘白的天花板，
手背上扎著輸液的針頭。窗外天色陰沉，看不出時辰。“醒了？
”一個熟悉而帶著疲憊的聲音響起。周嶼安艱難地轉過頭，
看見母親周慧茹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臉色憔悴，眼下帶著濃重的青黑色。
她手里攥著一份文件，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媽……”他開口，
聲音嘶啞干裂得如同砂紙摩擦。周慧茹沒有立刻應聲，只是將手里的文件遞到他眼前。
那是幾張薄薄的紙，標題觸目驚心——**股權強制收購要約**。
收購方赫然是他公司最大的競爭對手，而發起人簽名處，
竟然是幾個他曾經無比信任、如今卻覺得無比刺眼的名字，為首的就是林溪的父親，林正宏。
周嶼安的瞳孔驟然收縮，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沿著脊椎爬升，壓過了身體的虛弱和不適。
“他們動手了。”周慧茹的聲音異常平靜，但那平靜之下，
是壓抑到極致的風暴和一種近乎認命的疲憊，“趁著你不在，董事會人心惶惶。
林正宏……他拿到了關鍵小股東的支持，聯合了其他幾家，開出的條件……”她頓了一下，
似乎在積蓄力量，“我們現有的資金鏈，撐不過三天。除非……”“除非什么？
”周嶼安的聲音冷得像冰。“除非你立刻召開董事會，宣布……解除和林溪的婚約，
并公開承認之前的決策失誤，引咎辭去CEO職務。他們承諾，只要你退出，
會保證公司平穩過渡，也會……給我留一點體面。”周慧茹說完，仿佛用盡了所有力氣，
肩膀垮了下來，眼神復雜地看著兒子。那眼神里有痛惜，有無奈，
還有一種更深沉的、難以言喻的東西。病房里陷入死寂。只有輸液管里液體滴落的微弱聲響，
嗒…嗒…嗒…，敲打著緊繃的神經。周嶼安的目光死死釘在那份收購要約上，
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針，扎進他的眼底。解除婚約？引咎辭職？體面？他幾乎要冷笑出聲。
用他的尊嚴和最后一點價值，去換取對手施舍的所謂“體面”？這算什么？二十年前，
母親用她的“體面”和“以死相逼”斷送了他的愛情；二十年后，同樣的戲碼再次上演，
只是籌碼變成了他一手創立、視若生命的事業！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憤怒在他胸腔里沖撞。
他猛地拔掉手背上的輸液針頭，鮮血瞬間從針孔涌出，染紅了雪白的床單。他毫不在意，
掀開被子就要下床。“嶼安！你干什么？！”周慧茹驚得站起來。“回公司。
”周嶼安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決絕。身體的虛弱和眩暈感被他強行壓下，
眼中燃燒著近乎毀滅的火焰。他不能再躲了。無論是二十年前的懦弱，
還是此刻面臨的背叛和圍剿，他都必須親自去面對。哪怕結局是粉身碎骨！就在這時，
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周嶼安和周慧茹同時轉頭望去。門口站著林溪。僅僅一夜不見，
她仿佛瘦了一大圈。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眼底是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和血絲，嘴唇干裂，
沒有絲毫血色。她穿著一件寬大的米白色針織衫，更顯得身形單薄，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個小小的、深藍色天鵝絨盒子——正是昨天被周嶼安摔在地上的那個。
她的目光越過驚愕的周慧茹，直直地落在周嶼安臉上。那雙酷似蘇晚晴的眼睛里，
沒有了昨夜的慌亂和淚水，只剩下一種近乎悲壯的平靜和一種孤注一擲的堅決。
她的視線在他染血的床單和蒼白卻寫滿決絕的臉上短暫停留，然后，緩緩地，
落在了他母親周慧茹身上。時間仿佛凝固了。病房里的空氣沉重得讓人窒息。
林溪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動作仿佛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她挺直了單薄的脊背，
迎著周慧茹審視中帶著復雜情緒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而平靜地說道：“周阿姨，
很抱歉打擾您。但我必須和嶼安談談。現在。”她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蕩在寂靜的病房里。那平靜之下洶涌的暗流，
讓周慧茹準備呵斥的話瞬間堵在了喉嚨口。周嶼安看著林溪那雙異常明亮的眼睛，
看著她蒼白臉上那抹近乎殉道般的堅定，心中那團毀滅的火焰，
竟被一種莫名的、巨大的力量短暫地壓制了。林溪的目光重新回到周嶼安身上，
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凝視，仿佛要將他的樣子刻進靈魂深處。然后，
她緩緩抬起了那只沒有拿著盒子的手，極其輕柔地、小心翼翼地撫上了自己依舊平坦的小腹。
這個無聲的動作，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在寂靜的病房里轟然炸響！周嶼安的呼吸瞬間停滯，
瞳孔驟然放大到極致，死死盯著林溪那只覆蓋在小腹上的手。他腦子里一片空白，嗡嗡作響，
散落一地的信箋、此刻林溪蒼白而決絕的臉……所有的畫面瘋狂地旋轉、破碎、交織在一起！
周慧茹更是如遭雷擊，身體猛地一晃，難以置信地看著林溪的腹部，
又猛地看向自己兒子慘白震驚的臉，手中的收購要約文件無聲地滑落在地。
林溪迎著他們震驚到極點的目光，蒼白的臉上緩緩地、極其艱難地，
綻開一個微弱的、破碎的、卻又帶著奇異力量的笑容。
那笑容里混合著深不見底的悲傷、一種即將奔赴戰場的孤勇，還有一絲……奇異的溫柔。
她看著周嶼安，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又重逾千斤：“嶼安，
媽媽當年沒教完的課……我來替你上完，好不好？”窗外，陰沉的天空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
一縷極其微弱的光，掙扎著穿透厚厚的云層，斜斜地打在病房冰冷的地面上，
映亮了那份落在地上的、象征著背叛與圍剿的收購文件，也映亮了林溪眼中那抹決絕的微光。
周嶼安的世界，在這一刻，徹底打敗。所有的恨、所有的痛、所有的逃避和毀滅的沖動，
都被眼前這個撫著小腹、笑容破碎卻目光灼灼的女子，用一種近乎殘酷的方式，
強行按下了暫停鍵。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死死地盯著她，
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的人。林溪沒有再等待。她攥緊了那個深藍色天鵝絨盒子，一步步，
緩慢而堅定地走向病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周嶼安的心臟上。周慧茹下意識地想要阻攔，
腳步卻釘在原地，震驚和一種更復雜的情緒讓她動彈不得。林溪停在床邊，距離周嶼安很近。
她身上帶著外面清冷的空氣味道，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熟悉的淡香。她沒有看周慧茹，
目光只鎖著周嶼安。她將那個天鵝絨盒子輕輕放在床邊柜上，然后，從寬大的針織衫口袋里，
掏出了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紙張很舊，邊緣已經磨損泛黃。
她小心翼翼地將那張紙展開。周嶼安的呼吸瞬間屏住——那是他二十年前寫給蘇晚晴的信！
上面是他少年時笨拙卻滾燙的字跡，
傾訴著無法宣之于口的愛戀和面對母親以死相逼時的痛苦掙扎。“這封信，
”林溪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目光卻異常清亮，
直視著周嶼安眼底翻涌的驚濤駭浪，“是媽媽在整理外婆遺物時發現的。
它夾在外婆的一本舊日記里。”周嶼安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看向林溪。
林溪的目光轉向臉色瞬間煞白的周慧茹，眼神平靜無波，
卻帶著一種洞穿時光的力量：“周阿姨，當年，
是您……偷偷拿走了嶼安寫給我媽媽的所有信，對嗎？您把它們交給了外婆。
外婆拿著這些信，逼到了媽媽面前，告訴她，如果她不離開嶼安，
您就會立刻死在她面前……還會把這些‘不知廉恥’的信公之于眾，讓所有人都知道，
一個老師是怎么‘勾引’她的學生，毀掉一個‘體面’家庭的未來。”每一個字，
都像冰冷的鑿子，狠狠敲在周慧茹搖搖欲墜的神經上。她嘴唇哆嗦著，想否認，想反駁，
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仿佛一瞬間被抽空了所有力氣，
頹然地跌坐回椅子上，臉色灰敗。林溪的目光重新回到周嶼安臉上，
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溫柔：“媽媽她……一直以為是你最終選擇了妥協，
選擇了周家的‘體面’，親手斬斷了你們的聯系。她帶著對你的怨，還有對您、周阿姨的恨，
離開了。她嫁給了我的父親，一個她并不愛、但足夠‘安全’的男人。直到很多年后，
外婆去世，她在整理遺物時發現了這本日記，
還有……這封被藏起來的、你寫給她的、最后一封沒有寄出的信。”她頓了頓，
指尖輕輕撫過信紙上那句被淚水暈染開的句子——“晚晴，對不起，我媽她……以死相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