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主任辦公室那場冰冷的審判,像一盆摻雜著冰碴的臟水,從白添頭頂狠狠澆下,將他最后一點殘存的體溫和掙扎的欲望都徹底澆滅了。那張寫著“扣除當月獎金”和“留職察看”的通知單,被他麻木地塞進了抽屜最底層,仿佛只要看不見,那令人窒息的懲罰就不存在。
然而,懲罰是真實存在的。經濟上的壓力像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嚨。本就捉襟見肘的工資,沒了獎金,連支付下個月的房租都成了問題。而“留職察看”四個字,更像一把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隨時可能落下,將他徹底打入失業的深淵。
恐懼和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他徹底變成了辦公室里的一個“行尸走肉”。
每天,他依舊按時上班,打卡,坐在那個靠窗的角落。他打開電腦,屏幕上堆積如山的報表、待處理的設計圖、需要回復的郵件……那些曾經熟悉的工作內容,此刻在他眼中,都變成了毫無意義的、令人厭煩的符號。他機械地移動著鼠標,點開文件,目光卻空洞地停留在屏幕上,手指久久無法敲下一個鍵。
效率?不存在的。他像一個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只是完成著最基本的動作。交上去的文件依舊錯誤百出,被退回來修改,他再麻木地、拖延地改一改,周而復始。李主任看他的眼神越來越冷,帶著毫不掩飾的失望和厭棄。同事們也漸漸習慣了他的沉默和游離,除了必要的交接,幾乎沒人主動跟他說話。施劍偶爾飄過來的目光,更是充滿了看透結局般的嘲諷和冷漠。
他把自己封閉在一個無形的繭里。刻意避開所有人的目光,避開任何可能的交流。午餐時間,他不再去食堂,要么借口不餓,要么買個最便宜的面包,獨自躲在樓梯間或者消防通道里,食不知味地啃完。他感覺自己和這個環境格格不入,像一個突兀的、散發著失敗氣息的異類。
巨大的精神壓力和無處不在的空虛感,像兩只不知疲倦的蛀蟲,日夜不停地啃噬著他脆弱不堪的神經。宿醉的痛苦雖然已經過去,但那種渴望逃離現實、尋求片刻麻木的沖動,卻如同野草般在心底瘋長。酒精的代價太大了,他不敢再輕易嘗試。他需要一種新的、更隱蔽的、能隨時隨地撫慰他焦灼內心的東西。
一天下午,他被一份錯得離譜、被李主任用紅筆狠狠畫了幾個大叉的報表再次打回重做。看著那刺眼的紅叉和旁邊嚴厲的批注“敷衍!重做!”,一股巨大的煩躁和無處發泄的憤怒猛地沖上頭頂!他感覺胸口憋悶得快要爆炸!
他猛地站起身,動作之大帶倒了椅子,發出一聲刺耳的噪音。在同事們或驚訝或漠然的目光中,他低著頭,快步沖出了辦公室,徑直走向大樓盡頭那個狹小的、堆放著清潔工具的陽臺。
陽臺面對著大樓背面,視野狹窄,只有灰色的墻壁和樓下一條堆滿垃圾桶的窄巷。空氣里彌漫著灰塵和淡淡的霉味。這里通常只有清潔工阿姨偶爾會來,此刻空無一人。
白添背靠著冰冷的墻壁,胸口劇烈起伏,呼吸粗重。陽光透過布滿灰塵的玻璃窗,吝嗇地灑下幾縷微弱的光線,落在他因為壓抑憤怒而扭曲的臉上。那份被打回的報表,李主任冰冷的臉,施劍鄙夷的目光,還有沈曼決絕的背影……無數冰冷的畫面在腦中翻騰,撕扯著他的神經。
他需要冷靜!需要釋放!需要忘掉這一切!
他的目光在狹窄的陽臺掃視,最終落在角落里一個不起眼的、被丟棄的半包香煙和一個廉價的塑料打火機上。可能是哪個清潔工或者維修工留下的。
一個念頭,如同魔鬼的低語,毫無征兆地鉆進了他的腦海。
他猶豫了僅僅一秒。下一秒,對痛苦的逃避和對麻木的渴望壓倒了一切。他走過去,彎腰撿起了那半包煙和打火機。煙盒皺巴巴的,里面只剩下幾根被壓得有些變形的白色煙卷。
他笨拙地抽出一根,學著記憶里那些老煙民的樣子,將過濾嘴的一端叼在嘴里。煙草的味道有些刺鼻。他拿起那個廉價的塑料打火機,手指因為緊張和一種莫名的罪惡感而微微顫抖。
“嚓……”
火苗竄起,帶著一股淡淡的煤油味。他湊近,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試圖點燃煙卷。
“咳咳咳……咳咳……”
一股從未體驗過的、極其辛辣、嗆人的煙霧猛地沖入喉嚨、鼻腔和肺部!像無數根細小的鋼針在氣管里瘋狂攪動!白添被嗆得瞬間彎下腰,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咳嗽!眼淚鼻涕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眼前陣陣發黑,胸口像是要炸開一樣難受!
他狼狽地扶著墻,咳得驚天動地,感覺肺都要被咳出來了。第一次嘗試,以慘烈的失敗告終。他痛苦地喘息著,看著手里那根只燃了一小截的香煙,眼神里充滿了不解和挫敗。這東西這么難抽,為什么那么多人離不開它?
然而,當那陣劇烈的咳嗽和不適感稍稍平息后,一種奇異的、微妙的感受卻悄然浮現。剛才那股巨大的、幾乎要將他撕裂的煩躁和憤怒,似乎……被這劇烈的生理反應沖散了一些?雖然只有一點點,但那種被痛苦暫時轉移注意力的感覺,卻像黑暗中的一絲螢火,微弱卻帶著誘惑。
他猶豫地看著手里那根煙。煙草燃燒的味道依舊刺鼻。但那種短暫的、對痛苦的“覆蓋”感,讓他心動了。
他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狠勁,再次將煙叼在嘴里。這一次,他學著電影里的樣子,淺淺地吸了一小口,沒有試圖將煙霧吞下去,而是迅速吐了出來。
“咳咳……” 依舊有些嗆,但比剛才好多了。辛辣的煙霧在口腔和鼻腔里短暫停留,帶來一種微微的刺痛和麻痹感。
他又嘗試著吸了一小口,依舊快速吐出。慢慢地,他找到了一點感覺。煙霧不再那么難以忍受,反而帶來一種奇異的、帶著苦澀的平靜。那種縈繞在心頭、揮之不去的巨大空虛感和焦灼感,似乎真的被這繚繞的煙霧暫時填補了、稀釋了。
他靠在冰冷的墻壁上,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吸著那根廉價的香煙。看著淡藍色的煙霧從口中裊裊升起,在昏暗的光線下扭曲、消散。每一次輕輕的吸吮,每一次煙霧的吞吐,都像是一個短暫的儀式,一個將他從令人窒息的現實里短暫抽離的儀式。尼古丁帶來的輕微眩暈感,像一層薄紗,暫時蒙住了那些尖銳的痛苦和焦慮。
一根煙很快燃到了盡頭。他有些意猶未盡地掐滅了煙頭,手指上留下淡淡的黃色煙漬和煙草的味道。雖然喉嚨依舊有些干澀發緊,胸口也悶悶的,但剛才那種快要爆炸的煩躁感,確實消退了。
他低頭看著那半包剩下的煙,眼神復雜。他知道這不是好東西,對身體有害。但在這一刻,在無邊無際的痛苦和絕望中,這小小的、燃燒的白色紙卷,卻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可以短暫喘息的浮木。
他將剩下的煙小心翼翼地藏進了褲兜里。那個廉價的塑料打火機,也被他攥在手心,冰涼的觸感帶來一種奇異的安心感。
回到辦公室,他身上還殘留著淡淡的煙草味。小王似乎聞到了,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但沒說什么。白添低著頭,坐回自己的位置。那份被打回的報表依舊攤在桌面上,刺眼的紅叉還在那里。但此刻再看,那股足以將他壓垮的煩躁感,似乎被剛才那根煙短暫地壓制住了。他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麻木的平靜,開始修改那些錯誤。動作依舊緩慢,效率依舊低下,但至少,沒有那種想要掀桌而起的沖動了。
夜晚,回到那間冰冷的出租屋。施劍還沒回來,或者根本不屑于回來面對他。屋子里依舊彌漫著淡淡的嘔吐物酸腐味和霉味。白添沒有開燈,摸索著走到那個狹小的、堆滿雜物的陽臺。窗外是城市迷離的燈火和模糊的喧囂。
他再次掏出了褲兜里的煙和打火機。黑暗中,“嚓”的一聲輕響,火苗跳動,映亮了他疲憊而空洞的臉。他點燃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這一次,他嘗試著讓煙霧在肺里停留片刻。強烈的辛辣感再次襲來,伴隨著一陣眩暈和輕微的惡心。但他忍住了咳嗽,緩緩吐出。
灰白色的煙霧在黑暗中升騰、擴散,模糊了他的視線,也模糊了窗外的燈火闌珊。電腦屏幕的光映在他臉上,屏幕上是堆積如山、毫無意義的工作文檔。他呆呆地看著,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發出單調的“噠、噠”聲。另一只手夾著煙,煙灰積了長長的一截,搖搖欲墜。
煙灰缸(一個廢棄的罐頭盒)里,很快堆滿了扭曲的煙蒂。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劣質的煙草味道。這味道,混合著屋內的霉味和殘留的酸腐氣,形成一種新的、令人窒息的絕望氣息。
但白添似乎感覺不到了。他沉浸在尼古丁帶來的短暫麻痹和那單調的敲擊聲中。每一次煙霧的吞吐,都像在填補內心那個巨大的、冰冷的空洞。雖然那空洞深不見底,雖然煙霧散去后依舊是刺骨的寒冷和絕望,但至少在這一刻,在這支香煙燃盡之前,他獲得了一種虛假的、病態的平靜。
手指漸漸被熏染上淡淡的黃色。煙,成了他沉淪之路上,新的、更隱蔽也更致命的慰藉。而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似乎也因為這繚繞的煙霧,找到了新的、更加麻木的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