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大廳墻上的掛鐘,指針像灌了鉛一樣,緩慢而沉重地挪動著。每一格輕微的跳動,都像是在白添緊繃的神經上狠狠敲擊一下。冰冷的塑料長椅硌著他疲憊不堪的身體,消毒水的味道混合著自身濕衣服散發的淡淡霉味,縈繞在鼻尖,熏得他陣陣反胃。
施劍的“晚點過來”,像一把懸在頭頂的鈍刀,緩慢地切割著他的神經。警察早已不再理會他,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情,或者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大廳里其他幾個同樣等待處理的人,也漸漸安靜下來,只剩下壓抑的呼吸聲和偶爾的咳嗽聲。
時間在煎熬中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濃墨般的漆黑,漸漸透出一絲灰蒙蒙的、屬于黎明的死氣。雨似乎停了,但空氣依舊冰冷潮濕。
白添蜷縮著,試圖用那條半濕的毛巾裹緊自己,汲取一點微不足道的暖意。酒精的后勁混合著徹骨的寒冷、身體的疼痛和巨大的精神壓力,讓他頭痛欲裂,太陽穴突突地跳著。胃里翻江倒海,強烈的惡心感一陣陣上涌,喉嚨發緊,干渴得像要冒煙。
就在他感覺自己快要撐不住,意識再次開始模糊的時候,派出所的大門被推開了。
一股清晨微涼的、帶著潮濕水汽的空氣涌了進來,也帶來了一個身影。
施劍來了。
他穿著一件看起來就價值不菲的深灰色羊絨大衣,里面是熨帖的襯衫,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臉上帶著一絲長途奔波(或者僅僅是早起)的疲憊,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飾的、冰冷的嫌惡和不耐煩。他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大廳,很快就鎖定了蜷縮在角落長椅上的白添。
當看到白添那副渾身泥污未干、頭發凌亂、臉色慘白如紙、裹著一條可疑毛巾瑟瑟發抖的狼狽模樣時,施劍的眉頭緊緊擰成了一個疙瘩,嘴角向下撇著,毫不掩飾他的震驚和……厭惡。
他快步走了過來,皮鞋踩在光潔的地磚上發出清脆的“噠噠”聲,每一步都像踩在白添的心尖上。
“警察同志,我是施劍,來接白添。” 施劍的聲音刻意壓低了,但那份冰冷和不耐煩依舊清晰地傳遞出來。他甚至沒有先看白添一眼,直接走向了值班的警察。
年長警察抬起頭,看了看施劍,又瞥了一眼角落里的白添,臉上露出一絲了然的神情。他拿出登記本:“施劍是吧?身份證看一下。你和白添什么關系?”
“合租室友。” 施劍掏出身份證遞過去,語氣平淡得沒有一絲波瀾,仿佛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他家里是外地的,在北京沒什么親人朋友。他工作單位我知道,XX國企設計部。”
警察登記著信息,隨口問道:“他怎么搞成這樣的?喝了不少吧?”
施劍這才終于轉過頭,目光落在白添身上。那眼神,像在看一堆散發著惡臭的垃圾,充滿了鄙夷和厭煩:“誰知道呢。估計是……失戀受了刺激吧。” 他輕描淡寫地說著,仿佛在談論天氣,“平時看著挺老實一人,沒想到喝點酒就……” 他沒說完,只是搖了搖頭,發出一聲意味深長的、充滿輕蔑的嘆息。這嘆息比任何指責都更傷人。
白添的身體猛地一僵,將頭埋得更低,幾乎要縮進膝蓋里。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海嘯般將他淹沒。他感覺自己像一件被當眾展示的、供人評頭論足的殘次品。
“行了,簽個字吧。” 警察顯然對這種室友間的齟齬不感興趣,把登記本推給施劍,“人你帶回去,好好看著點。大半夜的,喝成這樣摔在外面,多危險。證件丟了讓他盡快去補辦。”
施劍飛快地簽了字,筆跡潦草,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煎熬。簽完字,他看也不看白添,轉身就朝門口走去,只冷冷地丟下一句:“還愣著干什么?走啊!”
那語氣,就像在呵斥一條不聽話的狗。
白添渾身一顫,強撐著從長椅上站起來。雙腿依舊發軟,眼前一陣發黑。他抓起那件依舊潮濕冰冷的外套,胡亂地套在身上,也顧不上泥污。經過警察身邊時,他低著頭,用盡全身力氣擠出兩個微不可聞的字:“……謝謝。”
警察擺了擺手,沒說話。
走出派出所大門,清晨冰冷而潮濕的空氣撲面而來,讓白添激靈靈打了個寒顫。施劍已經站在路邊,攔下了一輛出租車。他拉開車門,自己先坐了進去,然后才冷著臉對還站在路邊、有些不知所措的白添低吼道:“上車!快點!”
白添踉蹌著鉆進后座,緊貼著另一側車門坐下,盡量拉開和施劍的距離。狹小的車廂里,他身上的泥污味、未散的酒氣和濕衣服的霉味瞬間彌漫開來。施劍立刻皺緊了眉頭,厭惡地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然后降下了自己這一側的車窗,任憑冷風呼呼地灌進來。
“師傅,北五環外,XX小區。開快點。” 施劍報出地址,語氣冰冷。
出租車司機從后視鏡里瞥了一眼后座兩個氣氛詭異的乘客,沒多問,一腳油門匯入了早高峰初顯的車流。
一路上,死一般的沉默。只有引擎的轟鳴、窗外呼嘯的風聲和電臺里聒噪的早間新聞。施劍全程側著臉看著窗外飛逝的街景,仿佛身邊的白添是一團空氣,或者更糟,是一團散發著惡臭的污染物。他甚至吝嗇于給白添一個鄙夷的眼神,這種徹底的漠視,比任何辱罵都更讓白添感到窒息和絕望。
白添蜷縮在角落里,身體因為寒冷和宿醉的折磨依舊在微微顫抖。頭痛得像要炸開,每一次顛簸都讓他的胃里翻江倒海,強烈的惡心感幾乎要沖破喉嚨。他死死咬住嘴唇,強忍著嘔吐的欲望,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試圖用身體的疼痛來轉移注意力。他不敢看施劍,也不敢看后視鏡里司機可能投來的探究目光,只能死死盯著自己沾滿泥污的鞋尖,像一個等待最終審判的囚徒。
車子終于駛入了那個熟悉而破敗的小區。停在單元樓下。
施劍率先推門下車,動作利落,仿佛一秒都不想多待。他扔下一張鈔票給司機,說了句“不用找了”,然后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向單元門。
白添艱難地推開車門,雙腳落地時又是一陣虛浮。他扶著車門站了幾秒,才踉蹌著跟了上去。
回到那間十平米、依舊彌漫著昨夜殘留的劣質酒氣和淡淡霉味的出租屋,白添感覺自己最后一點力氣也被抽干了。他像一灘爛泥,直接癱倒在自己那張冰冷的、凌亂的單人床上,連脫掉濕透泥濘外套的力氣都沒有了。
施劍站在屋子中央,冷冷地看著他,眼神里的嫌惡濃得化不開。他走到書桌前,拿起筆,在一張便簽紙上刷刷寫了幾行字,然后走到白添床邊,將紙條重重地拍在床頭那個搖搖欲墜的小柜子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醒了收拾干凈!這屋里的味兒,還有你身上這身泥!再有下次,自己滾蛋!” 施劍的聲音冰冷刺骨,每一個字都像冰錐,“另外,” 他頓了頓,語氣更加刻薄,“李主任讓你今天無論如何去他辦公室一趟。你自求多福吧!”
說完,他像是多待一秒都會被污染似的,抓起自己的公文包,轉身大步流星地離開了出租屋。“砰!” 鐵門被重重摔上,巨大的聲響在狹小的空間里久久回蕩。
白添躺在冰冷的床上,身體因為寒冷和宿醉的痛苦蜷縮成一團。他艱難地側過頭,看向床頭柜上那張刺眼的紙條。
紙條上是施劍龍飛鳳舞、帶著明顯不耐煩的字跡:
醒了立刻打掃干凈屋子!開窗通風!消毒水在洗手臺下!
把你那身臟衣服和垃圾處理掉!別污染環境!
李禿子找你!今天必須去!后果自負!
再有下次,自己找地方滾!
最后四個字“自己找地方滾”,寫得又大又重,力透紙背,充滿了驅逐的意味。
白添看著這張紙條,又想起施劍在派出所那冰冷的眼神、在出租車里那厭惡的扇風動作……巨大的屈辱、絕望、以及宿醉帶來的劇烈頭痛和惡心感,如同無數只冰冷的手,同時扼住了他的喉嚨,攥緊了他的心臟。
“嘔——!”
再也忍不住了!強烈的惡心感如同開閘的洪水,猛地沖了上來!白添根本來不及起身,側過頭,對著冰冷的水泥地面,劇烈地嘔吐起來!
胃里早已空空如也,吐出的只有酸澀的膽汁和灼燒的胃液。劇烈的嘔吐牽動著全身的肌肉,尤其是胸腹和頭部的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黑,幾乎要窒息。每一次干嘔都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掏出來,痛苦得渾身痙攣。
他趴在床沿,臉貼著冰冷的床板,像一條瀕死的魚,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嘔吐物的酸腐氣味混合著屋內的酒氣、霉味和身上的泥污味,形成一股令人作嘔的、絕望的氣息,彌漫在整個狹小的出租屋里。
陽光透過那扇布滿灰塵的小窗,吝嗇地灑進來幾縷微弱的光線,落在地板上那灘散發著酸臭的嘔吐物上,也落在他慘白如紙、滿是冷汗和痛苦的臉上。
宿醉的懲罰,才剛剛開始。而李主任的傳喚,則像一把懸在頭頂、隨時可能落下的鍘刀。
地獄,似乎沒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