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沈聿的聲音像淬了冰,隔著寬大的紅木書桌砸過來,毫無溫度,“我們離婚吧。
”我正彎腰,指尖剛剛觸碰到掉在地毯上的那本樂譜封面——貝多芬的《悲愴奏鳴曲》,
深藍的封皮有些舊了,卷起的邊角記錄著無數次翻閱的痕跡。他的話音落下,
我指尖猛地一顫,樂譜封面被無意識地捏出一道深深的褶皺。窗外是深秋,
枯黃的梧桐葉被冷風卷著,一下下撲打在玻璃上,發出沙沙的輕響,像某種不祥的預兆。
偌大的書房里,昂貴沉水香的氣息絲絲縷縷地纏繞著,卻只讓我感覺胸口發悶,一陣陣發冷。
我慢慢直起身,將那本被捏皺的樂譜緊緊按在身前,仿佛那是僅存的浮木。目光抬起,
越過光潔的桌面,落在他臉上。沈聿的臉依舊英俊得無可挑剔,下頜線緊繃著,
帶著他一貫的、不容置喙的決斷??赡请p曾讓我無數次沉溺其中的深邃眼眸里,
此刻只剩下一種我全然陌生的疏離和……一種奇異的、仿佛卸下重擔般的平靜。“為什么?
”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幾乎不成調。這三個字,耗盡了我此刻全部的力氣。
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著,
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一種隱秘的、從今早拿到那份診斷書后就盤踞不散的尖銳刺痛。
他沉默了幾秒,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發出規律的輕響,一下,又一下。
那聲音敲在我的神經上。終于,他薄唇微啟,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沒有為什么。
蘇晚,到此為止吧。對你,對我,都好。”就在這時,他放在桌上的手機屏幕突兀地亮起,
嗡嗡震動。沈聿垂眸掃了一眼,那冰封似的臉上,竟瞬間掠過一絲我從未見過的柔和。
他幾乎是立刻拿起手機,指尖在屏幕上輕點,一條信息發了出去。他甚至沒有避諱我的存在,
手機屏幕亮起的光映著他微微上揚的唇角。那個弧度,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錐,
猛地扎進我眼里?!笆撬?,對嗎?”我的聲音輕飄飄的,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那個名字,那個像影子一樣模糊存在于我們婚姻縫隙里的名字,呼之欲出。沈聿放下手機,
抬眼看我,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那眼神,是一種默認,
更是一種徹底的、將我排除在他世界之外的冷漠?!笆掷m我會讓律師盡快辦好。房子、存款,
隨你挑?!彼脑捳Z干脆利落,像在完成一項商業交割,“你還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
”要求?我還能有什么要求?要求他留下?
要求他可憐可憐一個只剩下三個月生命、連自己身體都掌控不了的將死之人?
喉嚨里猛地涌上一股腥甜的鐵銹味,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我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
努力擠掉眼底瞬間涌起的水汽。目光落在他身后那面巨大的落地窗上,
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壓得很低。我的世界,
在拿到那張寫著“膠質母細胞瘤IV期”的診斷書時,已然崩塌;而此刻,沈聿用他的冷漠,
親手為這座廢墟又蓋上了一層厚厚的寒霜。也好。這樣……也好。我深吸一口氣,
冰涼的空氣刺得肺腑生疼。攥著樂譜的手指用力到骨節發白,
指甲幾乎要嵌進那柔軟的封面里。我轉過身,不再看他,
一步步走向書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門。腳步有些虛浮,地毯軟得像是踩在云端。“好。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平靜得不可思議,像一潭死水,“我簽?!鄙砗?,一片死寂。
只有窗外梧桐葉,還在不知疲倦地拍打著玻璃。---市中心那家最昂貴的法式餐廳,
水晶吊燈折射出璀璨卻冰冷的光??諝饫锔又E诺慕瓜?、紅酒的醇厚,
還有……一種若有若無、卻足以將我釘在原地的香水味。清冽又嫵媚,帶著極強的侵略性。
我的視線穿過精心布置的綠植,定格在斜前方那個靠窗的卡座。沈聿背對著我,脊背挺直。
他旁邊坐著一位極其明艷的女人,栗色的波浪長發,紅唇如火,正側著頭,
眉眼彎彎地對他說著什么。沈聿微微傾身聽著,側臉的線條是我熟悉的,
但那份專注和唇邊那抹極淡的笑意,卻陌生得讓我心口窒息般地絞痛。
女人白皙的手輕輕搭在了沈聿擱在桌面的手背上,姿態親昵而自然。沈聿的手指微微一動,
卻沒有抽開。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我猛地捂住嘴,強壓下那股洶涌而上的惡心感。
早上吃下的幾片止痛藥似乎完全失效了,太陽穴突突地跳著,
顱內深處傳來沉悶的、持續不斷的壓迫感,視野的邊緣開始出現細小的、閃爍的黑色噪點。
我倉惶地低下頭,不想再看那刺眼的一幕,只想盡快離開這個讓我無法呼吸的地方。
手指在包里胡亂摸索著,想拿出手機叫車。指尖卻一片冰涼,抖得厲害。“晚晚?
”一個溫和而熟悉的聲音在身側響起。我像受驚般猛地抬頭,
撞進一雙帶著驚訝和關切的眼睛里——是陸沉,我的主治醫生,
也是我大學時代關系不錯的學長。他穿著熨帖的襯衫,手里還拿著車鑰匙,顯然也是剛來。
“陸學長……”我張了張嘴,聲音虛弱得幾乎聽不見?!澳阍趺匆粋€人在這里?
”陸沉眉頭微蹙,目光敏銳地在我蒼白的臉上掃過,又下意識地順著我方才失神的方向望去。
當看到卡座里的沈聿和那個女人時,他的眼神瞬間沉了下來,閃過一絲了然和壓抑的慍怒。
“臉色這么差,是不是又不舒服了?”他立刻上前一步,語氣是醫生特有的沉穩,
卻帶著不容拒絕的關心,“藥按時吃了嗎?今天的檢查結果……”“我沒事!
”我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拔高了些,帶著一種連自己都厭惡的狼狽和急切。
我不能再待在這里,一秒鐘都不能!“真的,只是有點累。我……我這就走。
”我慌亂地繞過他,只想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空間。陸沉卻一把輕輕扶住了我的手臂,
力道很穩:“晚晚,別逞強。你這個狀態……”他頓住了,目光越過我,落在我身后。
一股熟悉的、冷冽的木質香調混合著淡淡的煙草氣息自身后籠罩下來。我渾身一僵,
血液仿佛瞬間凝固?!疤K晚?”沈聿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
我艱難地、一點一點地轉過身。沈聿就站在幾步之外,身姿挺拔,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臉上,
然后,緩緩移向我身旁的陸沉,以及陸沉扶著我手臂的那只手。他身邊,
那個明艷的女人也跟了過來,臉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和探究,紅唇微抿,
眼神在我和陸沉之間微妙地流轉。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滯。
餐廳里悠揚的小提琴聲、杯盤碰撞的輕響、低低的交談聲,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我只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還有顱內血管搏動帶來的沉重回響。沈聿的眼神像冰冷的探針,
一寸寸掃過我的狼狽,掃過陸沉扶住我的手,那里面翻涌著的情緒是……審視?懷疑?
還是……一絲不易察覺的、被冒犯的冷怒?“沈先生?!标懗恋穆曇舸蚱屏四郎目諝猓?/p>
他并未松開扶住我的手,反而向前微微踏了半步,以一種保護的姿態將我半擋在身后,
語氣冷靜而疏離,“真巧。晚晚身體不太舒服,我正要送她回去。”“身體不舒服?
”沈聿重復了一遍,薄唇勾起一個極其淺淡、卻毫無溫度的弧度,視線重新落回我臉上,
那眼神銳利得仿佛要將我刺穿,“什么時候的事?怎么沒聽你提過?
”那語氣里的漠然和置身事外,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心上。我張了張嘴,
想說什么,喉嚨卻被一股腥甜的鐵銹味死死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
眼前沈聿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還有他身邊那個妝容精致的女人,
都開始劇烈地旋轉、扭曲、變形。劇痛猛地從顱底炸開,像無數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刺入。
視野瞬間被大片濃稠的黑暗吞噬,最后映入眼簾的,是沈聿那雙驟然緊縮的瞳孔,
和他身邊女人捂著嘴發出的那聲短促的驚呼?!巴硗?!
”陸沉的驚呼聲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然后,便是無邊無際的、冰冷的黑暗。
---意識在消毒水刺鼻的氣味里艱難地浮沉。頭痛像退去的潮水,
留下綿延不絕的鈍痛和令人作嘔的虛弱感。我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
頭頂是醫院特有的慘白燈光?!靶蚜耍俊标懗恋穆曇魩еv的沙啞,他坐在病床邊,
手里拿著幾張檢查報告單,眉頭擰成一個深刻的川字。“感覺怎么樣?
”我動了動干裂的嘴唇,喉嚨火燒火燎:“水……”陸沉立刻起身,倒了杯溫水,
小心地扶著我的頭,一點點喂我喝下。清涼的水滑過喉嚨,稍稍緩解了那火燒火燎的干渴。
“你昏倒了,急性顱內壓升高?!标懗练畔滤?,語氣凝重得如同審判,
“就在沈聿和他那位‘新朋友’面前?!鄙蝽驳拿窒褚桓?,
刺破了剛剛聚攏的一點點清醒。餐廳里那令人窒息的一幕,他冰冷的眼神,
那個女人……所有的畫面再次洶涌回潮。胃里又是一陣抽搐般的惡心。
“他……”我艱難地發出一個音節。“他把你送來就走了?!标懗恋恼Z氣冷硬,
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帶著那個女人一起。只讓我轉告你,離婚協議已經放在律師那里了,
讓你……盡快簽字?!彼D了頓,似乎在極力壓制著某種情緒,“他讓我‘好好照顧’你。
”“好好照顧”四個字從他齒縫里擠出來,充滿了諷刺的意味。我閉上眼,
睫毛劇烈地顫抖著。心臟的位置,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揉搓,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原來,親眼見證他迫不及待的抽離,比想象中更加殘忍。“晚晚,”陸沉的聲音低了下來,
帶著深重的憂慮和無奈,“你的情況……不能再拖了。住院,接受治療,哪怕只是姑息性的,
也能盡量……”“不?!蔽颐偷卮驍嗨?,聲音雖虛弱,卻異常堅決。我睜開眼,
直直地看向他,眼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靜,一種近乎絕望的認命,“陸學長,謝謝你。
但我已經決定了。”我撐著手臂,不顧身體的極度虛弱和眩暈,掙扎著想要坐起來。
“送我走?!泵恳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去……去安寧療養院?,F在。
”陸沉看著我,眼神復雜得如同打翻的調色盤——震驚、痛心、不解,
最終都化為沉甸甸的無奈。他太了解我的固執?!澳愦_定?那里……”他欲言又止。
“我確定。”我打斷他,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疲憊,“那里……安靜。
”我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適合……等死。”陸沉沉默了良久,
最終只是長長地、沉重地嘆了口氣。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有些佝僂。
“好?!彼D難地吐出一個字,“我去安排。你……再休息一下?!彼D過身,
腳步有些踉蹌地走出了病房。門輕輕合上,隔絕了外面走廊的嘈雜。
病房里只剩下儀器的單調蜂鳴和我自己粗重的呼吸聲。我緩緩轉過頭,望向窗外。夜色濃重,
城市的光污染在玻璃上投下模糊晃動的光斑。世界如此喧囂,而我,即將走向永恒的沉寂。
也好。離開這里。離開所有與他有關的空氣。找一個安靜的角落,像一片枯葉,
無聲無息地腐爛。這大概就是我能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點微不足道的體面。
---窗外的銀杏葉由耀眼的金黃褪盡,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沉默地刺向冬日灰霾的天空。
療養院小花園里精心培育的耐寒草皮,也蒙上了一層枯黃的憔悴。時間在這里,
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鍵,又像是被抽走了刻度,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緩慢侵蝕生命的寂靜。
我的身體,如同被蛀空的朽木,無可挽回地走向衰敗。止痛藥的劑量在不斷增加,
效果卻在無情地遞減。劇烈的頭痛成了常態,像有無數根燒紅的鐵釬在顱內攪動。
視力一天比一天模糊,看什么都像隔著一層厚重而晃動的水霧。右邊身體常常不聽使喚,
連握緊一支筆都變得異常艱難。床頭柜上,那本被捏皺的《悲愴奏鳴曲》樂譜安靜地躺著,
像一個沉默的舊友,見證著我日漸枯萎的時光?!疤K小姐,”護工李阿姨端著溫水進來,
聲音放得極輕,帶著小心翼翼的關切,“該吃藥了?!彼炀毜胤鑫易饋硇?/p>
將藥片和水杯遞到我嘴邊。我費力地吞咽下去,溫水滑過喉嚨,卻激不起一絲暖意。
“外面……冷嗎?”我望著窗外光禿禿的枝椏,聲音沙啞地問?!敖禍亓?,風挺大的。
”李阿姨幫我掖好被角,嘆了口氣,“不過,春天總會來的。”她的話帶著樸素的安慰,
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任何漣漪。春天?我的春天,
早已在沈聿說出“離婚”的那一刻,徹底凍結了?!袄畎⒁?,”我忽然開口,
聲音微弱卻清晰,“能幫我……聯系一下‘回聲慈善基金會’嗎?
我記得他們……有資助臨終者心愿的項目?!崩畎⒁蹄读艘幌?,隨即用力點頭:“好好好,
我這就去問問!蘇小姐,您有什么心愿?”我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過頭,
視線落在床頭那本深藍色的樂譜上。指尖微微動了動,
仿佛還能感受到那熟悉的、帶著韌勁的紙張觸感?!拔摇焙韲道锵穸轮暗[,
我用力清了清,才發出聲音,“我想……再彈一次琴。”李阿姨的眼睛瞬間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