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的上海灘,空氣里浮動著一種特殊的味道——昂貴的香水、昂貴的煙草,
以及某種更深沉、更粘稠的恐懼。我的意識,就像一顆被粗暴彈出的滾珠,
從那間堆滿古籍、彌漫著舊書特有霉味和咖啡香氣的2024年圖書館角落,
狠狠撞進了這具柔軟、裹著昂貴絲綢旗袍的身體里。“小姐?小姐?
”聲音帶著一種訓練有素的恭敬,小心翼翼地在耳邊試探。我猛地睜開眼,
雕花的紅木床頂映入眼簾,繁復得令人窒息。空氣里不再是圖書館的塵埃與寧靜,
而是濃得化不開的香水味,混合著若有若無的硝煙味,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心跳在昂貴的絲綢旗袍下擂鼓,每一次搏動都清晰地撞擊著肋骨,提醒我這具身體的存在,
以及這個時空的陌生與兇險。林晚秋。這身體的名字。
上海灘赫赫有名的棉紗大王林宗瀚的獨女,一個被金絲籠精心豢養的“晚秋”。“小姐,
您可醒了!老爺太太都急壞了!
”一個梳著光潔發髻、穿著素凈藍布褂子的年輕女傭撲到床邊,
圓圓的眼睛里盛滿了真實的驚恐和擔憂。她叫小梅,記憶碎片告訴我,
這是從小服侍“林晚秋”的丫頭。“我……”喉嚨干澀得厲害,
發出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屬于我的柔弱,“我怎么了?”我撐著酸軟的身體想坐起來,
指尖下意識地探入貼身旗袍的衣襟暗袋——那里,本該空無一物。然而,
指尖卻觸碰到一個熟悉的、帶著體溫的硬質小方塊。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
我的圖書館工作證。冰冷的塑料卡片,上面印著我2024年那張平凡的臉,
還有名字下方的職務:信息管理專員。它竟然跟著我,跨越了近九十年的時光鴻溝,
來到了1936年這件香云紗旗袍的暗袋里。荒謬絕倫,卻又像一根最后的救命稻草,
提醒著我并非全然虛幻。“小姐您忘了?昨兒晚上在百樂門,您……您喝了杯東西,
不知怎么的就暈過去了!”小梅的聲音帶著哭腔,手忙腳亂地扶我,“可嚇死人了!
老爺差點把巡捕房都掀了!”百樂門?暈倒?碎片般的記憶涌入腦海,觥籌交錯,
旋轉的彩燈,一張張模糊的、帶著面具般的笑臉,
還有……一杯被殷勤遞到“林晚秋”唇邊的、色澤詭異的雞尾酒。這不是意外。
這個認知像冰水一樣澆遍全身。在這個波譎云詭的1936年上海,林晚秋的身份本身,
就是一張巨大的靶子。“扶我起來,”我的聲音努力壓平那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帶著一種連自己都陌生的、屬于富家千金的命令口吻,“我想看看窗外。”小梅趕緊攙扶。
透過鑲嵌著彩色玻璃的拱形窗戶望出去,是林公館精心打理的花園。修剪整齊的草坪,
盛放的西府海棠,一派富貴閑適的景象。然而,目光越過花園高聳的圍墻,
落在遠處狹窄的弄堂口。幾個穿著黑色短褂、眼神像禿鷲一樣在行人身上逡巡的漢子,
腰間鼓鼓囊囊,姿態懶散卻又透著股陰鷙的警覺。視線再抬高,灰蒙蒙的天空下,
幾座高樓的尖頂上,隱約可見細長的天線輪廓——電臺天線。無形的電波,
正編織著這張名為上海的巨大情報網。空氣里那看不見的硝煙味,似乎更濃了。活下去。
這個念頭從未如此清晰而迫切。不是作為2024年的圖書管理員,
而是作為1936年身陷漩渦中心的林晚秋。我攥緊了暗袋里那張小小的塑料卡片,
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信息管理……在這座密布著陷阱與殺機的城市里,
這或許是我唯一的武器。“小姐,您這些天……總看這些舊書呀?
”小梅把一杯剛沏好的龍井輕輕放在紅木書桌上,帶著點怯生生的好奇,
瞥了一眼我攤開的《申報》。報紙上,關于江西“剿匪”的官方報道字字誅心,
字縫里卻透著截然不同的氣息。“嗯,閑來無事。”我端起茶杯,氤氳的熱氣模糊了視線,
也模糊了報紙上那些刺目的鉛字。
手指卻無意識地撫過壓在《申報》下面那本厚重的線裝書——《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也就是《紅樓夢》。書頁邊角,已經被我用極細的鉛筆做了些外人難以察覺的標記。
甲戌本、庚辰本……不同版本的頁碼、行數、特定字詞,在我腦中飛速組合、排列、重構。
現代圖書館龐大復雜的分類編目體系,此刻成了我唯一的鎧甲。
我需要一個安全的、不引人注目的密碼本。
還有什么比一部風行于世、閨閣小姐閱讀再正常不過的《紅樓夢》更合適的呢?
它本身就是一座龐大的信息迷宮。“小梅,”我放下茶杯,聲音放得很輕,
目光落在窗外庭院里修剪花枝的園丁老周身上,一個沉默得像塊石頭的老實人,
“我記得……你老家是江西那邊的?”小梅圓圓的眼睛倏地睜大了,隨即飛快地垂下頭,
手指絞著衣角,聲音細如蚊蚋:“是……小姐怎么問起這個?”“沒什么,
上一個精巧的、鑲嵌著螺鈿的檀香木名片盒——這是“林晚秋”眾多華而不實的收藏品之一,
“就是覺得這盒子上的花兒,刻得真好,像是家鄉的映山紅。”我拿起一支筆,
在隨手撕下的一張便箋上,
飛快寫下幾組數字:17.8.3;38.4.12;42.6.9。
然后把便箋折成極小的方塊,連同那枚看似隨意的螺鈿名片盒一起遞給小梅,聲音壓得更低,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信任,“把這個盒子,交給老周。就說……是我嫌舊了,
讓他幫我找個手藝好的師傅,看看能不能添幾朵家鄉的花樣上去。這張紙,
讓他務必交給師傅參考。”小梅的手微微顫抖著接過東西,她或許不完全明白,
但她眼中那點懵懂的光,瞬間被一種更深沉、更決絕的東西取代了。她用力地點點頭,
把名片盒和紙條緊緊攥在手心,像攥著一團火,轉身快步走了出去,腳步有些發飄。
那幾組數字,對應的是《紅樓夢》甲戌本中特定的頁、行、字——“山、路、通”。
一個極其微小,卻可能至關重要的訊號。幾天后,
一場由林宗瀚太太(現在名義上是我的母親)做東的名媛茶話會,
在林公館奢華的客廳里上演。水晶吊燈折射著炫目的光,
空氣里是名貴香水和高級點心的甜膩氣息。幾位衣著光鮮的太太們,
正圍著那張光滑的紫檀木麻將桌。“哎喲,張太太,儂今朝手氣旺得不得了嘛!
清一色又自摸?”王太太捏著一塊杏仁酥,語氣夸張,眼神卻飛快地掃過牌桌。
太——一個總愛穿寶藍色旗袍、笑起來眼角皺紋很深的婦人——慢條斯理地把面前的牌推倒,
發出清脆的碰撞聲:“碰碰胡而已,小牌面,小牌面。”她的手指在推倒牌時,
狀似無意地在其中一張“二筒”上多停留了一瞬,指尖輕輕點了兩下牌面中心的小圓圈。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這不是約定好的信號!張太太的丈夫是海關的一個小頭目。
“二筒”代表2,點兩下……是重復確認?還是緊急?坐在張太太下首的李太太,
一位丈夫在鐵路局任職的瘦削女人,立刻打出一張“東風”,同時笑著接口:“就是就是,
張太太手氣好,我們跟著沾光看熱鬧也好呀。這東風打得,怕是又要吹來什么好消息了?
”她說話時,右手小指上戴著的翡翠戒指,在燈光下不經意地折射著光,
角度微微偏向了坐在她斜對面的我。“東風”代表東面,“吹來好消息”……指向性明顯。
小指翡翠戒指的偏轉角度……是西北方向?
李太太在不動聲色地傳遞著張太太信號的方向:東面來的消息,
需要確認西北方向的……什么?情報?人員?還是……危險?我端起描金細瓷茶杯,
借著氤氳的熱氣掩飾臉上的細微變化。大腦像一臺高速運轉的機器,
李太太打出的“東風”牌、她戒指偏轉的角度、話語中的關鍵詞——瞬間抓取、分析、組合。
“西北……”我心中默念,指尖在溫熱的杯壁上無意識地劃過。
這臨時出現的、未經約定的信號組合,指向一個模糊但緊急的方位。
張太太的丈夫在海關……東面來的消息……西北方向……虹口?碼頭倉庫?
還是……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的方向?“哎呀,光顧著打牌了,”我放下茶杯,
臉上綻開一個屬于“林晚秋”的、恰到好處的、帶著點嬌憨和無聊的笑容,“姆媽,
我訂的新式唱片機聽說今朝到貨了,想去霞飛路那家洋行瞧瞧呢。”我轉向名義上的母親,
語氣帶著點撒嬌的意味,“讓老周開車送我去吧?順便……聽說新開的那家凱司令,
栗子蛋糕做得頂好。”我的目光,看似隨意地掠過李太太和張太太。
“凱司令”三個字出口的瞬間,我捕捉到張太太微微繃緊的下頜線條瞬間松弛了一毫,
李太太端起茶杯的手指也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那細微的肌肉變化,
如同在平靜的密碼湖面上投下的一顆小石子,漾開一圈確認的漣漪。
“凱司令”——這是我們在一次牌局“閑聊”中,
用“白板”(代表空白、無具體含義)和“發”(取其“發出”之意)的奇怪組合,
臨時約定的緊急情況下的確認詞!意思是:信號收到,方位確認(西北),按預案處理。
我心底那根緊繃的弦,悄然松了一絲,隨即又被更沉重的責任勒緊。成了。
這個由富家太太們的麻將牌、閑談笑語和珠寶微光編織成的無形之網,
第一次在真正的危機邊緣,傳遞并確認了一條生死攸關的信息。這無聲的戰場,
每一步都踩在刀鋒之上。---仙樂斯的霓虹招牌,像一塊巨大而廉價的彩色寶石,
鑲嵌在1936年上海灘的夜幕之上,流淌著醉生夢死的浮光。
空氣里混雜著高級雪茄的辛辣、劣質香水的甜膩、酒精的揮發氣味,
還有一種更原始、更躁動的荷爾蒙氣息。爵士樂如同粘稠的糖漿,
裹挾著舞池里旋轉扭動的人影。我坐在二樓一個半開放的卡座里,
身上是一件新做的墨綠色絲絨旗袍,領口別著一枚小巧的鉆石蜻蜓胸針。這里視線極好,
既能俯瞰整個舞池的喧囂,又能將通往后面工作區域的走廊入口盡收眼底。
面前一杯幾乎沒動的雞尾酒,折射著迷離的光。目標很快出現。
一個穿著藏青色條紋西裝、頭發梳得油光水滑的年輕男人,
被幾個同樣油頭粉面的同伴簇擁著,搖搖晃晃地穿過舞池邊緣,
徑直走向通往后臺的那條鋪著暗紅色地毯的走廊。他叫陳光耀,
他父親是市政府負責物資調配的要員,而他本人,
是仙樂斯后臺化妝間一個叫“露露”的舞女的常客,
更是“無意間”泄露父親公文包里某些文件的“熱心人”。時間一分一秒流逝。
舞曲換了一支又一支。卡座區的人來了又走。那個藏青色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后,
再沒出來。就在這時,一個穿著侍應生黑色馬甲、打著領結的身影,
托著擺滿空酒杯的亮銀色托盤,腳步略顯匆忙地穿過我卡座外側的通道,走向后面的工作區。
是仙樂斯的侍應生阿強,一個沉默寡言、眼神卻異常清亮的年輕人,
也是我們這條線上一個重要的交通員。就在他經過我桌旁的剎那,他左手托著沉重的托盤,
右手卻極其自然地垂在身側。那修長的食指,以一種旁人絕難察覺的、極其細微的幅度,
在黑色西褲的褲縫邊,快速而清晰地敲擊了三下。嗒。嗒。嗒。短促,間隔均勻。
我的目光依舊落在樓下舞池中一對旋轉得忘乎所以的男女身上,仿佛被那迷幻的燈光吸引。
但大腦的“接收器”卻在瞬間精準捕捉并解析了那組敲擊:三下短促敲擊。摩斯碼:S。
S——安全(Safe)?還是……開始(Start)?我的心往下沉了沉。
阿強傳遞的是基礎狀態碼。如果是“安全”,他根本無需冒險在這種場合傳遞。那么,
“S”只能是“Start”——行動開始?
他要去取陳光耀剛從露露那里“傾訴”完帶出來的東西?
幾乎在阿強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后臺的轉角的同時,另一個身影出現在我的視野里。
他并沒有走向后臺,而是從靠近舞池的另一側通道,
快步走向仙樂斯那扇包著黃銅、厚重氣派的大門方向。是陳光耀!
他臉上帶著一種發泄后的饜足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一只手緊緊按著西裝內袋的位置,
那里明顯鼓起了一塊。他根本沒在后臺停留!阿強的信息……遲了?
還是目標臨時改變了交接方式?陳光耀已經快走到大門口了。
門口穿著鑲金邊制服的侍者正為他拉開門。一旦他踏出仙樂斯,
融入外面法租界深夜的人流車河,再想鎖定那份可能關系一批西藥下落的情報,
無異于大海撈針!電光石火間,目光掃過吧臺。
一個穿著桃紅色亮片舞裙、身姿窈窕的身影正背對著舞池,倚在吧臺邊,
和調酒師低聲說笑著。是茉莉。仙樂斯當紅的臺柱之一,
也是最早被小梅小心翼翼引薦給我的“姐妹”。她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間,
夾著一支細長的女士香煙。來不及了!任何語言或手勢都可能暴露。“Waiter!
”我猛地提高聲音,帶著一絲富家小姐特有的嬌縱和不耐煩,
同時將手中那杯幾乎沒動過的雞尾酒,看似不經意地往桌沿外一推。叮——嘩啦!
清脆的玻璃碎裂聲驟然響起,淡金色的酒液和冰塊濺了一地。
這聲音在喧囂的仙樂斯里不算驚天動地,但足以讓附近幾個卡座的人,包括吧臺那邊,
瞬間轉過頭來。就在這混亂和視線聚焦的短暫一瞬!倚在吧臺的茉莉,
在聞聲轉頭看向我這邊的剎那,她夾著香煙的左手,
極其自然地從吧臺光滑的大理石臺面上拂過。那支燃著的煙頭,在堅硬冰冷的石面上,
輕輕一觸,隨即抬起。一點猩紅的光,
在臺面上留下了一個極其微小的、幾乎瞬間就會冷卻消失的圓形燙痕。一個點。摩斯碼:E。
E——緊急(Emergency)!攔截(Engage)!
我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瞬間射向大門!陳光耀被身后的碎裂聲驚動,正停下腳步,
疑惑地回頭張望。門口那位穿著鑲金邊制服的侍者,正是我們的人!
他接收到了茉莉那快如閃電的信號!
就在陳光耀回頭、身體重心因疑惑而微微停滯的零點幾秒,
那位侍者仿佛被身后涌來的客人不經意地撞了一下,一個趔趄,
手中原本端著的、盛著幾杯香檳的托盤猛地向前一傾!嘩——!
金黃色的酒液精準地潑灑在陳光耀昂貴的藏青色條紋西裝前襟上,
迅速洇開一大片深色的、狼狽的濕痕。“哎喲!對勿起!對勿起!先生!實在對勿起!
”侍者驚慌失措的聲音響起,帶著濃重的江北口音,
手忙腳亂地掏出雪白的手帕就往陳光耀身上擦。“儂眼睛瞎特了?!冊那!我這剛做的西裝!
”陳光耀瞬間暴怒,臉漲得通紅,一把推開侍者,低頭看著自己一片狼藉的前襟,氣急敗壞。
混亂,推搡,斥罵聲。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這門口的鬧劇吸引。沒人注意到,
在那侍者“慌亂”擦拭的掩護下,他那只靈巧得像穿花蝴蝶般的手,
已經探入陳光耀被酒液打濕、本能地掀開一角的西裝內袋,指尖一夾一收,
一個薄薄的、折疊起來的牛皮紙信封,如同變魔術般消失在他寬大的制服袖口里。
整個過程快得不及一個心跳。而這一切的源頭,是那一聲脆響,
和吧臺石面上一個轉瞬即逝、幾乎無人留意的微小燙痕。信息在霓虹與暗影中無聲奔流,
于電光石火間扭轉了乾坤。---林公館的書房厚重的橡木門緊閉著,
隔絕了外面世界的聲響。空氣里只有壁爐里木炭偶爾發出的輕微噼啪聲,
以及我自己翻動書頁時發出的沙沙聲。攤在紫檀木大書桌上的,
依舊是那部厚重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書頁間,細密的鉛筆標記如同蛛網,
連接著無形的戰場。敲門聲輕響了三下,帶著一種熟悉的節奏。“進。”小梅推門進來,
手里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盅燉品。她圓圓的臉在溫暖的爐火光暈下顯得很柔和,
但眼神卻像繃緊的弦。“小姐,廚房剛燉好的燕窩,太太讓送來的。”她放下燉盅,
聲音放得很輕,目光迅速掃過書桌,最后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詢問。“嗯,
放著吧。”我合上《紅樓夢》,指尖在冰冷的螺鈿書簽上劃過。書簽下面,
壓著一張剛從一本舊畫報里取出的、折疊成方勝狀的薄紙。上面沒有文字,
只有幾組看似雜亂無章的墨點。這是阿強通過老周送進來的,來自“茉莉”她們那個小組。
我的目光落在那些墨點上。它們的位置、大小、深淺……在旁人眼中毫無意義。
但在我的腦中,它們瞬間被坐標化,與《紅樓夢》庚辰本中特定的場景、人物對話一一對應。
墨點的大小代表情報等級,深淺代表緊急程度,
位置坐標指向具體內容……一條關于日軍在閘北某處秘密倉庫囤積大量軍糧和藥品的情報,
清晰地浮現出來。“閘北……”我低聲自語,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發出細微的嗒嗒聲,
如同在敲擊無形的電鍵。這個倉庫的位置很刁鉆,靠近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
強攻幾乎不可能。但……糧食和藥品?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的火花驟然閃現。“小梅,
”我抬起頭,看向她,“你還記得,去年夏天,咱們家紗廠后面那條臭水浜嗎?
那會兒鬧得挺兇的,說是……鬧老鼠還是什么來著?”我的聲音很平靜,
像在閑聊一件久遠的往事。小梅愣了一下,隨即,她的眼睛猛地亮了起來,像被點燃的火炬。
她用力點頭,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緊:“記得記得!鬧得好厲害!紗廠后面那一片棚戶區,
聽說……聽說還死了人呢!說是……‘瘟’!”她刻意加重了最后那個字眼,
圓圓的臉龐上閃過一絲混雜著恐懼和明悟的光。“是啊,‘瘟’……”我輕輕重復著,
目光重新落回那張布滿墨點的薄紙上,手指在代表“閘北倉庫”區域的幾個點上緩緩劃過,
留下冰冷的觸感。“這天氣,又要熱起來了。老毛病,怕是又要犯了。”我的聲音很輕,
像在嘆息,又像在陳述一個即將發生的事實。小梅屏住了呼吸,她完全明白了。
她的眼神變得無比銳利,像淬了火的針:“小姐放心!這‘老毛病’……我記得清楚著呢!
該‘提醒’誰,怎么‘提醒’,我這就去辦!”她挺直了小小的身體,
臉上那種屬于侍女的怯懦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一種近乎神圣的使命感。她端起托盤,
腳步輕快卻異常沉穩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厚重的房門。
一場精心策劃的“瘟疫”即將在閘北蔓延。當然,并非真正的瘟疫。而是小梅她們,
會通過那些在棚戶區、碼頭、工廠底層艱難求生的姐妹們,
將一種強烈的“心理暗示”和精心挑選的“證據”——幾只死老鼠,幾包可疑的藥粉,
幾句關于倉庫附近“怪病”的耳語——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般迅速擴散。恐慌,
這種無形的瘟疫,會像野火一樣燎原。目標是讓那些看守倉庫的日本兵,乃至整個司令部,
都相信那里爆發了可怕的、致命的傳染病。藥品?糧食?在“瘟疫”的威脅下,
它們不再是戰利品,而是燙手的山芋,是必須盡快“處理”掉的污染源。
恐慌會逼著他們自亂陣腳,而混亂,就是最好的掩護和機會。我們不需要強攻,
只需要點燃這堆由恐懼和流言組成的干柴。知識,是武器。信息,是彈藥。
而人心深處的恐懼,是最致命的催化劑。壁爐里的木炭又輕輕爆開一個火花。
我重新翻開《紅樓夢》,冰冷的書頁下,無聲的戰役已經打響。這一次,
我們的武器是看不見的流言和深入骨髓的恐慌。這場“瘟疫”,將焚燒敵人的神經。
---書房里殘留的沉水香氣息尚未散盡,空氣卻仿佛驟然凝固了。
那扇厚重的橡木門被兩名穿著筆挺黑色中山裝、眼神鷹隼般的男人猛地推開,動作粗暴,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權氣息。他們像兩尊鐵塔般立在門側,腰間的槍套硬邦邦地硌著衣料,
散發出冰冷的金屬感。一個身影不疾不徐地踱了進來。黑色的軍靴踩在光潔的柚木地板上,
發出沉重、規律、令人心悸的篤篤聲,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神經末梢上。
深棕色的日本軍官制服熨帖得沒有一絲褶皺,
肩章上的金色櫻星在窗外透進來的慘淡天光下閃著冷硬的光。他的臉很瘦削,顴骨略高,
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邊圓眼鏡,鏡片后的眼睛細長,此刻正微微瞇著,
帶著一種毒蛇打量獵物般的、混雜著審視與興味的光芒,直直地刺在我身上。特高課。
山口信一。這個名字像一塊冰,瞬間沉入我的心底。
關于他的碎片信息在腦中飛速掠過:東京帝國大學法學部出身,酷愛俳句和中國古董,
審訊手段以“優雅的殘酷”聞名。他是這張無形之網上,最危險的節點之一。
山口信一的目光銳利如手術刀,慢條斯理地刮過書房里的一切:巨大的紫檀木書桌,
桌角那盆精心修剪的文竹,墻上懸掛的山水立軸,最后,
精準地落在我面前攤開的那部《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上。他的嘴角,
極其緩慢地向上牽起一個微小的弧度,帶著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絲冰冷的嘲弄。“林小姐,
”他的中文異常流利,幾乎聽不出異國腔調,聲音不高,卻像冰冷的絲綢滑過皮膚,
帶著一種粘膩的穿透力,“真是……雅興不淺。”他踱步上前,修長的手指帶著白色手套,
輕輕拂過攤開的書頁,指尖在那些細密的鉛筆標記旁停頓了一下,
金絲眼鏡后的目光銳利如針,仿佛要將紙頁刺穿,挖出下面隱藏的所有秘密。“《紅樓夢》?
好品味。不過……”他的聲音拖長了,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殘忍興味,“我很好奇,
什么樣的‘紅樓舊夢’,值得林小姐用如此……獨特的方式,夜以繼日地研讀,
甚至不惜……”他話鋒一頓,目光陡然變得像淬了毒的冰錐,“……不惜引火燒身?
”空氣緊繃得如同拉到極致的弓弦。那兩名黑衣手下如同沒有生命的雕塑,
但身上散發出的壓迫感幾乎令人窒息。小梅驚恐的臉在門外一閃而過,隨即被粗暴地擋開。
山口信一微微俯身,那張瘦削、帶著文人氣的臉湊近了些。他身上沒有硝煙味,
只有一種冷冽的、高級剃須水的淡香,混合著一種無形的、令人作嘔的壓迫感。
戴著白手套的手指,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道,冰冷卻又輕佻地抬起了我的下巴,
強迫我直視他那雙隱藏在鏡片后的、深淵般的眼睛。“你知道嗎,林晚秋?
”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如同毒蛇的嘶嘶吐信,氣息幾乎拂過我的臉頰,“你和那些庸脂俗粉,
真的很不一樣。你的眼睛里……”他鏡片后的瞳孔微微收縮,像發現了稀世珍寶的收藏家,
“……有火。一種很特別的、很危險的火。這讓我……非常感興趣。
”冰冷的手指捏著我的下頜,力道不輕,帶著絕對的掌控意味。那鏡片后的目光,
是獵食者鎖定獵物時特有的專注與興奮。書房里死寂一片,
只有壁爐里木炭偶爾爆裂的噼啪聲,如同倒計時般敲打著緊繃的神經。危險!致命的危險!
血液似乎在這一刻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
大腦在極度的壓迫下反而爆發出驚人的高速運轉。示弱?哀求?
屬于“林晚秋”的柔弱面具在這種洞穿一切的目光下只會加速死亡。強硬?反抗?
瞬間就會被門外那兩尊鐵塔撕碎。唯一的路,只有比他更“特別”。比他預想的“危險”,
更加出乎意料。
尖力道微微加重、似乎要更仔細地“鑒賞”我眼中那簇他所謂的“火”的瞬間——我的臉上,
綻開了一個笑容。那絕不是屬于深閨名媛林晚秋的嬌怯或驚恐。那笑容異常明媚,
甚至帶著點……奇異的、不合時宜的輕松,如同聽到一個有趣的秘密。眼底深處,
一絲屬于獵人的、極其隱晦的亮光,快如閃電般掠過。“是嗎?”我的聲音響起,
清亮、穩定,甚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被稱贊后的慵懶笑意,
下巴在他冰冷的手指間微微仰起,毫無懼色地迎視著那雙毒蛇般的眼睛,
“能讓山口先生覺得‘特別’,那真是……晚秋的榮幸。”這反應顯然出乎山口的意料。
他細長的眼睛極輕微地瞇了一下,捏著我下巴的手指有瞬間的凝滯。就是現在!
我的身體以一種極其自然的姿態,帶著點嬌嗔的意味,微微向后一撤,
巧妙地脫離了他手指的鉗制范圍。同時,
左手極其流暢地伸向書桌邊那個早已準備好的、精致的琺瑯彩瓷茶盤。
上面放著一把紫砂小壺和兩只配套的、薄如蛋殼的品茗杯。“說起來,
”我的語調輕松得像在談論天氣,右手優雅地執起紫砂壺,滾燙的水汽氤氳升起,
模糊了彼此的面容,也模糊了所有細微的表情變化,“山口先生來得正巧呢。
”清澈的茶湯注入小巧的白瓷杯,發出悅耳的涓涓細響。“家父前些日子得了些上好的龍井,
說是明前的,特意囑咐我,若是……”我抬眼,目光穿過氤氳的水汽,
精準地落回山口信一臉上,笑容依舊明媚,眼底卻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若是像山口先生這樣真正懂茶的‘雅客’來訪,定要奉上一杯,才不算怠慢。
”我將那杯剛剛注滿、熱氣騰騰的碧綠茶湯,穩穩地、帶著一種近乎恭敬的姿態,
遞向山口信一。遞向他的,不是一杯茶。是刀鋒。山口信一的目光,
在那杯遞到面前的碧綠茶湯上停留了微不可察的一瞬。鏡片后的瞳孔深處,
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混合著疑惑和研判的微瀾。他那種掌控一切的、帶著戲謔的審視感,
第一次出現了極其短暫的裂縫。這女人的反應——那份不合時宜的明媚笑容,
這杯突兀遞上的熱茶——完全跳出了他精心預設的劇本。他并沒有立刻伸手去接。
戴著白手套的手指輕輕捻動了一下,仿佛在權衡這杯茶背后的溫度。時間,
在裊裊上升的茶香與無聲的對峙中,被拉長、碾碎。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靜默達到頂點的前一刻——“閣下,”我的聲音再次響起,清越依舊,
卻像淬了冰的針,精準地刺破那層凝固的空氣。臉上的笑容絲毫未減,
反而加深了那抹奇異的、洞悉一切般的明媚。我微微歪了歪頭,
用一種近乎天真、卻又帶著不容錯辨的提醒口吻,清晰地吐出最后幾個字:“您該吃藥了。
”“吃藥”兩個字,如同兩顆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瞬間激起了反應。山口信一身后,
那個一直如鐵塔般矗立在左后方的黑衣手下,臉上肌肉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右手下意識地、極其迅速地摸向腰間槍套的位置!動作雖快,卻暴露了內心的驚悸。
另一個手下則猛地繃緊了身體,眼神如利刃般刺向我,充滿了警惕和威脅。而山口信一本人,
那張瘦削的、帶著文人氣的臉,第一次清晰地僵住了。不是憤怒,不是被冒犯,
而是一種更深層次的、被猝不及防擊中的愕然。他那雙隱藏在金絲鏡片后的細長眼睛,
瞳孔驟然收縮,如同受驚的毒蛇猛然豎起了頸部!捏著下巴的動作早已徹底松開,
那只戴著白手套的手,此刻正懸停在半空,指尖微微蜷曲著,
泄露了主人內心瞬間的驚濤駭浪。他知道!他絕對知道我所指何物!磺胺。
這個在1936年被譽為“神藥”、價比黃金的抗菌消炎圣品。
而這位外表儒雅、酷愛俳句的特高課長官,
有一個極其隱秘的頑疾——反復發作、痛苦難忍的慢性腎盂腎炎。
在這個沒有高效抗生素的年代,
磺胺幾乎是他維持體面、緩解痛苦、乃至保住性命的唯一倚仗。這個情報,
如同深埋地底的金礦,是我們這個“太太情報網”在無數次看似閑話家常的牌局茶敘中,
從一位與日本軍醫太太交好的李姨太口中,像淘金沙般一點點淘出來的絕密碎片!此刻,
這碎片,被我淬煉成了最致命的匕首,裹挾在清香的龍井茶湯里,遞到了他的面前。
“茶要趁熱,”我仿佛沒有看到那瞬間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
也沒有察覺山口眼中那幾乎要噴薄而出的震驚與兇戾,依舊維持著遞茶的姿勢,笑容恬淡,
語氣甚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醫者般的關切,“涼了,藥效……怕是要打折扣呢。
”那杯清亮的茶湯,穩穩地托在我的掌心,在書房慘淡的光線下,映著我平靜無波的眼,
也映著山口信一那張驟然失血、變得鐵青的臉。它不再是一杯茶,而是一面冰冷的鏡子,
清晰地照出了他竭力隱藏的虛弱和此刻騎虎難下的狼狽。時間再次凝固。
壁爐里最后一塊木炭發出輕微的碎裂聲,化為灰燼。書房里只剩下無聲的硝煙在彌漫,
濃烈得幾乎令人窒息。山口信一那只懸在半空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在白手套下透出一種僵硬的青灰色。他盯著我手中那杯碧綠的茶湯,
鏡片后的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冰棱,每一絲光線都折射出被徹底冒犯、被精準刺痛的暴怒,
以及更深層的、被窺破隱秘的驚悸。書房里死寂得可怕,
只有壁爐里最后一點余燼不甘地發出噼啪的碎響。
“藥……”他薄薄的嘴唇里緩緩擠出這個字,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味。他倏地笑了,那笑容扭曲而冰冷,沒有絲毫溫度,
只有刻骨的寒意。“林小姐,”他微微頷首,
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搖搖欲墜的“風度”,“真是……費心了。”他終于伸出手,
卻不是去接那杯茶,而是用戴著白手套的指尖,極其緩慢地、帶著某種褻瀆意味地,
拂過溫潤的杯壁,最終落在我的手背上。那觸感冰冷滑膩,如同毒蛇的鱗片擦過皮膚。
他猛地收回手,仿佛那茶杯燙手。那瞬間的觸碰,傳遞了他所有壓抑的狂怒和屈辱。
“我們后會有期。”山口信一的聲音恢復了那種冰冷的、毫無起伏的腔調,
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他不再看我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玷污。轉身,
黑色軍靴踩在地板上發出的篤篤聲,比來時更加沉重、更加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