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雨來得毫無預兆，冰冷又細密，像無數(shù)根看不見的針，扎在裸露的皮膚上，
激起一陣陣細微的戰(zhàn)栗。林晚抱著沉重的紙箱，站在高二（三）班教室后門，
看著里面模糊晃動的人影，聽著里面隱隱傳來的喧嘩，心里沉甸甸的。
濕透的劉海黏在額頭上，水珠沿著鬢角滑進衣領(lǐng)，激起一片冰涼的雞皮疙瘩。
紙箱的邊角被雨水泡軟了，硌著她的手臂，提醒著她此刻狼狽的處境。
班主任王老師是個面容和善的中年女人，她站在講臺上，聲音溫和地介紹著：“同學們，
安靜一下。這是新轉(zhuǎn)來的林晚同學，以后就是我們高二（三）班的一份子了。大家歡迎！
”掌聲稀稀拉拉地響起，短暫得如同窗外被疾風吹散的雨絲，瞬間就消失了。
幾十道目光從四面八方投射過來，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審視，甚至隱隱的排斥。
林晚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些目光在自己濕透的校服和笨拙的紙箱上停留、刮擦。她低下頭，
喉嚨有些發(fā)緊。“林晚，先坐那個空位吧。
”王老師指著教室靠窗最后一排的一個孤零零的位置。林晚抱著箱子，在那些目光的注視下，
一步步挪過去。座位靠窗，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連綿不斷的雨幕。她剛放下沉重的紙箱，
還沒來得及喘口氣，旁邊就傳來一個刻意壓低卻清晰無比的嗤笑聲：“嘖，一股子水腥味兒，
真難聞。”聲音來自前座一個燙著時髦卷發(fā)的女生，她正側(cè)著頭和同桌說話，
眼神卻輕飄飄地掃過林晚，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棄。林晚的動作僵了一下，指尖有些發(fā)涼。
她沉默地拉開椅子坐下，冰涼的椅面透過濕透的褲子傳來寒意。她打開書包，
拿出嶄新的課本，小心翼翼地放在桌角。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無形的壓力，
沉甸甸地壓在她的肩膀上。下課鈴聲像是解放的號角，教室里瞬間炸開了鍋。
林晚被這突如其來的喧囂聲浪裹挾，有點不知所措。她站起身，
想去洗手間整理一下濕透的劉海和校服下擺。剛走出兩步，
不知是誰的腳“無意”地伸了出來。“啊！”林晚猝不及防，身體猛地向前踉蹌?chuàng)涞埂?/p>
膝蓋重重地磕在堅硬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鉆心的疼讓她瞬間倒吸一口涼氣。更糟糕的是，
她手里的課本脫手飛出，“嘩啦”一聲散落一地。哄笑聲在耳邊炸開，尖銳又刺耳。“哈哈，
平地摔啊？真行！”“走路不看路的嗎？”“快看快看，新來的表演雜技呢！
”那些肆無忌憚的笑聲像針一樣扎進耳朵里。林晚顧不上膝蓋的疼痛，
手忙腳亂地去撿散落的課本和文具。手指碰到濕漉漉的書頁邊緣，
一種冰涼的羞恥感順著指尖蔓延上來。她咬著下唇，努力不讓眼眶里的酸澀凝聚成水汽。
就在她狼狽地跪在地上，指尖剛碰到一本攤開的數(shù)學書時，一只修長干凈的手，
比她更快地伸了過來，穩(wěn)穩(wěn)地捏住了那本書的封面。林晚的動作頓住了。
那是一只很好看的手，骨節(jié)分明，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很整齊，
透著少年人特有的干凈利落。只是，在那挽起了一小截的深藍色校服袖口下，
靠近手腕內(nèi)側(cè)的地方，突兀地纏繞著一圈潔白的紗布。
林晚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被那圈白色吸引。那只手利落地將數(shù)學書合攏，
又快速地將地上散落的其他幾本書和文具一一拾起，疊放整齊。動作沉穩(wěn)，
沒有絲毫拖泥帶水。哄笑聲似乎也因為這突如其來的介入而停滯了一瞬。
林晚順著那只手抬起頭。一張過分清俊的臉映入眼簾。碎發(fā)有些濕潤地搭在飽滿的額角，
鼻梁挺直，下頜的線條干凈利落。他的嘴唇微微抿著，沒什么表情，
但那雙眼睛……林晚撞進了一雙沉靜如深潭的眼睛里，像落了星子的夜海，
平靜下似乎蘊藏著某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疏離。他穿著同樣的藍白校服，
左胸口別著一枚小小的、象征班長身份的徽章。周敘。林晚腦子里立刻跳出這個名字。
班主任王老師之前特意提過，班上的班長叫周敘，成績優(yōu)異，能力強。
他沒有看周圍那些訕訕閉了嘴的同學，只是垂著眼，將整理好的書本遞到林晚面前。
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發(fā)紅的膝蓋上，那里蹭破了一點皮，滲著血絲。林晚下意識地縮了縮腿。
周敘什么也沒說，另一只手從校服口袋里摸出了一樣東西，輕輕放在那疊書的上面。
是一包紙巾。純白色的包裝，上面印著一小片青檸的圖案，非常小清新。
林晚甚至能聞到包裝紙縫隙里透出的那股極其微弱的、干凈又帶著一絲澀意的檸檬香氣。
這香氣與教室里渾濁的空氣、她身上的雨水腥氣以及膝蓋的疼痛感形成了奇異的反差。
“謝謝……”林晚的聲音有些干澀，幾乎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周敘幾不可查地點了下頭，
算是回應(yīng)。他直起身，目光掃過周圍幾個表情略顯不自在的同學，那眼神平靜無波，
卻帶著一種無聲的壓力。他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回到了自己前排靠中間的位置上坐下，
拿出下節(jié)課的書本，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fā)生。林晚攥緊了那包帶著檸檬清香的紙巾，
指尖能感受到里面柔軟的紙頁。膝蓋的刺痛依舊清晰，但心里的那種冰涼和孤立無援，
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帶著微澀檸檬味的善意沖淡了一點點。她扶著桌子慢慢站起來，
把書本放回課桌。坐下時，她忍不住又朝前排那個挺拔的背影看了一眼。他正低頭看書，
側(cè)臉的線條在窗外灰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冷硬。袖口被拉了下來，嚴嚴實實地蓋住了手腕，
連同那圈突兀的白色紗布，也一起被藏匿了。那圈紗布……像一個小小的、無聲的謎。
***日子像被雨水浸泡過的舊書頁，緩慢而滯重地翻過。高二（三）班對林晚而言，
始終隔著一層看不見的、冰冷的薄膜。那天的哄笑和排擠并非孤例，
更多時候是一種集體的、無聲的漠視。
她的課桌抽屜里偶爾會出現(xiàn)揉爛的廢紙團；發(fā)下來的作業(yè)本，
封皮有時會沾上可疑的污漬；課間操排隊，她總是被有意無意地擠到最后。
那些刻意的孤立如同教室角落里無聲滋生的霉菌，緩慢卻頑固地蔓延開來。
唯一能穿透這層窒息的冰冷薄膜的，似乎只有周敘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檸檬香。
他總是很安靜，像一株挺拔卻沉默的植物。上課時專注地盯著黑板或課本，
下課時要么在座位上做題，要么去老師辦公室?guī)兔μ幚戆鄤?wù)。他很少參與男生們喧鬧的玩笑，
面對女生們投來的羞澀目光，也只是禮貌地點頭回應(yīng)，眼神平靜無波。林晚坐在后排，
目光常常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她發(fā)現(xiàn)周敘似乎格外怕冷，或者說，格外在意遮掩。
即使教室里暖氣開得很足，他也總是穿著長袖的校服外套，
袖口的扣子一絲不茍地扣到最上面一顆。只有在極少數(shù)不經(jīng)意的時候，
比如他抬手去夠高處的粉筆盒，或者彎腰撿掉落的筆，那深藍色的袖口會微微上滑，
露出底下一點刺目的白色。每一次那抹白色閃現(xiàn)，都像一道無聲的閃電，劈在林晚的心上。
是傷嗎？怎么弄的？為什么一直纏著紗布？無數(shù)個疑問在她心里盤旋，卻找不到出口。
他們之間幾乎沒有直接的對話。他依舊是那個高高在上、被所有老師稱贊的班長，而她，
是角落里那個格格不入的轉(zhuǎn)學生。那包檸檬紙巾帶來的短暫暖意，
仿佛只是陰雨天空里一道轉(zhuǎn)瞬即逝的微弱天光。直到那個悶熱的午后。
學校體育館里人聲鼎沸，空氣里彌漫著汗水的咸腥和橡膠地板被摩擦后散發(fā)的微焦氣味。
高二年級籃球聯(lián)賽的決賽正在進行，對陣雙方正是高二（三）班和隔壁的（五）班。
比分咬得很緊，氣氛緊張得如同拉滿的弓弦。周敘是（三）班的主力后衛(wèi)。
林晚坐在觀眾席后排不起眼的角落，目光卻緊緊追隨著場上那個深藍色的矯健身影。
汗水浸濕了他的額發(fā)，黏在光潔的額頭上。他的動作快如閃電，
帶球突破、急停跳投、精準傳球，每一個動作都干凈利落，
引得觀眾席上爆發(fā)出陣陣尖叫和歡呼。“周敘！加油！周敘！太帥了！”“班長！
再來一個三分！”林晚的心跳也不由自主地隨著他的每一次跑動、每一次投籃而加速。
她看到他在激烈的對抗中摔倒了兩次，眉頭會瞬間擰緊，但他總是立刻爬起來，
像沒事人一樣繼續(xù)投入戰(zhàn)斗。只有林晚注意到，他每次起身時，
右手會下意識地、極其迅速地拉一下左臂的袖口，將那可能滑落的布料重新拉回原位，
蓋住手腕。比賽進入最后兩分鐘。（三）班還落后一分。球傳到了周敘手中。
他一個漂亮的假動作晃開防守隊員，在三分線外果斷起跳。身體在空中舒展開，
手腕壓下的動作流暢而充滿力量。橘紅色的籃球劃出一道完美的弧線。“唰！”空心入網(wǎng)！
三分有效！“啊——！！！”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幾乎要掀翻體育館的頂棚。
（三）班的同學激動地從座位上跳了起來。周敘落地，和沖上來的隊友用力擊掌慶祝。
他的臉上也露出了罕見的、屬于少年人的暢快笑容，汗水沿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滑落。
他轉(zhuǎn)過身，習慣性地抬起右手，想用袖子擦一下額頭的汗。就在他抬臂的瞬間，
林晚的瞳孔驟然收縮。也許是剛才激烈的跳躍和碰撞，也許是汗水浸濕了布料增加了摩擦力，
他深藍色校服左臂的袖口，竟然被蹭上去了一大截！一大片刺目的白色，
毫無遮掩地暴露在熾熱的燈光下！那不是一小圈紗布，而是從手腕上方一直延伸至小臂中段，
層層疊疊纏繞著的、厚厚的繃帶！那白色在深藍色校服和少年麥色皮膚的映襯下，
顯得異常突兀和……猙獰。林晚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然而，
周圍的歡呼聲浪更加高漲，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剛剛投進關(guān)鍵球的英雄身上，
沒有人留意到這瞬間暴露的異常。周敘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他幾乎是觸電般猛地放下手臂，
另一只手飛快地、近乎粗暴地將那滑落的袖口用力扯了下來，一直拉到遮住手背的位置，
死死地壓住。那動作帶著一種驚惶和狠厲。他的臉色在體育館明亮的燈光下，
瞬間褪去了血色，變得蒼白如紙。剛才進球時的神采飛揚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緊繃。比賽還在繼續(xù)，但周敘的狀態(tài)明顯不對了。
他跑動的步伐有些虛浮，傳球出現(xiàn)了不該有的失誤。在一次拼搶籃板時，
他甚至被對方一個并不算太強壯的隊員輕輕一撞，整個人就像斷了線的木偶，
毫無預兆地、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沉重的身體砸在光潔的地板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嗶——！”裁判急促的哨聲響起。所有的歡呼聲、加油聲、議論聲，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
戛然而止。整個體育館陷入一片詭異的寂靜。“周敘！”“班長！
”隊員們和班主任王老師驚慌失措地沖了過去。人群騷動起來，紛紛伸長脖子張望。
林晚的心跳在那一刻幾乎停止。在所有人還處于震驚和茫然的瞬間，
她的身體已經(jīng)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yīng)。她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推開擋在前面的同學，
像一道離弦的箭，沖下觀眾席的臺階，撥開圍攏的人群，朝著場地中央那個倒下的身影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