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三年冬，我抱著鎏金暖爐站在神武門前，仰頭望著那高聳的朱紅宮墻。
墻頭積雪被夕陽染成血色，檐角銅鈴在風中叮當作響。“五小姐，該進去了。
"管家福伯的聲音帶著哽咽。我回頭看他，發現這個看著我們姐妹長大的老人眼角閃著淚光。
我踮起腳替他擦淚：“福伯別哭，漾兒會好好的。"說著從袖中掏出塊松子糖塞進他手里。
“貴妃娘娘說了，會給我做核桃酥吃的。"十六歲的我尚不明白，這道宮門跨進去，
就再難回頭。禮部侍郎府的五小姐柳漾，從此成了宮墻里一個小小的才人。
——1 深宮初入我入宮那日，正值深秋。禮部侍郎府的五小姐，因姐姐們皆已出嫁，
便被父親送進了這朱墻之內。娘親哭了一夜，臨行前將一枚金釵塞進我手心：“漾兒，
宮里不比家中，萬事小心?！蔽毅露c頭，抱著小小的包袱，隨引路太監穿過一道道宮門。
紅墻高聳，飛檐如鉤，我仰頭望著，只覺得這地方大得讓人心慌。
“柳才人到——"太監尖細的嗓音驚飛了枝頭麻雀。我抱著包袱亦步亦趨跟著引路宮女，
繡鞋踩在積雪上發出咯吱聲響。轉過幾道回廊，眼前突然出現一片梅林，紅梅映雪，
暗香浮動?！斑@是皇后娘娘的梅園。"宮女壓低聲音，“娘娘體弱，最喜在暖閣賞梅。
柳才人日后若遇見，需行大禮。"我正要細問，忽聞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梅林深處轉出幾個華服女子，為首的那個穿著杏黃襖裙，發間金步搖在雪光中熠熠生輝。
“這就是柳家的小女兒？"她走近了，我才看清是張圓潤如滿月的臉，眼角有顆朱砂痣。
“我是貴妃陳氏，你姐姐們出嫁前常來我宮里吃點心呢。"我慌忙要跪，卻被她一把扶住。
她手心溫暖，帶著面粉和蜂蜜的甜香。。“別學那些虛禮。"她笑著捏我臉頰。
“聽說你愛吃核桃酥？我今早剛做了些，走，帶你去嘗嘗。
"我就這樣被貴妃牽著手穿過大半個后宮，沿途宮女太監紛紛側目。后來我才知道，
陳貴妃是當朝太傅嫡女，入宮十年圣寵不衰，卻從不擺架子。貴妃的景仁宮暖如春日。
她親手給我斟了玫瑰露，又端來一碟金黃酥脆的點心。我咬了一口，
核桃香混著蜂蜜在舌尖化開，竟和娘親做的一個味道。“好吃嗎？"貴妃托腮看我，
眼里有溫柔的光?！澳隳锬贻p時做的核桃酥，可是京城一絕。"我鼻尖一酸。想到入宮前夜，
娘親抱著我哭了一宿。正出神，
忽聽門外太監高呼：“皇后娘娘駕到——"貴妃連忙起身相迎。我跟著跪下，
偷眼瞧見一雙素白繡鞋停在眼前。抬頭時，對上一張蒼白如紙的臉。皇后約莫三十出頭，
眉目如畫卻透著病氣，裹在狐裘里的身子單薄得像片雪花?！斑@就是柳侍郎家的小女兒？
"皇后咳嗽兩聲，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起來吧，地上涼。"她伸手虛扶，
我聞到一股苦澀藥香。后來我才知道，皇后當年為救落水的皇子染了寒癥，從此落下病根。
而皇子…卻沒救回來?！澳锬镌趺闯鰜砹?？"貴妃急忙遞上手爐，
“今日風大..."皇后擺擺手：“聽說來了個活潑的，想看看。"她目光落在我臉上，
忽然一怔，“倒有幾分像..."話未說完，又是一陣咳嗽。貴妃連忙扶她坐下，輕拍后背。
我不知所措地站著，直到皇后緩過氣來，沖我虛弱地笑笑：“好孩子，常來坤寧宮坐坐。
"那日后，我成了景仁宮和坤寧宮的常客。貴妃教我揉面做點心，
皇后則喜歡聽我講宮外的趣事。有時莞嬪也會來，她是江南才女，寫得一手好字。
“柳妹妹的宮名想好了嗎？"那日雪后初晴，莞嬪執筆蘸墨，在宣紙上寫下“聽雪軒"三字。
她手腕懸空，筆走龍蛇，字跡清雋如她本人。我拍手叫好：“就這個！
姐姐寫得真好看!”莞嬪抿嘴一笑：“趕明兒我寫個匾額給你。"她頓了頓，壓低聲音，
"聽說皇上近日要選秀，你..."貴妃突然打翻茶盞，熱水濺在莞嬪袖口。我忙著遞帕子，
沒注意她們交換的眼神。2 梅園驚變聽雪軒的匾額掛上那日，麗妃提著長槍來賀。
她一身紅衣勁裝，馬尾高束，英氣逼人?！傲绢^，看好了！"話音未落，
銀槍已如游龍出鞘。但見寒光點點，槍尖挑落檐下冰凌，碎玉般散在雪地上。收勢時，
槍桿在她掌心轉出個漂亮的花，穩穩插回兵器架。我目瞪口呆，連聲叫好。麗妃大笑，
隨手拋來個東西。我接住一看，是枚精致的銀哨?！坝惺戮痛淀懰?她揉亂我發髻，
"我聽見就來。"那夜我抱著銀哨入睡，夢里都是麗妃舞槍的颯爽英姿。醒來時，
窗外飄著細雪，小宮女急匆匆跑進來。“才人，出大事了！皇上昨夜臨幸了林家小姐，
今早直接封了美人！"我懵懂地梳洗完畢，跟著眾人去坤寧宮請安。剛進殿就察覺氣氛不對，
往日熱鬧的大殿今日靜得可怕?；屎笠性邙P座上，臉色比平日更蒼白。
“林美人到——”隨著這聲通傳，一陣香風襲來。我轉頭看去，
只見個穿桃紅襦裙的女子裊裊婷婷走進來。她約莫十八九歲，柳葉眉丹鳳眼，
行走時腰肢輕擺，像株風中楊柳。待她走近了，我倒吸一口涼氣——這林美人的眉眼，
竟與皇后有七分相似！“嬪妾參見皇后娘娘。"她行禮時眼波流轉，在座嬪妃臉上掃過，
最后停在我身上，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屎筇撊醯靥郑骸捌饋戆伞?頓了頓又道，
“林美人初入宮，有什么不懂的..."“嬪妾都懂。"林美人打斷皇后，聲音甜得發膩，
“皇上昨夜教了許多呢。"殿內霎時死寂。貴妃手中的茶盞“咔"地裂了道縫，
莞嬪低頭掩飾眼中的怒意，只有麗妃冷笑出聲：“好個伶牙俐齒的新人。"林美人也不惱，
反而笑得更甜：“這位就是麗妃姐姐吧？皇上說您舞槍弄棒的，不像個女子呢。
"我心頭火起，正要開口，卻被貴妃按住手。皇后適時地咳嗽起來，眾人這才散了。
回宮路上，我悶悶不樂：“那林美人好生無禮！"貴妃神色凝重：“漾兒，離她遠些。
我聽說..."她四下看看，壓低聲音，“她父親是兵部尚書林莽，與皇后母家有世仇。
"我心頭一凜。入宮前爹爹說過，朝中如今分兩派，
以我爹為首的文官和以林莽為首的武將勢同水火。轉眼到了上元節。
按例嬪妃們要在御花園設宴。我早早去幫貴妃準備點心，卻見她對著面團發呆。
“姐姐怎么了？"貴妃回神，強笑道：“沒事。"她揉面的手微微發抖，
“昨夜夢見小時候...我和阿韻偷跑出去看燈會..."阿韻是皇后乳名。我正想問，
外頭突然喧嘩起來。跑出去一看，林美人正指揮太監往湖里放燈。
“皇上說喜歡看千盞明燈照水的景致。"她看見我們，故意提高聲音，“某些人病懨懨的，
怕是連燈都提不動吧？"我氣得渾身發抖，想也沒想就沖過去：“不許你這樣說皇后娘娘！
"林美人似乎早等著這一刻。她“哎呀"一聲向后倒去，正好撞在石欄上。我還沒反應過來，
就聽見一聲厲喝：“放肆！"皇上不知何時出現在回廊下。他箭步上前扶起林美人，
轉頭瞪我時，我幾乎認不出這個眼含暴怒的男人是平日溫文爾雅的君王。他看著我稍加愣神，
林美人的啼哭聲喚醒了神智?！氨菹?，嬪妾沒事..."林美人倚在皇上懷里，
露出染血的帕子。“是嬪妾自己不小心..."皇上臉色更沉：“柳才人沖撞嬪妃，
即日起禁足聽雪軒！"我跪在雪地里，看著皇上抱著林美人遠去的背影，
突然明白莞嬪那日未說完的話是什么意思。禁足的日子格外漫長。聽雪軒外日日飄雪，
我趴在窗邊數檐下冰凌，想著貴妃做的杏仁酪，皇后講的民間故事，麗妃舞槍時的颯爽英姿。
我進宮后皇帝沒召過我侍寢，現在又被禁足，以后皇帝大概率不會再召我了。
也相當于是失了爭寵的機會，不過我也樂得自在。第七日深夜，我正對燈發呆，
忽聽窗外“咔嗒"輕響。推開窗，莞嬪裹著墨綠斗篷站在雪地里，懷里抱著卷軸?！敖憬?！
"我驚喜地壓低聲音，“你怎么..."莞嬪豎起手指抵在唇前，輕巧地翻窗進來。
她展開卷軸，是幅《雪夜訪戴圖》?！拔彝腥藥Ыo你的。"她指著畫上題詩，“你看這字，
無聊時可以讀讀。"“哦，貴妃托我給你帶了點心。”她從懷里掏出捂了一路的糕點。
“還熱呢，她是貴妃，宮中大小事脫不開身?！闭f到這，她頓了頓，臉上喜憂參半。
“貴妃姐姐懷孕了，一月有余?！薄安恢@孩子是福是禍。”她嘆了口氣。我面上欣喜，
又問了一圈各宮姐姐的近況。莞嬪姐姐只說都好，可我還是察覺到了她語氣里的苦澀。
我識趣的沒有多問。3 坤寧哀鐘又過了幾日，夜里遠處突然傳來鐘聲。我不知那是什么，
但總感覺不是什么好事，心里一頓一頓的，宛如有利劍劃過心口，痛痛的。
莞嬪急急忙忙拍響我的房門，她往日素來都是端莊得體的樣子。那日，
我第一次見她那么失態 。莞嬪嗓音帶著哭腔，二話不說拉起我就走?！笆抢帉m的喪鐘！
"我心里咯噔一聲，明明穿著鞋襪可腳還是被雪浸的冰冷。我們沖出門外，
撞見慌慌張張跑來的小宮女。我認得她，她是皇后娘娘的貼身宮女。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皇后娘娘...歿了！"我眼前一黑，險些栽倒。
莞嬪死死攥住我的手。
人求情...在養心殿外跪了一宿...回來后便大病了一場…"宮女的議論聲如尖刀入耳，
刺的我眼睛生疼 ，眼淚不自覺掉下來?；屎蠼憬隳敲慈崛醯囊粋€人…在雪地里跪一宿，
她根本受不住啊…我跌跌撞撞跑到坤寧宮時，殿內已掛起白幡。皇后靜靜躺在靈床上，
面容安詳如睡去。貴妃跪在榻邊，握著皇后枯瘦的手，眼淚一滴滴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
“阿韻..."貴妃哽咽著喚皇后乳名，
“你說過要等我學會做長壽面的..."我跪在靈前，想起皇后最后一次來聽雪軒。
那日她咳得厲害，卻堅持要嘗我泡的梅花茶。臨走時，她突然回頭我：“漾兒，這深宮如海，
你要...咳咳...要活得明白些。"當時我不懂，現在卻痛徹心扉。若我懂事些，
不沖動頂撞林美人，皇后就不必...“圣旨到——"尖利的嗓音劃破哀思。
宣旨太監面無表情地展開黃絹。“禮部侍郎柳文謙貪污受賄，即日下獄查辦。
其子柳承澤貽誤軍機，已戰死沙場。柳才人..."后面的話我再也聽不清。世界天旋地轉，
我癱坐在地?；秀笨匆娸笅逶跒槲仪笄?，貴妃抱著我哭喊，麗妃攔著要來摘我發釵的太監。
混亂中，那塊“聽雪軒"的匾額從門楣墜落，在青石地上摔得粉碎。
4 冷宮孤影我被發配到冷宮那日，雪下得極大。宮女草草收拾了幾件衣物，
我抱著娘親給的金釵，發現自己在宮中兩年，竟沒什么真正屬于自己的東西。
冷宮比想象中更破敗。窗紙破碎，北風呼嘯而入。我蜷在硬板床上，發著高熱，
夢見小時候生病，娘親抱著我哼童謠的場景。破敗的窗欞漏進月光，
像把冰刀插在斑駁的磚地上。我蜷縮在發霉的被褥里，數著檐角滴落的水聲。
忽然想起聽雪軒的琉璃瓦，每逢雪化時，會奏出清越的樂章。
貴妃總說那聲音像江南的雨打芭蕉，
皇后便咳嗽著笑她：“你呀...咳咳...明明沒去過江南..."喉頭突然涌上腥甜。
我死死咬住被角，把嗚咽悶在胸腔里。不能哭，娘親說過，深冬哭多了會傷眼睛。
可眼淚還是洇濕了枕上那塊補丁——那是莞嬪繡的玉蘭花，她說我適合這樣清白的花。
“新來的？"沙啞的女聲從隔壁傳來，“西廂第三間，別踩壞我的藥苗。"我驚得坐起，
透過墻縫看見個佝僂背影。她正就著月光給瓦盆松土，銀白頭發用木簪草草挽著，
腕間卻戴著對價值連城的翡翠鐲子?！版砹?.."我扒著墻縫行禮，臉上淚痕未干，
卻見她突然轉身。月光下是張布滿疤痕的臉，右眼渾濁如死魚?！岸Y數倒周全。"她嗤笑，
缺了門牙的嘴漏風?！拔沂窍鹊鄣泥嵳褍x，瘋了的那個。
"說著突然揪下一片嫩葉塞進嘴里咀嚼，“治咳嗽的..."晨光初現時，
我終于看清冷宮全貌。三進院落擠著二十多間廂房，
每扇門前都堆著奇怪物件：曬干的草藥、磨尖的簪子、甚至還有架紡車。東邊井臺旁，
幾個女人正為半桶水推搡?！澳鞘窍匆戮值内w嬤嬤。"鄭昭儀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后，
指甲縫里還沾著泥。“每月初一會來收繡品，一方帕子換半斤陳米。
"我低頭看自己細嫩的手指，突然想起貴妃手把手教我揉面時說的話：“漾兒這雙手呀，
天生就該捧詩書的..."“哐當——"院門突然被踹開。
穿絳紫宮裝的胖婦人叉腰站在晨光里，腰間鑰匙串叮當作響?！靶聛淼牧希?/p>
"她一腳踢翻我的包袱，娘親的金釵當啷滾出，“喲，還藏著好東西呢！"我撲上去搶，
卻被她反手抽在臉上?；鹄崩钡奶劾铮犚娻嵳褍x幽幽道：“鄭司正，
先帝賞我的鐲子你還沒摳下來呢。"胖婦人臉色驟變，竟后退半步。我趁機攥住金釵，
突然發現她右手缺了小指——這是宮規對偷竊的懲罰。三日后，我學會了用碎瓷片刮土豆。
冷宮的飯食總摻著砂礫，鄭昭儀教我淘米時要逆著水流轉三圈?！澳?..為何幫我？
"我小心翼翼地問。她正在石臼里搗藥，聞言頓了頓。“你身上有阿沅的味道。
"藥杵撞出沉悶聲響，“她做的玫瑰酥，餡里總摻茉莉。"藥杵突然斷裂。
我這才注意到她左手小指缺了半截——和鄭司正如出一轍的傷口。深冬某夜，
我被劇烈的咳嗽聲驚醒。鄭昭儀蜷在墻角，嘴角滲出血絲。我慌忙去井臺打水，
卻撞見個白發老嫗在偷喝祭奠用的酒?！坝眠@個。"她扔來個小瓷瓶，
身上散發著陳年脂粉香。“我是先帝朝的杜尚儀，伺候過孝端皇后。"藥瓶觸手生溫，
竟是用整塊和田玉雕的。杜尚儀看我發愣，咧嘴笑了：“當年貴妃賞的，
她呀..."突然壓低聲音?！八o皇后熬藥，總偷偷加蜂蜜。"鄭昭儀服了藥終于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