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墻壁是種吃人的白。陳建平盯著天花板上蜿蜒的水漬,
它像極了他的人生——從某個裂縫開始潰敗,最終漫成一片骯臟的棕黃。
左腿打著石膏懸在半空,右肋下埋著引流管,每一次呼吸都扯著皮肉往地獄沉一寸。
三天前那輛闖紅燈的貨車撞碎了他,也撞碎了全家最后一塊完好的玻璃。手機在床頭震動,
屏幕上跳出妻子李秀蘭的名字。他盯著那三個字看了很久,久到屏幕暗下去,
又固執地亮起來。“喂?”他聲音沙啞得像生銹的鋸條。
“建平……”電話那頭傳來極力壓制的哽咽,“媽的護工費……這個月實在湊不出來了。
養老院說再不交錢,只能……”后面的話被一陣劇烈的咳嗽吞沒。陳建平閉上眼。
老年癡呆的母親在養老院,癲癇的兒子在特殊學校,妻子在服裝廠每天踩十二小時縫紉機。
而此刻他躺在這里,像一具被釘在十字架上的殘骸,連翻個身都要按鈴叫護工。“秀蘭,
”他喉結滾動,“把……把我那套西裝賣了吧。”那是他結婚時咬牙買的,唯一體面的行頭。
電話那頭死寂片刻,爆發出壓抑到變調的哭聲:“早就賣了!上個月陽陽的藥錢……建平,
我們到底造了什么孽啊……”窗外暮色四合,慘白的燈光吞噬了最后一縷天光。
他慢慢蜷起還能動的右手,指甲深深摳進掌心。疼,
但遠不及胸腔里那把鈍刀攪動的萬分之一。十年前,陳建平還相信努力能改命。
他在建筑工地扛鋼筋,李秀蘭在流水線縫衣服。租來的小屋墻壁薄得像紙,
夜里能聽見隔壁夫妻吵架摔碗。但秀蘭總在油燈下哼歌,把發黃的菜葉炒出香味。
兒子陽陽出生時渾身發紫,搶救三天才撿回命,卻落下癲癇的病根。醫生說產程缺氧傷了腦,
秀蘭抱著襁褓哭暈在ICU門口。“不怕,”陳建平抹掉她的淚,“我多接幾個工地,
咱給兒子治。”他像頭不知疲倦的騾子。白天在三十層高樓外墻上攀爬,
晚上給物流公司扛包。錢變成一盒盒德巴金,變成陽陽頭上密密麻麻的針灸針,
變成妻子眼底越來越深的青黑。直到某個深夜,他眼前一黑從腳手架摔下,
三根肋骨插進肺里。第一次住院時,包工頭扔下兩萬塊就消失了。討薪無門,積蓄掏空,
網貸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圍上來。催債電話打爆了陽陽的兒童手表,孩子嚇得抽搐發作,
撞翻了開水壺……陳建平拔掉針頭沖回家時,只看見兒子腿上猙獰的水泡和秀蘭空洞的眼睛。
“報警?”她慘笑,“放貸的說敢報警就燒房子。建平,我們逃吧?”他們真逃了。
拖著癡呆的老母、驚厥的兒子,像喪家之犬躲進城中村。秀蘭去黑作坊做假發,
甲醛熏得她咳血;陳建平拖著鋼釘沒取的腿去搬磚,工頭克扣一半工錢:“瘸子還想拿全份?
”病房門被推開,護工推著清潔車進來。是個頭發花白的瘦小女人,工牌上寫著“王嬸”。
“陳師傅,換尿袋了。”她聲音溫和。陳建平猛地拉高被子蓋住臉。
四十六歲的男人像嬰兒般躺著任人擺弄下身,羞恥感比傷口更疼。溫熱的液體流進袋子,
王嬸動作很輕:“今天看著精神些了。
”他盯著她洗得發白的袖口:“王嬸……您這么大年紀還做護工?”“我兒子尿毒癥,
一周透析三次。”她擰緊尿袋接口,枯瘦的手背上血管虬結,“老伴在老家種地,
摔斷腰躺了半年。錢啊,就像往無底洞扔沙子。”陳建平怔住。王嬸卻笑起來,
眼角皺紋堆疊成溝壑:“上個月有個病人走了,家屬塞給我一袋蘋果。真甜!
帶回去給我兒子,他高興得跟過年似的。”她推著車走向下一張病床,哼起不成調的歌。
陳建平望著她佝僂的背影,胸腔里那把鈍刀突然銹住了。秀蘭再出現時像變了個人。
她涂了口紅,廉價猩紅襯得臉色蠟黃。黑色網紗裙下小腿細得嚇人,腳踝處有未消的淤青。
“酒吧推銷酒水,一晚上能掙三百。”她把一沓零錢塞進陳建平枕下,“別問。
”他抓住她手腕,網紗下新傷疊舊傷:“誰打的?!”“客人發酒瘋……”她抽出手,
香水味混著煙酒氣撲面而來,“陽陽的康復課不能停。媽……媽又尿壞兩張床墊,
養老院要加錢。”陳建平渾身發抖。他想起二十年前的秀蘭,
穿著洗褪色的藍裙子在油菜花田里對他笑。他說:“等掙錢了給你買真絲裙子。
”她說:“建平,你就是我的綢子。”“離婚吧。”他聽見自己說,“帶著陽陽走。
”秀蘭猛地抬頭,眼里燒著兩團火:“陳建平!當年你肋骨插肺里都沒扔下我!
現在想當圣人?”她顫抖著掏出張皺巴巴的紙拍在床上——**遺體捐獻登記表**。
“簽了它。”她眼底血紅,“真活到頭了,這副爛骨頭還能換點錢給陽陽買藥!
”夜像墨汁灌進病房。鄰床老頭在睡夢中停止了呼吸。家屬哭聲像鈍鋸割著神經。
陳建平摸索著打開窗,寒風裹著雪粒子抽在臉上。手機突然震動,養老院號碼。
他心臟驟停一秒。“陳先生,您母親剛才一直喊冷……”護工聲音遲疑,“我們加了被子,
可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說‘平啊,娘拖累你了’……”陳建平手一抖,手機砸在地上。
他想起十二歲那年冬天,父親跟野女人跑了,討債人砸光了家里所有碗筷。
母親把他裹在破棉襖里,自己穿著單衣站在院門口罵了一夜。第二天她發著高燒去磚廠搬磚,
換回兩個肉包子逼他吃下。“平啊,”她摸著他凍裂的臉,“娘就是你的碗,有娘在,
餓不死你。”可現在他弄丟了他的碗。催債短信在凌晨三點準時轟炸:“陳建平,
明天最后期限!不還錢就給你兒子學校寄裸照!
”附著一張PS的淫穢圖片——秀蘭的臉嫁接在赤裸身體上,胸口用紅字寫著“娼妓”。
陳建平瘋狂回撥電話,忙音像毒蛇鉆進耳朵。他扯掉輸液針跳下床,斷腿砸在地上發出悶響。
劇痛讓他眼前發黑。走廊燈光慘白,他拖著石膏腿爬向樓梯間,身后拖出一道蜿蜒血痕。
十一樓的風灌滿他的病號服,像招魂的白幡。“太累了……”他把凍僵的手按在水泥欄上,
“下輩子……當陣風吧。”“陳師傅?”身后響起遲疑的聲音。
王嬸提著熱水壺站在防火門邊,蒼老的臉上寫滿驚愕。陳建平觸電般縮回手。
“我、我透透氣……”他語無倫次。老人慢慢走近,保溫杯塞進他顫抖的手里:“紅糖姜茶,
自己熬的。”滾燙的溫度透過杯壁灼燒掌心。她指著遠處城中村星星點點的燈火:“瞧見沒?
那片沒路燈的黑巷子,我家就在最里頭。
”寒風吹亂她花白的頭發:“兒子今天透析完吐了血,護士問要不要加個止吐藥,一針八十。
”她笑了笑,“我說不用,娘回家給你熬粥。”陳建平握緊杯子。糖水滾過喉嚨,
燙得他眼眶刺痛。“這世道啊,”王嬸替他拉緊衣領,“專挑苦命人往死里碾。
”她皺紋里嵌著雪沫,“可只要還能看見明天太陽……總得替在乎的人,再挺一挺脊梁骨。
”秀蘭被警察帶走那天,陽光刺得人眼睛疼。她推銷假酒的黑酒吧被查封,老板早卷款跑了。
民警從她藏在內衣的夾層里搜出三千塊錢,全是皺巴巴的零票。“警察同志,
”她突然抓住陳建平的輪椅,“錢是我偷的!跟他沒關系!”手銬卡在她瘦脫形的手腕上。
陳建平發瘋般捶打自己毫無知覺的腿:“是我沒用!秀蘭!是我——”警車呼嘯而去。
輪椅翻倒在路邊,他像條離水的魚在塵土里掙扎。路人圍上來指指點點,
手機鏡頭對準他扭曲的臉。“拍啊!都拍啊!”他嘶吼著扯開病號服,露出蜈蚣般的手術疤,
“看看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玩意!”人群驚慌散開。世界突然寂靜,
只有風卷著塑料袋掠過他臉上的淚。陳建平簽了遺體捐獻書。王嬸當的見證人。
筆尖劃過紙張時沙沙作響,像骨灰從指縫漏下的聲音。“想好了?”醫生嘆氣,
“角膜、肝臟、骨骼……都會物盡其用。”他點頭。窗外玉蘭樹結了花苞,春天要來了,
可他等不到了。養老院打來電話時,他正給陽陽梳頭。孩子最近發病少了,
安靜坐在他輪椅旁畫畫。蠟筆涂出一片扭曲的藍色,他說是“爸爸的腿”。“陳先生,
您母親今早很清醒……”院長聲音哽咽,“她認出照片里的你了,
一直摸著你小時候的光屁股照笑。中午喂飯時……突然就去了。”很平靜,像睡著了一樣。
陳建平慢慢放下梳子。陽陽仰頭看他:“爸爸,眼睛下雨了?”他抱起兒子。那么輕,
像一捆隨時會散架的柴。孩子的癲癇藥塞在玩偶肚子里,秀蘭的判決書壓在枕頭下,
母親的死亡證明正在傳真過來的路上。手機又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