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穿著一雙裂了口的膠鞋站在工地門口,渾身是汗,
手里拎著剛從垃圾桶邊撿來的半盒泡面。她坐在寶馬后座,搖下車窗,看著我,
就像看一只路邊的狗。她說了一句話——從那天起,我就不想再這樣活了。
1 窮途末路Z市的夏天悶得像個沒洗過的蒸籠,灰和熱氣混著水泥味,一口氣吸進去,
全是咸的。我踩在剛干沒多久的水泥地上,腳下那雙裂了口的膠鞋啪嗒啪嗒響,像在嘲笑我。
今天又干了一整天活,七點下工,我照例拎著工具箱走到臨街那家便利店,
站在玻璃門外看了會兒貨架上的泡面。紅燒牛肉漲價了兩毛,我猶豫了一下,
還是轉身往工地后頭的小巷走,那里有個垃圾桶,經常有人把還沒吃完的東西丟進去。
我不是喜歡吃別人吃剩的,我只是窮。找了一圈,終于看到半盒泡面還沒泡爛,
我用塑料袋包著拎起來,小心翼翼地不碰湯。回頭的路上正好路過那家樓盤銷售中心,
玻璃一塵不染,燈光打得跟劇場一樣。寶馬剛好停在門口,我第一眼就認出來了,是她的車。
她穿著白襯衫、黑裙子,妝很淡,跟我們上學時候一樣,只是身邊多了個穿西裝的男人。
他在給她開車門,她坐進去,窗戶搖下來時剛好看見我。她盯著我看了一會兒,
然后笑了:“你還在這兒啊?”我張了張嘴,什么也說不出來。她又說:“你這樣……真是,
一點長進都沒有。”然后她就把窗搖上了,車慢慢開走,留下我一個人站在馬路牙子邊,
拎著那半盒泡面,腳底的膠鞋濕透了。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薄薄一層水泥灰。她說得對,
我確實沒什么長進。晚上回到出租屋,屋子不到八平米,天花板上吊扇轉得吱呀吱呀響。
我脫了汗濕的衣服,坐在床邊,掏出手機想刷會兒視頻,結果剛點開就彈出個聚會通知,
是我們高中的同學建的群。“下周末聚一聚吧,老地方,西城區新派餐廳。吃個飯,敘敘舊。
”我掃了一眼成員列表,幾乎都換了頭像,個個西裝筆挺、穿金戴銀,
沒一個像我這樣還穿著工作服、一身油污。我退出群聊,倒頭躺下。手機電量只剩6%,
但我舍不得關機。那一夜我沒睡好。腦子里全是她坐在寶馬里看我的眼神,不是嘲諷,
不是憐憫,是徹底的漠視。第二天我醒得很早,六點鐘,隔壁工地的汽笛準時響起,
我聽著熟悉的節奏穿好衣服,鞋還是昨天那雙。鞋底裂開了口子,進水,
走路的時候前腳掌總是濕的。我提著工具箱,走到項目部門口等派工。今天不是我排班,
我是來碰碰運氣。幾個項目經理站在外頭抽煙,有個胖的盯著我看了一眼,
說:“你怎么又來了?今天不缺人。”我沒說話,站著沒走。
另一個年輕點的撇撇嘴:“不是我說你啊,現在這種活兒你也干,累得跟狗一樣,
一天一百出頭,值嗎?”我笑了笑,還是沒說話。話是不中聽,可也沒錯。
我干的是最底層的活,最累的班,吃的最差,穿的最破,有時晚上回來連澡都顧不上洗。
但我不能不干。我得活著。八點多,機會終于來了。項目部急調兩個臨時工做市政搶修,
一個管線臨時爆裂,老工人年紀大爬不動井,我主動站了出來。胖經理看了看我,
冷哼一聲:“反正你也閑著,試試看吧,別出事。”我背起工具箱跟著進場。
那段管線我以前沒修過,但我看過圖紙,大概知道結構。爬進井里那一刻,
我知道我不能出錯,一出錯,這條線我就再也進不來了。整整兩個小時,
我和另一個臨時工合力把管路封住,頂著悶熱氣味完成臨時處理。
出來的時候整個人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胖經理看了我一眼,說:“還成,
至少比前幾天那個實習生靠譜。”我沒回應,只低頭擦了擦手,手上沾了油污,
怎么都抹不干凈。中午吃飯的時候,大家在鐵皮棚里圍成一桌。我坐在最角落,
把飯盒打開——一袋白飯加咸菜。我吃得很快,不為味道,只為活命。
旁邊有個新來的年輕人看了我一眼,問:“你怎么來這干啊?聽說你之前好像上過學?
”我點點頭:“高職。”他又問:“那你為啥不去找份辦公室的活?”我咽下嘴里的飯,
說:“你見過辦公室不要關系、不要學歷、不要包裝,只憑干活來選人的嗎?”他不說話了。
下午下工時,我一個人走在回去的路上,看到路邊店門口貼著招聘啟事:城市基礎設施公司,
急聘資料員一名,限男,應屆生優先。我猶豫了一下,走了進去。
接待的是個二十多歲的姑娘,打量了我幾眼,說:“你是來看資料員的嗎?”我點頭。
她沒動手去拿表格,而是直接問:“你有學歷嗎?”“高職。”“有沒有電腦技能證書?
”“沒有。”“有沒有施工管理經驗?”“做過,但沒正式工身份。”她笑了笑,合上表冊,
說:“你還是去別的地方看看吧。”我站起來走出去,剛拉開門,
她說了一句:“你這樣的人,就該去搬磚。”門關上的那一刻,我手心全是汗。
我不是沒聽過這種話,可那天特別刺耳。因為我忽然明白,哪怕我拼了命想往上爬,
他們根本不打算讓我們這些人往上走。晚上回到出租屋,我盯著天花板上那個裂縫看了很久。
我想,我不能再這么過下去了。就算吃苦,就算沒學歷,就算什么都沒有,我也得找條出路。
我打開手機,在搜索框里打下七個字:如何從零逆襲。2 命運的岔路我沒想到,一個搜索,
真就搜出一條命運岔路口。“城市地下管線改造項目急聘外勤協助,短期試用制,包午餐,
薪資優于市場平均,轉正后社保+補貼齊全。”我盯著那條招聘信息看了十幾分鐘。
雖然是匿名賬號發的,但地點就在城南十三區,也就是我剛修過水管的區域。
聯系方式下面寫著:請在明日上午九點前到辦公樓一樓資料室面試,遲到不候。
我猶豫了一晚上。這是個機會,但也是一個賭。第二天一早,我洗了頭,
穿了工地最“體面”的藍色長袖制服,褲腳卷得整整齊齊,把鞋刷干凈,用橡皮筋系住裂口,
腳底墊了兩層紙殼。我不想在人前再那么狼狽一次。從出租屋走到辦公樓得四十分鐘,
我一路快走,八點四十五剛好到門口。門口聚著十幾個人,有男有女,大多年輕。
有人穿著襯衫西褲,有人一身運動裝,但沒有一個像我,穿著退色工作服、拿著生銹工具箱。
我站在最邊上,盡量不引人注意。九點整,大門打開,一個穿白襯衫的男人走出來,
三十出頭,戴眼鏡,神色不茍言笑。他看了一圈,說:“都來應聘的?報個名吧,
資料室在三樓,跟著我。”我們一群人魚貫而入,樓梯間空氣悶得很,
一股舊紙味和機油味混雜在一起。上了三樓,他帶我們進了一間擠滿圖紙和電腦的小辦公室。
“先說明一下,”他聲音不大,卻帶著股壓迫感,“我們這招的是實干崗,
跟辦公室白領不一樣。跑現場、查數據、配合夜間突擊是常態。
怕臟、怕曬、怕累的現在可以走。”沒有人走,但我能感受到身邊幾人明顯后退了半步。
他點頭:“好,有志氣。那就開始吧。”接下來的面試是輪流單獨進去,我被排在最后一個。
等了將近四十分鐘,輪到我時,那人正喝水,看了我一眼,沒說話。我站在他面前,
筆直地站著,雙手握緊工具箱。他掃了一眼我腳上的鞋,皺了皺眉:“你之前做什么的?
”“水電、排污、也修過管線。”“干了幾年?”“兩年多。”“學歷?”“高職畢業。
”他停了一下,又問:“你為什么想來這里?”我看著他:“我想換種活法。”他看著我,
沒說話,只是放下手里的水杯,示意我出去。我沒多想,鞠了一躬,轉身離開。下樓的時候,
我覺得自己又一次失敗了。面試官那種眼神,我太熟悉了。從來不嘲笑,也不質疑,
就是一種徹底的不信任。你說什么都沒用,他早就把你歸類了。剛走出大門,
我手機震了一下,是個陌生號碼。“明早七點半,到十三號施工區臨時辦公室報到。
記得穿工服。試用期三天,表現不好直接清退。”我盯著屏幕愣了幾秒,手心全是汗。
我真進了。第二天我準時到了施工區。所謂“臨時辦公室”,
其實就是工地西南角一間鐵皮房,門上貼著紙:“內部人員,閑雜免進”。我敲門進去,
一個帶安全帽的中年男人坐在角落抽煙。他看了我一眼:“你是那個……昨兒面試的?
”我點頭。他從桌底抽出一份資料和一張圖紙:“你這三天跟著資料員小梁,他帶你走流程,
看你能不能跟得上。別多問,別遲到。”我接過資料,朝小梁點頭。小梁年紀和我差不多,
一米七出頭,瘦,戴眼鏡,說話溫吞。“這活兒不好干,你要是真能吃苦,我教你。學會了,
升得比你在工地搬磚快多了。”我重重點頭。那三天,我每天跟著他跑遍整個施工區,
查表、抄數、看圖紙,晚上還要錄入系統,把手寫資料全部轉成電子版。我不熟練,
只能靠死記硬背,回出租屋后自己買了本CAD教程,每晚學到凌晨。第三天深夜,
工地突發事故,一條管線爆裂。我跟著搶修隊第一時間趕到現場,趴在泥水里測壓、標記,
回到鐵皮房已經凌晨兩點。那天夜里,我累得癱在床上,卻睡得前所未有地踏實。
第四天早上,我收到項目部發來的正式通知:“試用通過,轉為項目助理資料員,
月薪四千五,轉正后享受五險一金,表現優異可推薦進修。”我看著那行字,
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我沒回消息,只是站在窗邊,陽光灑在腳邊那雙裂口膠鞋上。
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我不是在等一個機會,而是在等別人肯定我不是廢物。
手機又響了一下,是老工友小胖發來的微信:“你還在搬磚不?我這邊可能有活兒,
想找個兄弟搭班。”我回:“先不用了,我這邊……好像走通了點路。”過了很久,
小胖才發了三個字:“牛的啊。”我盯著那三個字看了很久,忽然有點想哭。
我不知道這條路能走多遠,也不知道會不會很快被打回原形。但我知道,我已經不在原地了。
至于那些曾經看不起我的人,他們是不是也該看看——我,開始動了。
3 逆襲的曙光轉正那天,陽光正好。我穿著剛發的新工裝站在工地主通道,背挺得筆直,
像突然間不屬于這片塵土了。工頭老李拍拍我肩膀,說:“別太得意,這地方翻臉比翻書快。
”我點頭,沒笑。因為我知道他說的是真的。正式入職后,我的工作內容多了不少。
除了跟著小梁跑現場,還要開始接觸項目資料的整理、進度對接、和監理單位的交接手續。
晚上不再只是抄圖和學習,我得學會和人打交道。那些穿襯衫西褲的人嘴上叫我“小哥”,
眼神里卻從來沒把我當回事。他們說話不帶主語,說完就走,不管你聽沒聽懂。但我記得住。
記得他們不在意我理解了什么,只在意我聽話不聽話。小梁教我一招:“遇到聽不懂的,
點頭,然后記下來,晚上回來再查。”他說這不是投機,是生存。我信了。
有一次我們去市政局送材料,門口一個臨時替崗的女職員看我們穿工裝,
就直接說:“你們送錯部門了。”我還沒開口,小梁直接拿出審批件:“是XX項目對接,
找劉科。”她愣了一下,臉色立馬變了:“你早說啊,在這兒。”我才發現,
光靠一副好臉色是換不來尊重的,得靠熟練的流程、對接的名字、手里確鑿的材料。
那天晚上我回去,在本子上寫了一行字:“世界不會為你讓路,
但你可以讓自己變成一把鑰匙。”第三周,
我們開始接手一個新節點——十三區雨污分流改造。這段工作特別難,
因為地底管線年代久遠,圖紙模糊,稍有差錯就是事故。
小梁把資料分給我一半:“這塊你來帶頭,我做輔。”我愣了愣:“我?不是你比我熟嗎?
”他點了根煙:“我信你干得來,而且你得往上走。”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
被人期待的重量。我帶著兩名新來的臨時工,每天凌晨進場測量、定位、繪圖,
再逐一標記變更。我學著小梁的樣子,提前打印備份,做備用標記,
還主動打電話對接供應商協調材料。第三天晚上,問題來了。
我們測的數值和施工現場數據有出入,而且是嚴重的出入——差了整整15厘米。
如果照圖紙施工,排污口會倒灌,后果不堪設想。我第一時間讓人停工,
同時找來之前的原圖紙和修改記錄,一頁頁對照。終于在一份蓋了灰的舊檔案里,
找到一個模糊批注:“2022年末曾因路面塌陷更換管道,未更新圖紙。”我心一沉,
立刻向主管報告。結果第二天中午,
開會時項目負責人當眾質問我:“是誰讓你擅自下令停工的?你懂多少施工邏輯?
”我剛想解釋,旁邊的富二代實習生先開口:“我看過現場,那點偏差不影響整體布局,
小問題放大只會耽誤工期。”他穿著定制襯衣,西褲锃亮,聲音不高卻字字斬釘截鐵。
我抬頭看著他:“15厘米,對你來說是數據,對我們來說是事故。
”項目負責人盯著我看了幾秒,沒說話。氣氛僵住,小梁忽然出聲:“是我批準他停工的。
”現場嘩然。那一刻我才明白,他不是在保我,是在讓這份責任不毀掉我。開完會,
我追上他問:“為什么要替我擔?”他抽著煙,沒看我:“人總要選一次,是讓別人背你,
還是你自己扛住。”那天夜里我沒回出租屋,
而是一個人在辦公室對著電腦圖紙畫到了凌晨兩點。手腕酸得抬不起來,我靠在椅子上,
看著窗外的夜燈,眼睛干得發澀。但我知道,我邁過了某一道線。
那一周項目部組織月度評比,主管在全員會議上點了我的名:“雨污分流節點整改及時,
施工無損,資料完整,執行到位。下月起可考慮獨立承擔小范圍線段流程。”沒人鼓掌,
但我看到那些曾經只用余光掃我的人,眼神都變了。他們不再輕視,也不再無視。
他們開始問我問題,用的是“請教”而不是“命令”。有些尊嚴,不是你去爭,
是你讓人不得不尊重。月底,我領到轉正后的第一份工資,四千五,
扣完社保到手三千九百六十七塊。我拿著那張紙條看了半小時,
最后把錢分成三份:一份交房租,一份寄回家,一份留著買新鞋。我去了城東那家勞保店,
買了一雙六十塊錢的防滑工作鞋,結賬時老板問我:“干工地的?”我點頭。
他笑著說:“現在干這個的年輕人少了,能吃苦,好。”我沒回話,接過鞋往外走。出了門,
天還亮著,街上車來車往,我看著那雙鞋,忽然有種很奇怪的感覺——不是自豪,
也不是喜悅,是一種叫“值得”的東西,在心底發了芽。回到出租屋的時候,
我把舊膠鞋放在角落,剛想丟掉,又停住了手。它已經裂得不能穿,
但我還是把它放進了柜子底層。因為我知道,沒有它,我走不到今天。手機震了一下,
是項目群發的消息:“臨時任務,今晚十一點緊急處理電力改線,人手緊缺,自愿報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