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試官的目光在林薇的簡歷上停留了太久,久到紙張邊緣幾乎要被他指腹的溫度熨燙出痕跡。
他抬起眼,鏡片后的視線銳利得能穿透人心,輕輕落在林薇身上,
帶著一種近乎實質性的重量。“林薇女士,”他的聲音很平,聽不出情緒,
“能具體說說您簡歷上這七年的職業空白期嗎?”“空白期”三個字,像淬了冰的針,
精準地刺入林薇緊繃的神經。辦公室里恒溫空調送出的冷風,此刻吹在皮膚上,
竟激起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她下意識地挺直了背,仿佛這樣能撐起一點點搖搖欲墜的尊嚴。
七年。三千多個日夜,
的滾燙、幼兒園門口無數次的揮手告別……這些滾燙的、瑣碎的、耗盡她每一分力氣的時光,
在對方口中,輕飄飄地變成了一個毫無意義的“空白”。她放在膝上的手蜷縮了一下,
指甲幾乎嵌進掌心,試圖用這點微弱的刺痛壓住喉嚨口涌上的酸澀和喉嚨發緊的干澀。
“主要是……為了照顧家庭和孩子。”林薇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努力維持著平穩,
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強迫自己迎上對方審視的目光,
擠出一個職業化的、練習過無數次的笑容,“當然,我一直在關注行業動態,
也自學了一些新的設計軟件和……”她頓了頓,想說出“理論”,
卻發現這個詞在舌尖無比沉重,缺乏具體項目的支撐,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面試官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深處掠過一絲了然,隨即被程式化的禮貌覆蓋。
那眼神林薇太熟悉了,在她投出的幾十份簡歷石沉大海后,在僅有的幾次面試中,
她不止一次見過。那是一種混合了輕微惋惜、更多是“果然如此”的疏離。
仿佛她額頭上已經刻下了“與社會脫節”、“技能過時”、“性價比低”的隱形標簽。“嗯,
理解。”他微微頷首,語氣溫和,卻像一扇無形的門在她面前緩緩合攏,
“我們公司目前這個職位對項目經驗和即時上手能力要求非常高,節奏也非常快。坦白說,
七年時間,行業變化天翻地覆,您可能需要一個更…循序漸進的重啟過程。”他合上簡歷,
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輕輕一點,“感謝您的時間,后續有消息我們會通知您。
”“循序漸進的重啟過程”。多么體面又冰冷的拒絕。林薇站起身,膝蓋有些發軟,
臉上那個僵硬的笑容幾乎掛不住。她機械地道謝,
轉身走出那間窗明幾凈、充滿未來感的辦公室。厚重的玻璃門在她身后無聲地滑攏,
隔絕了里面那個光鮮亮麗、高速運轉的世界。走出那棟冰冷的玻璃幕墻大廈,
正午的陽光白花花地砸下來,晃得人睜不開眼。
城市的喧囂——尖銳的汽車鳴笛、鼎沸的人聲、地鐵駛過地底的沉悶震動——瞬間將她吞沒。
林薇站在人行道邊緣,像一艘被巨浪拋到陌生荒灘的小船,
巨大的茫然和一種近乎窒息的恐慌攫住了她。七年。
她曾經也是這洶涌潮流中搏擊風浪的一員,有作品,有獎項,有清晰可見的上升路徑。如今,
她站在岸邊,卻連再次涉足的勇氣都快要被這潮聲拍碎。那簡歷上刺眼的空白,
像一道巨大的鴻溝,橫亙在她與那個她曾經熟悉的世界之間。她真的還能回去嗎?
這個念頭沉甸甸地壓在心口,讓她幾乎喘不過氣。回到那個她精心打理了七年的家,
窗明幾凈,地板光可鑒人。客廳一角堆著兒子小宇沒來得及收拾的樂高,
散亂卻帶著生活的溫度。疲憊像浸透了水的棉被,沉甸甸地裹住她。林薇把自己扔進沙發,
柔軟的布料也驅不散骨頭縫里透出的酸澀。目光掃過玄關柜子上方,
那里擺著一個蒙了些許微塵的相框,里面是七年前,
她捧著一個分量不輕的設計類獎項站在領獎臺上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眼神銳利如刀鋒,
笑容張揚自信,整個人仿佛在發光,那是屬于“林薇設計師”的光芒,而非“小宇媽媽”。
一種尖銳的刺痛猛地扎進心窩。她幾乎是狼狽地移開視線,不敢再看。那光芒,如今在哪里?
被日復一日的奶粉尿布、柴米油鹽消磨殆盡了嗎?
被那一次次冰冷的“空白期”審判徹底熄滅了嗎?“咔噠。”門鎖輕響。丈夫陳哲回來了。
他帶著一身室外的微涼空氣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意,公文包隨手擱在玄關柜上。
他一邊解著領帶,一邊習慣性地掃視客廳,視線在那堆色彩繽紛的樂高上停頓了一下。
他的眉頭習慣性地微微皺起,一個極其細微的動作,卻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
在林薇早已繃緊的心弦上激起一圈不祥的漣漪。“嘖,”他彎腰,
拎起一只滾到沙發邊的塑料恐龍,“這客廳怎么又亂得像豬圈?玩具就不能玩完收好嗎?
”他的語氣帶著一種工作不順時特有的煩躁,還有一絲理所當然的抱怨。那抱怨像鈍刀子,
不鋒利,卻一下下磨著林薇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經。他隨手把恐龍扔回樂高堆里,
發出“嘩啦”一聲輕響。林薇張了張嘴,那句“我剛面試回來,很累”幾乎要沖口而出,
卻被他接下來的話死死堵了回去。“小宇今天的數學作業你檢查了嗎?
老師群里說有幾個家長反饋題有點難。”他一邊問,一邊徑直走向廚房,拉開冰箱門,
“晚上吃什么?冰箱里好像沒什么菜了。哦對了,我明天一早有個重要匯報,襯衫熨好了嗎?
”一連串的要求和詢問,像冰雹一樣砸下來,沒有一句關心她今天如何,面試怎樣。
他只是站在廚房門口,手還搭在冰箱把手上,視線投向林薇,
帶著一種日常的、理所當然的等待。仿佛她是一臺永不出錯的家務處理終端,輸入指令,
就該有即時的、完美的回應。一股冰冷的委屈混雜著被忽視的憤怒,瞬間沖上林薇的頭頂,
燒得她耳根發燙。她猛地從沙發上站起來,聲音因為壓抑而微微變調:“陳哲!
我不是你的保姆!我也有我的事!我今天……”“你能有什么事?”陳哲打斷她,
語氣里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耐煩,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潛藏已久的優越感,
“不就是在家待著?收拾收拾屋子,看看孩子作業,能有多累?
我這一天在外面跟人斗智斗勇,腦袋都快炸了,回來就想清凈會兒!家里亂糟糟的,
看著就心煩!”“在家待著”?“能有多累”?這幾個字像淬了劇毒的鋼針,
狠狠扎進林薇的心臟。七年的含辛茹苦,七年的自我犧牲,
七年在社會價值體系里的徹底隱形,在他口中,竟如此輕描淡寫,如此不值一提!
那點潛藏的優越感,此刻赤裸裸地顯露出來,像一記響亮的耳光,扇在她臉上。
委屈和憤怒的洪流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林薇抓起沙發上一個靠墊,
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砸向地面!“砰”的一聲悶響,羽毛從撕裂的縫隙里飄散出來。“陳哲!
你混蛋!”她的聲音尖利得變了形,眼淚終于洶涌而出,“我告訴你!我不是廢物!
我不是只能在家給你當老媽子!我今天去面試了!我……”她哽咽著,
后面的話被洶涌的淚水堵住,只剩下破碎的嗚咽。她指著陳哲,身體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
眼前一片模糊。陳哲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爆發震住了,他愕然地站在原地,
看著林薇崩潰的樣子,看著她淚流滿面,看著她眼中那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憤怒和絕望。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
那點被冒犯的惱怒和長久以來形成的習慣性漠視占了上風。他緊抿著唇,
臉上閃過一絲混雜著煩躁和“不可理喻”的冰冷,猛地轉身,抓起玄關柜上的車鑰匙。
“砰——!”防盜門被重重摔上,那巨大的聲響在驟然死寂的客廳里回蕩,
震得窗玻璃嗡嗡作響,也震碎了林薇心中最后一點搖搖欲墜的支撐。她站在原地,
身體里那股支撐她爆發的力氣瞬間被抽空,像被戳破的氣球,只剩下無盡的空虛和冰冷。
淚水無聲地滑落,砸在光潔的地板上。客廳里只有她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抽泣聲,
還有那散落一地的、柔軟的白色羽毛,像一場無聲的葬禮,祭奠著她被徹底否定的七年,
和她剛剛被丈夫親手碾碎的自尊。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個人,站在廢墟中央。
摔門聲帶來的巨大震顫,余波在空寂的客廳里久久回蕩,最終沉入令人窒息的死寂。
林薇像一尊被抽走了靈魂的雕像,站在原地,只有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淌過冰涼的臉頰,
砸在地板上,留下一個個深色的圓點。那扇緊閉的門,隔絕的不僅僅是陳哲的身影,
更是一種被徹底拋棄的冰冷絕望。手機屏幕在沙發角落里突兀地亮起,發出嗡嗡的震動,
在一片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林薇麻木地走過去,屏幕上跳動著那個久違的名字——沈清。
是她設計生涯的領路人,亦師亦友的前輩。沈清發來的是一則業內新聞鏈接,
關于一場即將在市中心美術館舉辦的國際新銳建筑設計展。新聞的配圖,
是林薇七年前曾為之傾注無數心血、最終卻因懷孕而無奈放棄參與的那個大型文化中心項目。
如今,它以一種全新的、更前衛的姿態矗立在新聞圖片里,熠熠生輝。新聞下方,
是沈清簡短卻力透紙背的信息:“薇薇,看看。時代在變,但好的設計靈魂不死。
你當年那份初稿的骨架,比這個更有力量!別讓明珠蒙塵。你還在嗎?”“你還在嗎?
” 四個字,像帶著微弱電流,瞬間擊穿了林薇麻木的軀殼。一股滾燙的洪流猛地沖上眼眶,
比剛才的委屈更洶涌,更復雜。是懷念,是錐心的不甘,是塵封才華被重新點亮的刺痛。
她死死攥著手機,指關節泛白,仿佛要將這冰冷的機器捏碎,
汲取里面那一點微弱卻灼人的火種。她顫抖著手指,幾乎是憑著本能,
在淚眼模糊中敲下回復:“沈老師,我在……我還在。”信息發送成功的提示音剛響起,
手機立刻震動起來,沈清的電話直接打了過來。“薇薇!”沈清的聲音依舊清亮有力,
帶著穿透時光的熟悉感,“我就知道!看到新聞忍不住手癢了?正好!
我這兒有個火燒眉毛的活兒,小項目,給‘云棲’那邊一個精品民宿做概念方案調整,
客戶極其挑剔,時間緊得變態,預算還摳門!團隊里那幾個小年輕搞了幾版都被打回來了,
甲方爸爸快掀桌子了!純粹救火,錢少事多,壓力山大。你敢不敢接?就當……找找手感?
”“云棲”?林薇的心猛地一跳。那是陳哲他們公司最近在全力爭取的一個大型文旅項目!
這個巧合讓她呼吸一窒。她下意識地環顧這間寂靜得可怕的屋子,
陳哲摔門而去的冰冷背影再次刺痛她的神經。
一股強烈的、近乎孤注一擲的沖動在胸腔里燃燒起來。“我接!
”林薇的聲音帶著未干的淚意,卻異常清晰堅定,斬釘截鐵,“沈老師,
把資料和要求發給我!現在就要!”沒有猶豫,沒有討價還價。她需要抓住這根救命稻草,
哪怕它布滿荊棘。她需要證明,證明給自己,也證明給那個摔門而去的人看——林薇,還在!
接下來的日子,林薇像一只被上了發條的陀螺,
在家庭主婦和“地下工作者”的雙重身份間瘋狂旋轉。白天,
她是那個一絲不茍的“小宇媽媽”:清晨六點,在鬧鐘響起前醒來,
輕手輕腳準備早餐;七點,叫醒小宇,幫他穿衣洗漱,盯著他吃完早飯;七點半,
送他上校車;八點,沖進菜市場,用最快的速度采購一天所需;九點,打掃衛生,
洗晾衣物;十點,開始處理沈清那邊源源不斷發來的項目資料和要求,
同時豎起耳朵留意著手機,生怕錯過老師隨時可能發來的修改意見;十一點,
匆匆準備午飯;下午一點,小宇午睡,她則像打仗一樣,爭分奪秒地打開電腦,
在無數個設計軟件界面間切換,
圖紙、模型、渲染……大腦在創意邏輯和家庭瑣事的碎片中高速切換,
疲憊像濕透的棉衣裹住全身。陳哲似乎完全遺忘了那晚的激烈沖突,或者說,
他選擇性地將其歸為妻子一次偶然的情緒失控。他的生活依舊按部就班:早出晚歸,
在家的時間大部分貢獻給了書房或者客廳的沙發,手機不離手。
他習慣性地將脫下的外套扔在椅背,將看過的文件隨手丟在茶幾,
吃完飯后碗筷自然地留在桌上。有時,林薇正對著電腦屏幕上一處復雜的結構節點苦思冥想,
他會從書房探出頭:“老婆,我那件藍色條紋襯衫找不到了,你放哪兒了?”或者,
他端著水杯走到客廳,看著林薇略顯憔悴的臉色,隨口問一句:“今天沒休息好?
臉色不太好。”語氣是平淡的,帶著一種置身事外的關心,
卻從未真正探究過她眼底的疲憊從何而來。林薇只能含糊應著,心卻像被細密的針扎著。
她不能暴露,至少在項目完成前不能。
她太清楚陳哲可能的反應——那必然是帶著嘲諷和強烈反對的狂風暴雨。
她默默地將他的衣服找出來掛好,將他隨手扔的東西歸位,將碗筷洗凈收好。
只有在夜深人靜,確認陳哲和小宇都已沉沉睡去,她才真正擁有屬于自己的時間。
那是她一天中最清醒,也最疲憊的時刻。書房里只亮著一盞小小的臺燈,
昏黃的光暈籠罩著書桌。電腦屏幕發出幽幽的藍光,映著她專注而蒼白的臉。
她像回到了七年前那個為設計癡狂的自己,手指在鍵盤和繪圖板上飛快移動,
思維在三維的空間里縱橫馳騁。鼠標點擊聲、鍵盤敲擊聲,成了這靜夜里唯一的節奏。
困意如潮水般涌來,眼皮沉重得要用牙簽撐住,她就用力掐自己的胳膊,
用冰涼的濕毛巾敷臉,灌下濃得發苦的黑咖啡。身體的疲憊累積到了極限,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拖拽感,然而內心深處,
卻有一股久違的、微弱卻執拗的火苗在燃燒。每一次攻克一個設計難點,
每一次看到屏幕上的模型呈現出理想的效果,那份小小的成就感都像一劑強心針,
短暫地驅散了身體的疲憊和心靈的陰霾。她知道自己在走鋼絲,
但腳下那根名為“自我”的鋼絲,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東西。這天深夜,
林薇正全神貫注地調整著一個公共空間的流線設計,
反復推敲著幾根關鍵結構柱的位置對空間感和采光的影響。
屏幕上的模型隨著她的操作精細地變化著角度。書房門被毫無預兆地推開了。
陳哲揉著惺忪的睡眼站在門口,大概是起夜,被書房門縫透出的光線吸引過來。
他看著深夜還坐在電腦前的妻子,臉上寫滿了困惑和不悅。“大半夜的不睡覺,折騰什么呢?
”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睡意,目光掃過屏幕上那些復雜的三維線條和結構節點,
眉頭習慣性地皺了起來。他看不懂那些專業的設計圖,只覺得花花綠綠一片混亂。
他走近幾步,探身看向屏幕,語氣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驚訝和懷疑,
甚至帶著一絲荒謬感:“林薇?你……你這搞的是什么玩意兒?這些……亂七八糟的線?
你還懂這些?”那語氣里的陌生感和潛藏的輕視,像一盆冰水,兜頭澆在林薇心上。
她敲擊鍵盤的手指瞬間僵在半空,屏幕上的模型也停止了旋轉。深夜的寂靜里,
陳哲那句“你還懂這些?”顯得格外刺耳,每一個字都像針,
扎在她剛剛找回一點自信的軟肋上。她猛地轉過頭,看向陳哲那張寫滿睡意和不解的臉,
一股混雜著憤怒、委屈和巨大諷刺感的情緒猛地沖上頭頂。她懂這些?
她曾經靠著這些“亂七八糟的線”,拿過獎項,贏得過尊重!而這一切,在丈夫眼中,
竟成了如此陌生、如此值得質疑的存在?林薇深吸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著,
幾乎要控制不住噴薄的怒火。但最終,她只是緊抿著唇,眼神銳利如刀鋒,
冷冷地迎視著陳哲驚疑的目光,沒有回答。那冰冷的沉默,比任何激烈的反駁都更有力量。
她猛地轉回頭,不再看他,手指重重敲下鍵盤上的保存鍵,然后“啪”地一聲,
用力合上了筆記本電腦屏幕。屏幕瞬間熄滅,
將那些承載著她心血和希望的“亂七八糟的線”徹底隱藏進黑暗。
書房里只剩下臺燈昏黃的光,和她急促壓抑的呼吸聲。
陳哲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強硬反應和冰冷的眼神懾住了,一時竟有些語塞,尷尬地站在原地,
睡意也跑了大半。林薇站起身,動作帶著一種壓抑的僵硬,沒有再看陳哲一眼,
徑直從他身邊走過,帶起一陣冷風。她走進黑暗的臥室,輕輕關上了門,
將丈夫和他那句傷人的質疑,連同那尚未完成的、被她視為救命稻草的設計方案,
一起隔絕在外。門鎖落下,發出輕微的“咔噠”聲。她背靠著冰涼的門板,身體緩緩滑落,
最終跌坐在黑暗的地板上。淚水再次無聲地洶涌而出,滾燙地滑過臉頰。這一次,
不是因為委屈,而是因為一種深入骨髓的孤獨和悲涼。她緊緊抱住自己的膝蓋,
將臉深深埋進去,肩膀無聲地劇烈聳動著。那臺剛剛被粗暴關閉的電腦,
仿佛還帶著冰冷的觸感,提醒著她現實的殘酷。
她為之付出巨大代價、在深夜里拼命抓住的東西,在丈夫眼中,
不過是一堆“亂七八糟”、不值得理解的玩意兒。黑暗吞噬了她,也吞噬了那微弱的火苗。
前路,似乎比這深夜更加迷茫。日子在一種壓抑的沉默和緊張的平衡中滑過。
林薇像個在懸崖邊行走的人,小心翼翼地維持著表面脆弱的平靜。她依舊在深夜工作,
只是更加警覺,像一只豎起耳朵的兔子,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讓她心驚肉跳。她需要時間,
需要沈清那邊的項目塵埃落定,需要一個證明自己的結果,
才能有勇氣去面對陳哲可能的狂風暴雨。然而,一個更緊迫的陰影,
卻在陳哲那邊悄然籠罩下來。“云棲”項目的最終方案匯報日迫在眉睫。
陳哲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臉色也一天比一天陰沉。書房里的燈常常亮到后半夜,
煙灰缸里塞滿了煙蒂。焦慮像一層無形的油污,浸透了他整個人。他變得異常沉默,
或者一點就著。有時林薇只是問他一句“要不要添飯”,
都會招來他不耐煩的皺眉和一句生硬的“不用”。這天晚上,陳哲又是深夜才回,
帶著一身濃重的煙味和幾乎要凝成實質的低氣壓。他一言不發地把自己摔進沙發,
雙手用力揉搓著臉,發出沉悶而痛苦的嘆息。林薇端著杯溫水走過去,
輕輕放在他面前的茶幾上。“……‘云棲’那邊,還是不順利?”陳哲猛地抬起頭,
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充滿了挫敗和煩躁,像一頭被困的野獸。“豈止是不順利!”他聲音沙啞,
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的憤懣,“甲方那幾個老頭子,簡直就是油鹽不進!
我們方案前前后后改了十幾版,優化了所有數據,強調了所有收益點,他們就是不滿意!
今天下午最后一次內部溝通會,就差指著鼻子罵我們方案缺乏靈魂,毫無特色,
跟市場上那些千篇一律的文旅項目沒區別!說我們根本沒理解‘云棲’這個地方的根脈!
”他越說越激動,猛地一拳砸在沙發扶手上:“靈魂?根脈?屁話!他們到底想要什么?
我們團隊已經熬了多少個通宵了!現在全完了!明天就是最終匯報,
這項目要是黃了……”他后面的話沒說下去,但眼神里的恐懼和絕望已經說明了一切。
這不僅關乎獎金,更關乎他在公司的地位和前途。林薇的心猛地一沉。
她知道“云棲”項目對陳哲公司的重要性。看著他痛苦的樣子,一絲本能的擔憂滑過心頭。
但隨即,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她的腦海,讓她瞬間屏住了呼吸——沈清那個民宿項目,
不正是“云棲”項目區域內一個極其重要的節點嗎?她這半個多月嘔心瀝血,反復打磨的,
恰恰是如何將當地獨特的山居文化、傳統工藝和現代審美完美融合!沈清發來的基礎資料里,
有著大量關于“云棲”地理風貌、人文歷史的深度調研,
那是陳哲團隊那些冰冷的經濟數據報告里絕對沒有的溫度和厚度!
她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起來,血液奔流的聲音在耳膜里轟鳴。
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念頭瞬間成形。“……也許,”林薇的聲音有些發干,
她強迫自己保持鎮定,目光落在茶幾上陳哲散落的一份打印稿上,
那是他們被否決方案的縮略圖,“也許……問題真的出在‘根脈’上?你們的數據很詳盡,
但……是不是少了點打動人的東西?比如,真正能體現‘云棲’獨一無二氣質的東西?
”陳哲正沉浸在巨大的沮喪中,聞言只是煩躁地揮揮手:“打動人的東西?
那些虛頭巴腦的文化概念我們又不是沒提!什么‘山居美學’、‘匠心傳承’,
甲方根本不買賬!說我們生搬硬套,流于表面!算了,
跟你說這些也沒用……”他疲憊地閉上眼,一副不想再談的樣子。林薇的心沉了沉,
但那個念頭卻像藤蔓一樣瘋狂滋長。她沒有再說什么,只是默默地看著陳哲癱在沙發上,
很快發出粗重而疲憊的鼾聲。夜深人靜,
只有窗外偶爾掠過的車燈在墻壁上投下轉瞬即逝的光影。林薇的心跳聲在寂靜中被無限放大。
她像幽靈一樣悄無聲息地起身,走進書房。書桌上,陳哲的筆記本電腦還開著,
屏幕停留在那份被甲方批得體無完膚的方案文件上。旁邊散落著厚厚一疊打印稿和會議紀要。
林薇的手指微微顫抖著,輕輕按下了喚醒鍵。屏幕亮起,冰冷的藍光照亮她異常蒼白的臉,
也照亮了她眼中孤注一擲的光芒。她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吸進所有的勇氣。然后,
她點開了自己存放“云棲”民宿設計方案的文件夾。屏幕上,
一個凝聚了她無數個深夜心血、融合了傳統山居智慧和現代設計語匯的模型緩緩旋轉著。
窗、點綴其間的本地陶藝和竹編元素……每一個細節都在無聲地訴說著“云棲”的獨特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