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盟主秦無涯繼位大典上,萬人歡呼。我躲在陰影里,
看他腰佩父親生前從不離身的玄鐵重劍。三年前,父親“走火入魔”暴斃,
秦無涯第一個趕到。他親手收斂尸骨,在靈前哭到昏厥。無人知曉,
父親臨死前用血在我掌心寫下:小心秦。我蟄伏三年,終于混入盟主府。今日偷進密室,
卻在父親劍匣暗格里摸到一物——是秦無涯的掌門令牌。---血,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
裹挾著初春料峭的寒意,蠻橫地鉆入我的鼻腔。三年前的雨夜,也是這般氣息,
死死扼住了我的咽喉,將父親最后一點溫熱的氣息從這世間徹底抹去。而此刻,
這令人作嘔的腥甜,卻成了這場盛大狂歡最刺眼的底色。人聲鼎沸,
幾乎要掀翻整個聚賢山莊的屋頂。成千上萬張面孔,在刺眼的陽光下扭曲、堆疊,
匯成一片狂熱而模糊的海洋。他們的吶喊整齊劃一,如同擂響的戰鼓,
重重敲打著每一寸空氣:“恭賀秦盟主!武林至尊!千秋萬代!”聲浪排山倒海,
震得我藏身的這片廊檐陰影都在微微顫抖。我背靠著冰冷的廊柱,粗糙的木紋硌著脊骨,
像父親當年嚴厲訓誡時敲在我背上的戒尺。目光穿過攢動的人頭,
死死釘在廣場中央高臺那個身影上——秦無涯。他身披玄色金線云紋大氅,
高大身軀挺拔如松,迎著獵獵山風,衣袂翻飛,一派宗師氣象。陽光慷慨地灑在他身上,
仿佛天地間所有的光輝都只為他一人加冕。他緩緩抬起雙手,掌心向下虛按,
那山呼海嘯般的吶喊竟奇跡般地瞬間平息,只余下無數雙仰望、崇拜、敬畏的眼睛。
他臉上帶著悲憫又威嚴的笑意,目光緩緩掃過臺下黑壓壓的人群,每一個被他視線觸及的人,
都不自覺地挺直了腰桿。然后,他側過身,面向廣場西側那高高矗立的巨大石碑——英魂碑。
上面密密麻麻刻著百年來為武林正道捐軀的英烈姓名。父親的蘇鎮南三字,赫然在列,
只是被新刻的、更深的字跡覆蓋了,顯得有些模糊。秦無涯雙手捧起一尊巨大的青銅酒爵,
手臂沉穩有力,向著英魂碑的方向,深深躬下腰去。那姿態,虔誠得如同朝圣。“蘇盟主!
”他開口,聲音灌注了渾厚的內力,清晰無比地穿透整個廣場,帶著一種沉痛的哽咽,
“鎮南吾兄!你英靈不遠,庇佑武林!秦無涯,承您遺志,繼此大位!定當鞠躬盡瘁,
死而后已!此酒,敬您在天之靈!”他猛地將爵中烈酒潑灑向英魂碑下的土地。
酒液在空中劃出一道晶瑩的弧線,落地時發出沉悶的聲響,仿佛沉重的嘆息。臺下,
無數人跟著他舉杯,無數人紅了眼眶,更有甚者已失聲痛哭。
悲慟與擁戴的情緒在人群中瘋狂蔓延、交織,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洪流。秦無涯,
這位新盟主,親手收斂老盟主尸骨、在靈前哭至昏厥的義士,此刻,他是英雄,是領袖,
是武林正道的化身。我的指甲深深摳進掌心,那早已結痂的舊疤似乎又被撕裂開來。
掌心深處,三年前那個雨夜刻下的烙印,滾燙地灼燒著神經——那是父親用盡最后一絲力氣,
蘸著他自己溫熱的血,在我掌心歪歪扭扭寫下的兩個字:小心秦。
字跡早已被雨水沖刷得模糊不堪,但那刻骨的驚懼與徹骨的寒意,卻如同跗骨之蛆,
日夜啃噬著我的骨髓。我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冰棱,越過那虛偽的悲情,越過那喧囂的頌揚,
死死釘在秦無涯的腰間。那里,懸掛著一柄劍。劍身比尋常長劍寬厚近半,
通體呈現出一種深沉的玄鐵烏光,仿佛能吞噬光線。劍鞘古樸無華,沒有任何多余的紋飾,
只在靠近吞口處,
道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閃電狀劃痕——那是父親早年與一位西域高手過招時留下的印記,
是他心愛之物上唯一的“瑕疵”。這柄玄鐵重劍“鎮岳”,自父親成名起便從不離身,
飲過邪魔的血,也擋過至親的暗箭,是蘇鎮南這個名字在江湖中最具象的象征。此刻,
它卻安穩地懸在秦無涯的腰帶上,隨著他躬身行禮的動作微微晃動。那烏沉沉的劍鞘,
在陽光下反射不出半點光,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寒潭,倒映著我眼中翻涌的恨意和徹骨的冰冷。
我猛地閉上眼,將臉更深地埋進廊柱投下的濃重陰影里。三年前那場傾盆暴雨的聲音,
裹挾著父親壓抑的痛哼和秦無涯那“恰好”出現的、焦急萬分的呼喚,
再次鋪天蓋地地砸進腦海。“念雪!念雪你在哪?蘇大哥!蘇大哥你怎么了?!
” 秦無涯的聲音穿過雨幕,帶著撕裂般的驚恐。他撞開房門,渾身濕透,
臉上雨水和淚水混在一起,狼狽不堪。
他看到倒在地上、七竅流血、身體因劇毒而詭異抽搐的父親時,那一聲絕望的哀嚎,
至今仍在我噩夢里回蕩。是他,第一個發現。是他,親手為父親擦拭血污,換上干凈的壽衣。
是他,抱著父親冰冷的尸體在靈堂上哭得聲嘶力竭,幾度昏厥,
口中反復念著“蘇大哥待我如手足,此仇不報,秦無涯誓不為人!”是他,
在群龍無首、人心惶惶之際,被各大門派公推,勉為其難地“暫代”盟主之位,
并最終在今日,順理成章地正式加冕。多么完美的戲碼。每一步都嚴絲合縫,
每一個表情都無懈可擊。他的悲痛如此真切,他的擔當如此令人信服,
以至于連我這個唯一知道“小心秦”三個血字的人,在最初那巨大的悲痛和混亂中,
也幾乎被那洶涌的“真情”所淹沒,懷疑是不是自己看錯了父親垂死的筆跡,
是不是父親臨死前神志不清的囈語。幾乎。掌心的舊疤再次傳來尖銳的刺痛,
瞬間驅散了所有動搖。不,父親不會錯。
一個能在走火入魔、經脈寸斷、劇毒噬心的極端痛苦中,仍用盡最后力氣寫下警告的人,
他的意志絕不會被幻象迷惑。秦無涯的戲演得越好,他的位置爬得越高,這仇恨的根,
就在我心底扎得越深,越毒。震天的歡呼又一次炸響,如同洶涌的潮水拍打著礁石。
秦無涯挺直了腰背,玄鐵重劍“鎮岳”的劍柄在他腰間沉穩地貼合著,仿佛生來就該在那里。
他張開雙臂,如同神明擁抱他的信徒,臉上是悲憫與威嚴交織的完美面具,
接受著整個武林正道山呼海嘯般的朝拜。那聲音,每一個音節都像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我心上。不能再看了。再看下去,胸腔里那團冰封了三年的恨火,
會不受控制地炸裂開來,將我和他,連同這虛偽的盛典,一同焚為灰燼。
我強迫自己收回目光,最后瞥了一眼高臺上那個光芒萬丈的身影,然后如同一條真正的影子,
悄無聲息地滑入身后回廊更深沉的黑暗之中。喧天的聲浪被厚重的墻壁隔絕,
瞬間變得遙遠而模糊,只剩下我自己粗重壓抑的喘息聲在寂靜的廊道里回蕩。
幽暗的回廊像一條冰冷的蛇,盤踞在聚賢山莊的心臟地帶。
這里是通往山莊核心區域的必經之路,也是仆役雜工們日常奔走的通道。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油膩和汗味,混雜著遠處廚房飄來的剩菜餿味。
兩側墻壁灰撲撲的,掛著幾盞光線昏黃、油污遍布的舊燈籠,
勉強照亮腳下坑洼不平的青石板路。我快步走著,身上的粗布短褐摩擦著皮膚,
帶來粗糲的觸感。頭發用一塊褪色的藍布頭巾緊緊包住,幾縷汗濕的碎發貼在額角。
臉上刻意抹了一層薄薄的灶灰,遮住了原本的膚色,
只留下一雙刻意低垂、顯得木訥而疲憊的眼睛。此刻,我不是蘇念雪,
我是“啞姑”——盟主府后廚新來的燒火丫頭,一個據說家鄉遭了瘟疫,
嗓子被濃煙熏壞了的可憐啞女。三年。整整三年。這三個字像沉重的磨盤,
日復一日碾壓著我的靈魂。從那個血雨腥風的夜晚開始,
從確認父親掌心那三個血字絕非幻覺開始,我就把自己徹底埋葬了。蘇念雪這個名字,
連同那個曾經無憂無慮、只知在父親庇護下習劍練氣的少女,一起被埋進了最深的泥土里。
取而代之的,是無數個顛沛流離、隱姓埋名的身份。我當過荒僻驛道旁茶棚里沉默的洗碗工,
臉上永遠沾著洗不凈的油污;也在邊陲小鎮骯臟的馬廄里鏟過馬糞,
刺鼻的氨氣熏得眼睛整日紅腫;更在江浙富商家中做過最下等的漿洗仆婦,寒冬臘月,
雙手浸泡在刺骨的冰水里,凍瘡潰爛流膿……每一次變換身份,
每一次接觸底層最卑微的人群,都讓我更深地沉入這江湖的泥沼,
也更清晰地看清秦無涯那籠罩在“仁義”光環下的陰影,
是如何龐大而穩固地覆蓋著整個武林。直到半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
我得知盟主府后廚需要一個能吃苦、手腳麻利的燒火工,
而且要的是“啞巴”——據說前任燒火工因為多嘴議論盟主府內務,
第二天就“失足”跌進了后山的深澗。機會!一個瘋狂而危險的念頭瞬間攫住了我。盟主府!
秦無涯權力堡壘的最核心!還有什么地方,能比這里更接近真相?
更有可能找到足以釘死他的證據?于是,“啞姑”誕生了。一個來歷“清白”,
身世“凄慘”,且“天生”無法言語的苦命人。府里管事的張婆子,是個刀子嘴、刻薄,
但心底尚存一絲憐憫的老婦人。她捏著我粗糙變形、布滿老繭和凍瘡疤痕的手,
又看看我“渾濁呆滯”的眼睛和“畏畏縮縮”的姿態,最終皺著眉,啐了一口:“嘖,
也是個苦命人!留下吧!丑話說前頭,手腳給我放勤快點兒!這府里,容不得懶骨頭,
更容不得長舌頭!
” 她把我安排在最靠近柴房、終年不見陽光、彌漫著濃重霉味和柴草氣息的小耳房里。
日子就在灶膛的煙火氣中緩慢而沉重地流淌。天不亮就得起身,
劈柴、生火、搬動沉重的蒸籠和水桶。滾燙的灶灰時常灼傷手臂,
沉重的柴擔壓得肩膀紅腫不堪。我沉默地干著一切,
忍受著廚子們不耐煩的呵斥和其他仆役偶爾投來的鄙夷目光。我的“啞”,
成了最好的保護色。沒人會防備一個連聲音都發不出的燒火丫頭。我像一個真正的幽靈,
游蕩在盟主府龐大而等級森嚴的軀殼里,用這雙被煙火熏得半瞇的眼睛,默默觀察著一切。
我看到秦無涯的親信護衛是如何趾高氣揚,
盟主府的小門派頭目是如何諂媚地進獻奇珍異寶;也看到偶爾有“不識時務”的訪客或下屬,
被秦無涯以“商議要事”為由請進內院書房后,出來時那掩飾不住的驚惶或失魂落魄。
但這一切都只是外圍的碎片,遠遠不夠。父親的死,玄鐵重劍的易主,
秦無涯完美無瑕的表演……這一切的核心秘密,必然藏在更深、更隱秘的地方。
那柄“鎮岳”劍,父親從不離身,秦無涯將其佩在腰間,是彰顯地位,還是……另有所圖?
它本身,會不會就是關鍵?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星,一旦燃起,便再也無法熄滅。
父親說過,真正的秘密,往往藏在最顯眼又最不引人注目的地方。機會出現在昨天。
前院張燈結彩,為今日的大典做最后的準備,人手嚴重不足。
連我這個后廚的燒火丫頭也被臨時抽調去打掃內院回廊。當我低著頭,
用一塊破布擦拭著回廊盡頭、靠近盟主書房外那根朱漆廊柱時,
眼角余光瞥見秦無涯在幾名心腹的簇擁下,匆匆從書房走出,
似乎要趕往山莊前庭處理緊急事務。他腰間空懸——那柄從不離身的玄鐵重劍“鎮岳”,
竟罕見地沒有佩帶!心,在那一瞬間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機會!千載難逢的機會!
書房的門在他身后輕輕合攏,并未上鎖——大約是想著很快便會返回,或者,
他根本想不到在這守衛森嚴的盟主府內院,會有人膽大包天到潛入他的書房。時間緊迫。
我強壓下狂跳的心臟,裝作繼續擦拭廊柱,直到秦無涯和隨從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回廊盡頭。
確認四下無人,我像貍貓一樣無聲地貼近書房那扇厚重的紫檀木門。
指尖灌注一絲微弱的內力,極其小心地探入門縫,感受著內部機括的細微震動。
父親曾教過我一些機關消息的皮毛,此刻成了救命稻草。屏息凝神,幾個極其輕微的試探后,
“嗒”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門內那精巧的暗鎖簧片被內力撥開。我閃身而入,
反手將門虛掩。
著上好沉水香、陳舊書卷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屬于秦無涯身上獨特冷冽氣息的味道撲面而來。
書房極大,布置卻異常簡潔。巨大的紫檀木書案對著門口,背后是一排頂天立地的烏木書架,
上面整齊地碼放著卷宗和書籍。墻上掛著幾幅意境深遠的山水畫,
角落擺著幾盆修剪得宜的常青松柏。我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探針,飛快地掃過整個空間。
書案上筆墨紙硯擺放整齊,沒有多余物件。書架上的卷宗標簽清晰,
都是些武林各派事務的記錄。沒有異常。那么,劍呢?那柄他特意留下的“鎮岳”劍在哪里?
視線最終落在書案側后方,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放著一個烏沉沉的木匣。匣子長約四尺,
寬厚沉重,通體由深色的鐵力木打造,沒有任何雕飾,表面光滑如鏡,
只在邊角處留下歲月摩挲的痕跡。一股極其熟悉的氣息,帶著父親常年摩挲留下的溫潤感,
從那匣子上隱隱透出。是它!父親存放“鎮岳”劍的劍匣!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血液奔流的聲音在耳中轟鳴。快步上前,指尖觸碰到冰涼的匣蓋。深吸一口氣,用力掀開。
沉重的玄鐵重劍安靜地躺在深紅色的絨布襯墊上。熟悉的烏光,熟悉的寬厚劍身,
還有靠近吞口處那道閃電狀的細微劃痕……它靜靜躺著,像一頭沉睡的兇獸。劍身完好,
劍柄也看不出任何異常。我伸出手,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撫過冰冷的劍脊,
感受著那深入骨髓的熟悉與徹骨的悲涼。父親……等等!
就在指尖掠過靠近劍格下方一處極不顯眼的凹陷時,觸感傳來一絲極其微妙的異樣。
那凹陷的弧度,似乎比記憶中……深了一點點?而且邊緣過于光滑,不像自然磨損。
一道靈光如同閃電劈開迷霧!父親曾有一次酒后帶著幾分得意對我說過,
這“鎮岳”劍匣是他早年請一位隱世的機關大師特制,內藏玄機,匣壁有暗格,
非他蘇家血脈以獨門手法激發,絕難開啟。
他說那是為了存放一些最緊要、關乎身家性命的信物。難道……玄機不在劍,而在匣?
我立刻收回撫劍的手,雙手捧住沉重的劍匣兩側。閉上眼睛,強行壓下翻涌的心緒,
回憶著父親當年演示時那看似隨意、實則蘊含獨特韻律的敲擊手法。
指尖灌注著極其微弱、屬于蘇家獨門心法“流云訣”的內息,如同蜻蜓點水,
在匣子兩側特定的位置,以一種特定的頻率和力道,極輕、極快地叩擊了七下。“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幾近于無的機括彈動聲響起。劍匣靠近底部、原本嚴絲合縫的側壁上,